兩刻之後,小影已身陷那寬大的浴桶之中,身體泡在溫潤的水中很是舒服,飄滿水面的花瓣輕碰着她的脖頸,有些癢。
她大睜着烏眸看着環立浴桶四周捧着各式沐浴用品的宮女們,憋了半晌,終是忍不住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自己洗就好了。”
宮女們一愣,面面相覷。
素雪觀察着小影的臉色,見她一副她們不走她就不洗的樣子,遂開口道:“都出去。”宮女們這才退到了屏風外面。
小影又道:“素雪,我有些口渴,想喝午後你給我端來的那種燕窩。”
素雪不疑有它,心中想着只要她今夜肯去侍寢,她便算是完成了一個艱鉅的任務,在此之前,什麼要求她都可以滿足她,於是便也走到外面吩咐宮女去取燕窩,豈料再回到屏風後時,卻驚見浴桶中已空無一人,找遍宮中各個角落也沒發現小影的蹤跡,她看着洞開的窗戶,跑到窗邊向外一看,暗夜慼慼月色朦朧,心中一陣着急,忙帶人跳出窗戶一路找去。
雍和殿,宴澤牧身着銀白色隱牡丹紋寬襥廣袖的睡袍,墨一般的長髮隨意地披散在背後,手中執一本摺子,懶散地斜倚在書桌前,看了半晌,方纔拿起桌上的硃砂簡短地作了批覆。轉眸一看,桌角還有兩三本未批的摺子,他有些心不在焉,不想再繼續勉強自己,遂將手中摺子往桌上一拋,站起身伸展一下四肢,走到窗邊。
晚風送爽,空氣中氤氳着淡淡的菊花清香,他脣角泛起一絲愜意的微笑,仰頭看向空中半圓的月亮,只一眼,嘴角的笑容便淡了。
“追月。”他頭也不回地喚,沒有人應聲。
他眉頭微蹙,再喚一聲。
“屬下在。”追月從殿外急急跑進來,語氣中隱着一絲匆忙。
“什麼時辰了?”他語調平淡地問。
追月額角冒出一層細汗,看着他迎風飛揚的衣袂長髮,低聲道:“回皇上,快……二更了。”
宴澤牧轉身,窗外的風將他的長髮向前吹起,使得他揹着月光的臉龐多了幾分隱魅迷離,卻因看不清表情而顯得更加危險。
“人呢?”這一句,語氣中已帶了對她們辦事拖沓的不滿。
追月的頭更低了下去,心中惶急,但終究不敢對他有所隱瞞,輕聲道:“回皇上,蜜妃娘娘她……趁沐浴之際跳窗逃了,素雪她們正在找……”
不聞他有迴應,追月戰戰兢兢擡起頭來看他一眼,卻見他雙眸明亮如星,嘴角隱着一絲笑意,見追月看來,更是笑出了聲,道:“看起來,她真的是喜歡跟我玩捉迷藏。”
追月正不解,他卻已擡步向殿外走去,邊走邊道:“讓素雪她們不要找了,傳令下去,今夜,任何人不得在宮中隨意走動。”
追月應着,終是放下了始終高懸的一顆心。
御花園西北側陰暗的樹叢裡,小影屏息寧聲,透過枝葉的空隙看着素雪一行急慌慌地在外面跑來跑去好幾遍,將近二更時,終於不見人影,她鬆了口氣。
跑出來時,她只隨意在身上裹了件搭在屏風上的紗裙,裡面未着寸縷,等跑到外面,才驚覺這件紗裙輕薄得可憐,穿了跟沒穿沒什麼區別,但當時因害怕被素雪找到,她還是遮遮掩掩一路跑到這裡,只想待事情平息後再回去,此時看來,素雪她們已不急着找她了,應該是皇上召幸別人了吧。
微溼的長髮厚厚地覆在背上,有些難受,她悄悄摸到樹叢之側,四顧一下,沒人,心中一喜,轉身便要向來的路上跑,不意裙襬被樹枝勾住,她一擡步,只聽“嗤——”的一聲,右側的裙襬被撕開好大一條裂縫,月光下玉一般的光澤一閃,右腿立刻露了出來。
她驚了一跳,急忙掩着撕裂的裙襬又退回樹叢後,四周看了看,好像沒有驚動什麼人,她低頭查看着破損的裙襬,有些懊惱地低咒一聲,若是待會兒回去的路上能不被人發現還好,若是被人看見她這副樣子,豈不叫她尷尬死?
看看天色不早,心中到底有些急了起來,細聽四周寂靜一片,她再次大着膽子走出樹叢,一手揪着裙襬撕裂處,站在道上四處觀望。
目之所至沒有看到任何人,她心中鬆了口氣,但很快又緊張起來。適才她跑出來時急慌慌的逃命一般,好像沒有記住道路。
這代表,她可能找不到回去的路,換言之,她,迷路了。
在四通八達的道上躲躲閃閃走了許久,發現四周的景緻越來越陌生,她嘆了口氣,停下腳步向四周張望。
不遠處一座巨大的假山上有一座亭子,從她這個角度望去,飛檐翹角好似嵌在月中一般。她心中一動,登上那亭子不知是否能看清這御花園中的道路,找到回去的方向?
當下也顧不得細想,趁着四周無人向那假山跑去。
氣喘吁吁手軟腳軟地爬到山頂,擡頭一看,酹月亭三個大字在月光下泛着青黛色的光芒。
她走進亭子坐在欄杆旁,一邊努力平復着氣息一邊轉眸向御花園方向看去。
這一看,頓時大失所望,原來這酹月亭在下面看着高,其實並不算很高,站在這上面能隱約看到御花園的全貌,卻看不清御花園四周隱在樹蔭中的各個宮殿的樣子。
失望之餘,她試圖能從視線中找到白天自己去過的鴻照池,只要找到鴻照池,她就知道怎麼回茉清宮了。
無奈月色朦朧,亭臺樹木阻隔,她看到眼睛發酸,也沒看出哪裡是鴻照池。
她收回目光,伸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長髮,又翻起撕裂的裙襬看了看,清爽的晚風輕撫着疲憊狼狽的她,一陣愜意,她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但她知道自己一定不能睡在這裡,萬一不小心睡到了天亮,她該如何回去?不過在這裡小小的休息一下卻是個不錯的主意。
她蜷起身子,背靠在亭柱上,安靜下來後,鼻尖沁入一絲菊香,她轉眸一看,亭欄旁開着一叢紅色的菊花。
竟還有紅色的菊花?
她一時好奇,伸手便採來一朵,放在鼻端輕嗅,花香馥郁,細看花瓣,豔麗晶瑩,十分美麗。
她心情稍微好了起來,不管怎樣,今夜總算躲過去了,至於明天……明天會怎樣呢?
素雪說她不去皇上會震怒,震怒又會怎樣呢?
記得素雪說過,她是孤兒,並沒家人朋友,那麼,便沒什麼好怕的了。
或許,她會被打入冷宮,或者趕出宮,兩者比較起來,她還是比較喜歡被趕出宮,雖然她腦中一片空茫,對自己將來的安身之處沒有分毫把握,但她下意識地覺得,宮外比這宮中更適合她。
到底會被趕出宮還是打入冷宮呢?她低眸看看手中的菊花,伸手開始一片片摘起花瓣來,期待上天能告訴她答案,單數就是趕出宮,雙數就是打入冷宮。
剛摘到一半,“好玩嗎?”耳畔突然傳來一聲低啞醇厚的男音,像是來自夜的最深處,透着深不可測的魅惑和神秘。
她驚了一大跳,擡頭一看,亭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形頎長黑髮飄揚的男子,一襲銀白睡袍在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輝,向着月光的半面臉頰線條流暢,狹長的眸子眼角微翹,脣角勾着一絲笑意,微垂着臉甚是有趣的看着她。
小影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第一反應就是急忙掩住撕裂的裙襬,緊張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困難地問:“你,你是誰?”
宴澤牧噙着微笑,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情緒翻涌,難以平靜,想起再生谷中她那充滿必殺仇恨的一槍,再看看眼下她單純緊張的模樣,只覺恍若隔世一般。
真好,是他讓她忘了他,忘了恨,忘了痛,忘了一切,爲的,就是像眼下一般和她重新開始,他始終堅信,若他是第一個出現在她生命中的男人,她會愛上他。
“你說我是誰?”他的目光下移,掃過她衣不蔽體的妙曼身軀,眸色頓時一黯。是的,他想要她已經很久了,三年前的那天,在馬車上他就想要她,只是當時,阻在他和她之間的人和事太多,他無力改變又不想強迫她,而今,他終於成功地用抹去她記憶的方法來填補了那越來越深的鴻溝,讓兩人之間再無阻隔。
小影見他目光在自己身上轉來轉去,頓時大窘,雖然心中對這個深夜出現在後宮的男子身份有一定的猜測,卻還是不能忍受,急中生智將肩後的長髮撥到前面遮住自己,假作不知他身份般怒道:“非禮勿視,你還不快走!”
宴澤牧笑了起來,幾步跨到她身前,在她的推拒中不由分說將她一把抱進懷中,旋身在欄椅上坐下,將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抓住她不停推他的小手,手指輕輕按上她的脈門,笑着道:“說,爲何要逃出來?嗯?不想見我?”
再生谷寒山上,他看出她的身體已被她自己折騰得幾近崩潰,再煎熬下去只有死路一條,於是在玉霄寒墜下山的同時當機立斷地廢了她的武功,如今他按住她脈門不過想試探她是否還有曾經身負武功的本能反應。
結果令他滿意,她就像從來不懂武功的普通女子一般,對他的試探毫無察覺。
小影身陷他的懷中,擡頭看着他尚顯陌生的俊逸臉龐,心道,難道他真的就是皇上?那他爲何看起來一點也不生氣,還有心情與她調笑,他又是如何知道她躲在這裡呢?……
還未反應過來,他卻驀然俯過臉來,嚇得小影往後一仰,後背卻被他的胳膊攬住,避無可避。他笑容幽魅,道:“回答問題。”
他的手搭在她的腰肢上,掌心的溫度幾乎是毫無阻隔的熨帖着她的肌膚,他的髮絲在風中輕揚,正好拂在她的頰側,一陣瘙癢,她心中慌亂不安,伸手輕輕擋開他的長髮,鼓足勇氣道:“我不記得你。”
宴澤牧看着她散亂的長髮,兔子般緊張不安卻又晶亮的烏眸,心中升起愛憐,伸手細緻地撥開黏在她臉頰上的一絲長髮,指腹輕柔地撫觸着她頰上光滑柔軟的肌膚,淺笑道:“或許,你的身體會記得我。”
小影一愣,而他的吻卻在此時,預謀已久卻又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