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嫣在侍女的陪同下剛邁出嫣語樓,遠遠就看到小影和阿媛在池塘那頭戲耍,小影手中抓着一支玉笛,在陽光下閃着綠瑩瑩的光芒。
她腳步頓住,怔立半晌,轉身又回到樓中,侍女見狀,在身後怯怯地問:“郡主,不去蒼寂院了麼?”
“不去了,你們退下吧!”景嫣一邊向樓上走去一邊不高興道。
來到樓上,景嫣將門和窗都關上,這才倚着牀欄在牀沿坐下,臉上,難掩失落。
爲什麼,連蒼哥哥也對她那麼好?只因爲,她救了他的命麼?
她擡眸,看向書架頂端,半晌,站起身,踮起腳尖將那把絕音琴抱了下來,轉身在書桌旁坐下,將琴放在膝上,隔着琴套輕輕地撫摸着它,眼神迷濛,心道:“這是不是,他的心愛之物呢?如果是他撫弄這絕音琴,不知會是何種風華。”
想着想着,便發起呆來,一直坐到日落西山,夜幕降臨,她都渾然不覺,直到侍女在門外輕聲喚她去淬饗廳用餐,她纔回神。
放下絕音琴,她神色黯然地出門,全然沒有想到,三年前,在盛泱延璃宮,也曾有人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心愛之物送給了她。
盛泱大將軍府,韓暘坐在庭院花亭內,低着眉若有所思。耳際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他擡頭,臉上迅速泛起微笑,看着信步走來的景澹,目光掃過他手上的家書,關切地問:“景蒼怎樣?”
景澹在他對面坐下,露出了幾天來最爲真心的一個笑容,道:“沒有大礙了。”
韓暘似乎也鬆了口氣,問道:“可知是誰人下的毒手?”
景澹收斂了笑容,道:“還不知,景蒼一個字也不肯說。”
韓暘點頭,以景蒼那孤傲的性子,這等使自己大失臉面的事情,必然是不肯在人前提起的。
景澹道:“韓兄,景澹有一事相托。”
韓暘道:“你我之間客氣什麼,直說便是了。”
景澹從懷中拿出一個瓷瓶,以及一封信件,放在石桌上,擡頭道:“我知道,三支皇城守軍的軍營,是禁止外人擅入的。景澹受人之託,要將這瓶藥和這封信件交給虎翼軍的一名士兵,此事,只能勞煩韓兄幫忙了。”
韓暘問:“那士兵叫什麼名字?”
景澹答道:“夜靈,如此,便有勞韓兄了。”
韓暘笑道:“舉手之勞,何足言謝。”
夜,延璃宮書房。
“情況怎樣?”姬申站在窗前,看着夜空中點點繁星,問。
“活了。”非墨站在他身後,垂着頭,燭光將他瘦小的影子在牆上拉得格外長。
姬申靜默半晌,嘴裡吐出冰冷的兩個字:“廢物!”
非墨擡頭看了看他的背影,小聲道:“殿下,若不是有人橫加阻撓,他是能完成任務的。就這樣殺了他,有點可惜……”
姬申倏然轉身,眼神冷冷地掃過非墨的臉龐,道:“你在同情他?”
非墨急忙低頭,道:“屬下不敢,屬下只是覺得,人才難得。”
“人才?”姬申的聲音充滿諷刺,“最重要的一次任務,他卻失敗了,這樣也能稱作人才?”
非墨低頭不語,只聽得姬申狠狠道:“我恨不能殺他一千次!”
非墨跪下道:“殿下,是屬下錯了,屬下知罪。”他竟忘了,這次刺殺行動對於殿下來說是多麼的重要,不管成功與否,殿下都不可能讓那個人活着。因爲,一旦消息透露出去,殿下將萬劫不復。
“罷了,下不爲例。姬傲那邊有什麼動靜?”姬申淡淡問道。
“姬傲這次很沉得住氣,聽到消息只是焦躁了兩日,卻並沒有立刻奔赴洲南去探傷。聽說,還在煞費心思地準備着給娘娘的壽禮。”非墨道。
姬申冷冷一笑,道:“可憐的傢伙,已經身不由己了。”
少時,他回身,臉上又掛上了溫潤的笑容,道:“還有什麼事情嗎?沒有的話你下去休息吧。”
非墨恭敬道:“殿下,今日那邊傳來了消息,說,虎翼軍有洲南王府的人。”
姬申聞言微微一怔,問:“誰?”
“夜靈。”
半個月後,景澹從盛泱返回洲南。
一個月後,景蒼傷愈,跑到寶雁樓將小影一頓暴揍,搶回了自己的玉笛。
一個半月後,翼城開了一家名爲“青湖藥堂”的醫館加藥店,窮人看病不要錢,十二歲的女大夫不但醫術超羣,聽說還是王府裡的小郡主。
兩個月後,虎翼軍的夜靈突然破格擢升爲校尉。
八月,午後,驕陽似火,洲南王府的大門前來了客人。面貌清秀的少年翻身下馬,向門外守衛遞上拜帖,門衛持了拜帖向府內疾步而去。
庭院內,景澹手提一個食盒,被驕陽曬得微紅的俊臉上帶着淺笑,緩步向院門口走去。
“小王爺,有客來訪。”守衛見了景澹,行了一禮,恭敬地呈上拜帖。
景澹接過帖子,目光掃過上面的名字,臉上的微笑頓時消失殆盡。
青湖藥堂,在翼城的城東方向,毗鄰着自茲湖,雖在盛夏,但由窗口吹進來的風,卻沁着絲絲涼爽。
阿媛在櫃檯上埋頭查賬,小影倚在一邊,啃着蘋果,眼睛盯着門簾,瞬也不瞬,不時地小聲呢喃:“怎麼還不來?”
阿媛道:“中暑的人少了倒不好麼?哪有你這樣的大夫,日日盼着有人生病上門。”
小影嘩啦咬下一大口蘋果,含混不清道:“誰盼着病人來了,我是說,澹哥哥怎麼還不送冰鎮蓮子湯來。”
阿媛擡眸看了她一眼,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道:“景澹哥哥日日冒着毒辣的太陽來給你送湯,你不心疼,還理所當然地很,我真懷疑,你真有把他當哥哥?”
小影將手中的果核拋出窗口,拍了拍手,道:“我正是因爲把他當哥哥,纔要他這樣日日來送啊,你沒聽到,城中的人都誇他孝上悌下呢,我這是犧牲小我,成全他人。多麼難能可貴的美德,不懂得欣賞。”
阿媛重新低下頭去看賬本,同時不屑地撇撇嘴角,道:“歪理一套套的。”
“好吧好吧,今天我就跟他說,明天不要再送了,你看他肯不肯。”小影跑到藥櫃旁,開始一屜一屜地查看哪些藥材需要補充。
門外響起清脆的風鈴聲,有人開門進來了。
阿媛從賬本中擡起頭來,轉臉一看,登時怔住。
“澹哥哥,你日日頂着太陽來給我送涼湯,太辛苦了,我心疼地喝不下了,明日開始,你就不要送了吧。”沒聽見阿媛招呼病人的聲音,小影以爲是景澹來了,便頭也不回,手下忙碌着,陰陽怪氣道。
身後沒有聲音,小影鼓起腮幫。哼!臭澹哥哥,居然沒有說“不辛苦,我樂在其中呢”,難道真的不想給我送了嗎?阿媛那傢伙肯定又在那偷笑了。
小影大眼轉了幾轉,接着道:“可是,阿媛又說,澹哥哥送的湯特別好喝,要不是有澹哥哥送來的涼湯,她說不定會天天中暑呢。唉!怎麼辦?”哈哈,誹謗成功!
傾耳細聽半晌,阿媛那傢伙居然沒有跳起來反駁,奇怪!不好!難不成,她正忙着喝湯沒空反駁?!
想起這個可能,小影倏然轉身,嘴裡嚷嚷道:“阿媛,你這個口是心非的……”目光掃到門簾後那修身玉立,一臉淺笑的少年,她也怔住了。
“小影。”少年輕喚一聲。
小影瞬間回神,蹬蹬跑到少年身前,仰頭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將他拉到窗邊,似乎要藉着窗外的光將他看個仔細。
“不認識我了嗎?”窗下,少年的笑容比外面的陽光還要耀眼。
“乖乖!不得了!晟哥哥,三年不見,你怎麼就長得這樣好看了!”小影跳起來笑道。
即墨晟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卻仍笑着道:“三年不見,你怎的一點都沒變呢?”
“咦?人家長高了,這都沒看出來!”小影不滿道,轉臉便笑着衝阿媛道:“阿媛,你看,晟哥哥長得好讓人嫉妒哦。”話剛說完,卻見阿媛滿臉暈紅,神色極不自然。
“糟糕!”小影低念一句,幾步竄到阿媛身邊,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道:“不會真的中暑了吧?”
“我沒事。”阿媛抽回小手,低了頭,道:“只是有些熱。”
“嗯,這天的確太熱了,我看,有必要考慮一下昨天義父的提議,去蘆鏡湖的觀蘆別院避避暑,正好晟哥哥也在這裡。”小影笑道。
即墨晟淺笑道:“我不能多留,來看看你就走。”自己屢次造訪洲南王府,雖然景澹他們都是以禮相待,但他們心裡並不歡迎自己,這一點,他心裡是清楚的。
“啊?”小影一下垮下小臉,道:“我們都三年不見了耶!你就不能多留幾天嗎?還是,家裡有了放不下的人了?”
即墨晟一怔,揚起無奈的笑容,道:“你這傢伙,小小年紀,懂的倒不少。”
“晟哥哥長得這樣好看,肯定有很多漂亮的姐姐喜歡你吧,你從她們中間挑了一個最漂亮的,是不是?”小影撅着小嘴,扯着他的袖子問道。
即墨晟搖頭低眉,看着她玉白的小臉,道:“你忘了三年前我在龍棲園對你說過的話了麼?”
“沒忘。那,晟哥哥就爲了小影多留幾天吧。”小影水汪汪地烏眸可憐兮兮地看着他道。
雖然心知她是裝的,但是在她那樣的目光注視下,任誰都不忍心說出拒絕的話來,他也不例外。“好吧。”他應承。
果然,他話音還沒落,小影的嘴角已忍不住泛起一絲奸計得逞的壞笑,迫不及待道:“你答應了,不準反悔喲。”
門外的風鈴又響了起來,小影偏過頭去,看到了一臉溫潤笑容的景澹。
“哇!澹哥哥,你姍姍來遲,該罰!”小影跳過去接過他手中的食盒,一邊手忙腳亂地打開一邊嚷嚷道。
景澹也不理她,走進屋內,對窗前的即墨晟拱手道:“好久不見,即墨公子。”
即墨晟也拱手道:“此番,又要叨擾景公子了。”
小影轉過小臉,對窗前兩人道:“都是老朋友了,還公子來公子去,真受不了你們。”不顧兩人愣怔的神色,她又兀自轉過頭去,道:“阿媛,你怎麼不吃呢。不會這麼好吧,都留給我?”
阿媛也不言語,低着頭悶悶地喝了一口湯。
景澹在身後笑問:“那依你看,我們該如何互稱呢?”
小影嚥下嘴裡的蓮子,食指按在小巧的下巴上,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番,道:“很多呀,比如說,阿晟,阿澹,小晟,小澹,晟晟,澹澹……啊!阿媛,你幹嘛噴我一身啊!”
景澹和即墨晟緩了緩發綠的臉色,突然特別感謝阿媛忍俊不禁噴出的那口湯,再讓那傢伙說下去,還指不定叫出什麼噁心的稱呼來呢。
阿媛捂住嘴,笑得直咳嗽,道:“小影,拜託你嘴下留情,饒了景澹小王爺和少主吧。”
小影一邊擦着身上的湯漬一邊轉過臉問窗邊的景澹和即墨晟:“怎麼?我想出來的稱呼不比你倆現在的好麼?”
景澹和即墨晟齊齊訕笑,道:“不相上下,還是不用改了。”
“沒品位的傢伙們!”小影啐了句,轉身繼續喝湯。
“小影,今日委實太熱,反正醫館現在也沒有病患,不如早些關門回府去,好好招待即墨公子。”景澹提議。
小影喝下最後一口涼湯,抹抹小嘴,道:“澹哥哥,你這樣說就不對了,雖然天氣很熱,醫館現在也沒有病患,但我青湖醫仙一向是吃苦耐勞,高風亮節的,怎麼能天沒黑就關門回去呢?要是待會有病人來找我,我又不在,耽誤了治病良機怎麼辦?這有悖醫德的事情,我是絕不會做的。”
阿媛聞言,又開始不屑地撇嘴角,這個口是心非的傢伙,每天早上,要不是自己生拉硬拽地將她從牀上扯下來,指不定她睡到什麼時候,現在竟然敢在這裡說爲了醫德不能提前關門,不知道的人,還真要被她一臉醫者父母心的模樣感動呢。
景澹顯然也是瞭解她底細的,聞言只是淡淡一笑,道:“哦,這樣啊,即墨公子,我們不是大夫,不必顧及什麼醫德,我們先回去吧,府裡的涼亭比這裡涼快多了,中午放進冰窖的西瓜也應該涼透了。阿媛,你呢?”
阿媛將食盒收拾好,提在手中道:“我也不是大夫,沒有醫德可言,我跟你們一塊走。”回頭衝小影擠擠眼睛,道:“青湖醫仙,您老慢慢在這候着吧,我會請景澹哥哥爲你留個一兩片冰鎮西瓜的。”
看着三人消失在門外的身影,小影急得直跺腳,嘴裡叫嚷着:“你們……你們……”又你們不出個所以然來。
三人走出了百十米遠,即墨晟嘆道:“想不到小影小小年紀,竟能如此蕙心紈質,克己奉公,實在難得。”
景澹和阿媛聞言齊齊低笑,即墨晟轉頭,疑惑道:“不是麼?”
兩人還未回答,身後卻傳來小影急切的叫聲:“等等我,等等我!”
三人轉身,看着小影飛也似地奔近。
阿媛好整以暇地問道:“青湖醫仙,你怎可擅離職守啊?這有違你的醫德喲!”
小影瞪阿媛一眼,又訕笑道:“眼看都成孤家寡人了,我還要醫德做什麼?”
三人聞言都笑,小影不好意思地扯着阿媛的袖子,道:“快走啦!磨磨蹭蹭都快曬成人幹了。”
一行四人有說有笑地向洲南王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