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晟趕到時,他的父親正和另外一人拼着內力,目光掃及倒臥在不遠處雪地上的那個小小身影,他心神俱裂,幾步過去抱起她,女孩口鼻溢血,氣若游絲。
景蒼在聽到女孩慘呼時也迅疾地擺脫了池蓮棹的糾纏,卻在趕到時因爲看見父親和即墨襄拼內力而微微遲疑了一下,故而比即墨晟晚到一步,此時,只能拼盡全力去追抱着小影迅速離去的那個背影。
一聲口哨響起,迅如閃電矯若遊龍的雪龍駒立刻從那混亂的戰圈中向飛奔的即墨晟跑來,來到即墨晟身邊時,它稍稍放緩速度,讓即墨晟順利地攀上馬背,然後又全力向北方奔去。
景蒼本來就有傷在身,再加上交戰了許久,氣力已竭,如何追得上風一般的雪龍駒,當下也不逞強,回身找了匹馬,追蹤而去。
雪龍駒奔跑極穩,讓即墨晟可以分神查看小影的傷勢,嬌弱的女孩似被兩道氣勁相碰震傷了心脈,已然命懸一線。
即墨晟心如火煎,他到底還是晚來了一步。他一手抱住她一手抵在她的背心,竭力將自己的真氣輸入她體內,雖然知道她傷重至斯,憑他之力根本不可能救得了她,但他決不能放棄。
女孩很快有了反應,卻也只是皺了皺眉頭,噴出一口血。
“小影,你的仇還沒有報,你不能死!”他心痛地抱緊她,恨不能長一雙翅膀向北飛翔,到了烈城,有池蓮棹的部下接應他,只要能順利渡過怒江,他就可以找個地方全心全意爲她治傷了,可是,她必須能撐到那個時候才行。
雪龍駒全速奔跑,蒸騰的汗氣還未來得及散發便凝成了霜,在馬毛上逐漸結成厚厚的一片。即墨晟傷口還在流血,被血浸溼的衣服被寒風一吹,也結成了硬硬的冰塊,不斷摩擦着他的傷口,使他全身沁出一股冷汗。
小影的傷勢極重,他必須不斷爲她輸入真氣來維持她那若有似無的一線呼吸,故而到達烈城之時,他已面無人色。但他必須堅持,還有一百五十多裡的路程要趕。
在烈城部下的帶領下,即墨晟抱着小影迎着風雪向怒江方向疾行,雪龍駒雖是萬中挑一的良駒,但在這般惡劣的天氣中全速奔跑了這麼久,它也有些氣力不濟了,喘氣聲越來越粗重,速度也慢了下來。
來到怒江旁的崇山峻嶺下時,人和馬都已經筋疲力盡,時近黎明,風雪不停,天地間黑暗混沌得像是世界末日。
“少主,天太黑,風雪太大,我們沒有辦法給怒江對岸的兄弟們發信號讓他們接應,您看怎麼辦?”下馬之後,一黑衣男子湊近即墨晟大聲道,即使如此近的距離,凜冽的寒風還是將他的聲音撕扯得支離破碎,斷斷續續。
即墨晟看一眼四周,知他說的是實情,又低頭查看懷中的女孩,心突然一沉,她的手臉冷的像冰塊,他感覺不到她脈搏的跳動了。
“找地方隱蔽!”他疾喝,惶急地抱着她向山上跑去,來到一個背風的雪坳處,他坐下身子,將僅餘的一點真氣全數輸入她體內,又將自己的外袍脫下,將她緊緊包住。
“少主,您……”幾個黑衣男子見即墨晟在如此酷寒中脫下外袍,紛紛要脫自己的外衣給他穿,即墨晟卻道:“想辦法生一堆火。”
幾人領命,四散找枯枝去了。
即墨晟摩挲着小影冰冷的雙手,卻發現,自己的溫度跟她相差無幾,他俯下臉,極力感受她微弱的呼吸,心中極度的冷痛和煎熬讓他微微失神。
小影快死了,而他,救不了她。
這個認知讓他撕心裂肺般痛苦起來。世人都說他的父親是冷心絕情的,他曾想,自己是否也沿襲了父親這冷淡的秉性,所以對周圍的一切人事都無多留戀。可此刻,他卻強烈地疼惜她,他捨不得她,如果可以,他願用自己的一切來換她一線生機,可世上有誰可以來爲他和她做這筆交換?
他低下頭,圈緊她,想將自己僅餘的熱量傳遞給她。如果命運註定她活不過及笄,那麼,命運同樣也註定了他活不過今年的生辰。
火堆很快燃了起來,突來的溫暖和光明讓即墨晟腦中眩暈了片刻,他耗盡了真氣,在這樣的酷寒中,他幾乎也被凍僵了。
半個時辰後,風雪漸息,天色將曙。即墨晟低頭去看懷中的女孩,血漬乾涸在她的嘴角,呼吸雖不平穩,卻有力了一些。他心中升起希望,抱起她,道:“上山。”
即墨晟從來沒有感覺到走路會這樣吃力,在積雪過膝,樹枝橫斜的山坡上,每一步幾乎都要耗盡他的全力,零下十幾度的空氣中,他穿着單薄,然而全身卻不停地冒着汗。他的部下幾次提出要替他抱着受傷的女孩,他卻堅持不肯。
他們正在攀爬的這座陡峭山坡,正是最爲險峻的鳳凰山青嵐嶺,它雖最爲高聳險峻,但青嵐嶺上的喙崖,卻是整片山脈中離對岸最近的一處斷崖。他們已在喙崖與對岸的巨鬆上搭建索橋,可讓人自上而下地滑到對岸去。但對岸的那棵巨鬆也是斜橫在怒江上空,所以,對岸必須要有人接應,否則,滑過去的人很難順着那光滑如鏡的峭壁攀上崖頂。
剛剛攀爬了一半,身後卻突現追兵。
即墨晟遙望着那熟悉的隊形和疾奔姿勢,心知昨夜那場混戰必是父親佔了上風。他將小影交給身邊的部下,道:“你們帶她先走,若是有人比我更快到達喙崖,你們就斬斷繩索。”
幾個黑衣人小心翼翼接過小影,拼盡全力向一片蒼茫的山頂跑去。
即墨晟看着父親率着紅翎軍來到了山腳下,又見他們後面幾裡之遙,另一批行動迅捷的人馬正迅速靠近,他調轉身子,竭力向山頂跑去。
風帶來了不遠處的廝殺聲,他咬牙,頭也不回地拼命向山頂攀爬。待他終於攀上喙崖時,來不及調整急促不堪的呼吸,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銀紋黑袍的男人脣紅似血,一臉悠閒地負手站在喙崖之上,身後對岸一望無際的雪白山嶺襯着他黑色頎長的身形,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衝擊。他的幾個部下早已不見蹤影,裹着他外袍的女孩倒在崖邊,無力地睜着眼睛看着他。
他心絃顫抖,此刻,只要北堂陌輕輕一腳就能將小影踢下崖去,失了真氣的他絕對來不及去挽救。
他面似雪白,一步步向小影走去。
北堂陌看着他胸口那片猶如怒放牡丹一般的殷紅血漬,有些失神道:“她醒了,你好似一點也不高興。”
即墨晟停住了腳步,他知道,按小影方纔的狀況,絕不可能自己醒來,除非北堂陌也給她輸入了真氣,催她醒來。他已不想去問他如何知道這裡,如何會出現在這裡,他只知道,父親就在身後,隨時可能追來,而他,要小影活着。
“你若能助我救她,今後,我但憑你差遣,絕無不從。”他看向北堂陌陰晴難測的目光,平靜道。
北堂陌嘴角勾起一絲微笑,似無奈地搖搖頭,道:“我知道,她是你唯一的軟肋。說實話,我也不想讓她死,可你的父親想讓她死。”他舉步向他走來,經過他身側時,詭譎一笑,道:“其實,比起你的惟命是從,我更期待,沒有她的你,會變成什麼樣。”
景蒼和夜靈追了上來,身後跟着池蓮棹,三人都是渾身浴血,來到喙崖,與北堂陌正面相遇。
景蒼一眼掃到崖邊的小影,見她氣息奄奄,心中大急,揮劍就向北堂陌削去。北堂陌姿勢詭異地後滑數步,大喝:“護駕!”
雪白一片的嶺上,厚厚的雪層灌木後,突然躍出近百的御用衛隊,團團圍了上來,景蒼和夜靈再次投入戰圈,而池蓮棹卻迅疾地向即墨晟靠了過來。
見池蓮棹靠近,剛被即墨晟扶起的女孩眼神一下清明起來,右手一翻,一柄弦月般的雪亮利刃出現在她的指間,她毫不遲疑地將之抵上即墨晟的脖頸,氣息孱弱地低喝:“不要……過來!”
不遠處北堂陌眉宇微微一皺,女孩的刀刃離即墨晟頸部大動脈太近,他不敢冒險,他也不需要冒險,女孩已是強弩之末,她支撐不了多久。
池蓮棹繃着臉,微微後退一步,緊張地看着小影。
感覺到女孩靠在他身上的身軀微微顫抖,即墨晟垂眸,低語:“小影,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動手吧,不要帶着遺憾走。
女孩不語,也不看他,只警惕地看着北堂陌和池蓮棹。目光稍移,她看向不遠處正在苦戰的景蒼和夜靈,他們正在死亡的刀鋒下竭力掙扎,鮮血在飛濺,分不清誰是誰的。她的目光漸漸模糊,模糊中,她想起了昨夜,昨夜,她見到了即墨襄,她曾和他近在咫尺,她有一百次一千次的機會向他拋出毒針丸,要了他的命。可是,只因爲景繇在那裡,她遲遲下不了手,最終在猶疑中傷在了他們雙掌相擊的勁力碰撞之下。
她知道她報不了仇了,正如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她想起了李鑄的話,他說,世上最厲害的不是武器,而是人心。只可惜,那時她沒有好好地體味他的那番話,一意孤行的她因此而失去了阿媛,最終,還是因爲自己柔弱的心性而註定報不了父親和爺爺的血海深仇。
阿媛說的是對的,自她帶着痛苦踏上仇恨之路後,除了更多的痛苦和仇恨,她什麼也沒有得到,如今,她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她將要解脫了,可是卻有那麼多人因她而付出了生命,或者,正在付出生命。
多傻啊,只那麼一念之間,那麼多人跟着她前仆後繼地撲向了痛苦的深淵,所爲的,只是內心那份虛無縹緲的負累。
該結束了吧,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他們,茫茫塵世苦痛無邊,她只活了十四載,卻早已累了,倦了。耳畔濤聲滾滾,這怒吼奔騰的江水,能否洗盡她這十四載的紅塵憂傷,讓她一身輕鬆地去見爹孃,爺爺和阿媛呢?
指一鬆,雪亮的鋒刃重新收入軟甲的袖間,她垂下眸,心口的劇痛讓她突然覺得疲累得無以復加,恨不能立刻死去。
北堂陌見狀,身形一繃就要上前,卻有人比他更快,凌厲的指風化作五枝冰箭,勢不可擋地射向那還來不及將手從即墨晟脖頸處移開的女孩。
察覺到身側突來的勁風,即墨晟本能地將身體一側,擋在女孩身前,內勁幻成的冰箭穿胸而過,失了真氣的即墨晟扛不住那強大的後勁,身體被推向崖邊,被他護在胸前的女孩因此滑落懸崖,神智混沌中,他匆忙伸手緊緊拽住女孩纖細的手腕,撲倒在崖邊。
即墨襄見即墨晟擋了他那五道指勁,心內一震,正待上前查看他的情況,景繇卻已追上前來。
雙方的人馬從山下一直打到山頂,屍橫遍野,能堅持到山頂的,已是雙方的頂尖高手。
景蒼眼見小影掉落懸崖,心中一驚,背上立刻被北堂陌的人砍了好幾刀,鮮血飛濺,他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回身,朝着懸崖的方向,他拼盡全力殺出血路,向正走向即墨晟的北堂陌撲去。
景繇已經受了傷,帶來的死衛也所剩無幾,腳下這方異國他鄉的冰冷斷崖,極有可能成爲他們父子的葬身之地,只可惜,最終,他還是沒能護住他的義女,小影。
景蒼身受重傷,加之廝殺了一夜,氣力已竭,哪裡是北堂陌的對手,故而兩人交手不過兩招,便當胸中了北堂陌一掌。北堂陌欺身上前,正待一招將他斃命,冷不防身側突然又跳出兩人,一個是陸清遠,而另一個,卻是百州的五皇子姬傲。
景蒼來不及思量他爲何會突然出現,拭盡了嘴角的血漬,站起身向崖邊撲去。
池蓮棹正爲重傷的即墨晟而擔憂,見景蒼迫近,立馬擋在他身前。景蒼看出即墨晟也已是強弩之末,小影懸在他手上,隨時可能掉下去,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焦慮迸發了他最後的氣力,拖着搖搖欲墜的身體,橫起劍,他再次投入你死我活的廝殺。
慘烈的廝殺中,每一個人都在煎熬,從山下到山上,彷彿已隔了一世之久,可此時,太陽纔剛剛升起而已。
燦爛的陽光照在廣袤的高山雪原上,光芒四射,晶亮刺眼,如摒去這一方殘殺不看,游龍般的怒江兩岸,純潔美麗得像是仙境。
溼熱的鮮血已浸溼了即墨晟身下的那方岩石,他的臉比映着陽光的冰雪更白,他脣角的血卻比天邊漫卷的朝霞更紅。
他的氣力早已透支,所有的意志,所有的信念都集中在他手心那截細細的手腕上,他牢牢地抓住她,卻沒有力氣將她拖上來。
小影的神志已然昏聵,她無力地任由他提着,幾近麻木的身體讓她根本感覺不到肩膀和手腕上尖銳的痛,陽光照在臉上的溫度將她的思緒稍稍拉回了一些,她眯着眼,看向上方正別過臉去吐血的少年。
他爲何要別過臉去,她都快死了,難道,他還怕弄髒她的臉嗎?
溼黏的鮮血順着他的右臂緩緩漫延到她的臂上,猶如一條紅色的絲絹,將兩人的手緊緊纏在了一起。
“小影,我不是,不是因爲……那個誓言。”即墨晟看着她有些迷離的眼睛,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聽見,但他必須要說,因爲他怕此時不說,便再沒有機會了。
小影聽見了,可她卻已無力思考,她仰着頭,模糊的眼簾中,只看見天空碧藍,陽光萬丈,一切都清澈透明得仿若她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這個世界一般。
恍惚中,原來她已走到盡頭了,許久不敢憶起的童年,在這一刻,分外清晰地回到了她的胸膛。
她很想笑,可是心中卻無限悲傷,所以她彎起嘴角,眼角卻流下了淚。
這一生,太短暫太匆忙,卻又太漫長太煎熬,她無暇思考這一路走來她到底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也無暇判斷這一路她走錯了幾步,又走對了幾步。
眼前那熟悉的容顏突然變得很遠,很多帶着血的,或不甘或驚恐的面龐雜亂地擠入她的腦海。那是她與珍貴記憶一起深藏的血腥夢魘,在她將要解脫的這一刻,迫不及待地紛至踏來。
她閉上眼睛,阿媛,對不起,我要食言了。
她睜開眼睛,即墨晟的臉突然又變得清晰無比,剎那間,她明白了今生最深的痛苦之源,那便是:愛不成,恨不能。
罷了,她脆弱的生命承載不住這許多的情和債,就讓一切痛苦的、美好的、悲傷的、幸福的、光明的、陰霾的過往和記憶,隨着她最後一絲呼吸,一起吹散在這雪原清冽的風中,消融在這奔騰的江水之中吧。
活着的人們,請你們忘了我,因爲我,也將永遠的忘卻你們。
心中清澄一片,她想要乘風歸去,但他卻緊抓不放。她看着他,嘴角突然淺淺的泛起一個微笑,這個微笑無比明澈,無比純粹,猶如春天最柔和的那縷風,又如冬天最純潔的那片雪。
即墨晟稍愣,他原以爲,此生,他再也見不到她這樣笑了,心中泛起一股暖流,她這是,原諒他了嗎?
還來不及感動,掌中突然一空。
女孩用他教給她的那招縮骨功,擺脫了他的掌控,如一片凋零的葉,輕旋着向崖下波濤翻滾的江面墜去。
攥緊右拳,他厲嘶一聲:“小影!”左手在崖上一撐,上半身探出懸崖向下翻去,想跟她一起走。
“少主!”離他最近的池蓮棹縱身一撲,牢牢抱住他的身子,止住了他的下墜之勢。眼前人影一晃,一道墨綠色的身影已然從兩人面前縱身躍下。
姬傲看到,驚喝:“景蒼!”丟下北堂陌跑到崖邊向下看去,卻只看到墨綠的身影迅疾地沒入洶涌的波濤中,眨眼不見。
他腦中一空,跌坐在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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