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霄漓出手如電,滄月卻不避不閃,一聲輕響,女子臉上的面具應聲而下。
十七歲的少女面如皓月,烏黑的眸中卻因含淚而晶亮,猶如漲潮的秋水一般瀲灩,挺直的鼻下,嫣紅的小嘴嬌豔欲滴,黑亮的髮絲隨風輕拂着她白皙無瑕的臉龐,悽美的樣子讓玉霄漓微微愣怔。
少時,他手一揮,鞭梢卷着那張面具,輕柔地戴回了滄月的臉上,他轉身,掩去眸中的失落,半晌,臉微側,道:“如果跟在他身邊只會讓你流淚的話,我永不會放棄的。”
少女聞言一怔,眸光一冷,突然一掌向他襲來,感覺到背後突來的寒氣,他脣邊泛起苦笑,突然轉身,看着她。
這一掌,由於他的轉身而正對着他的心臟,他不懷疑滄月的實力,作爲再生谷谷主唯一的貼身侍女,她的武功在幽篁門只在魅皇一人之下,這一掌,即使她只出三分的力道,在他毫不抵抗的情況下,也有可能會要了他的命。
三尺之遙,冰冷凌厲的掌風已讓他胸口的皮膚隱隱作痛,然而,他就是那樣直直地站着,看着女子寸寸逼近。看起來,玉霄寒對她還算不錯吧,起碼,他教了她化冰掌,他從小怕熱,九歲的時候,就能用自創的這套掌法,在盛夏時將湖水製成冰塊來解暑了。
少女冰雪雕成般的玉手在離他胸口兩寸處,突然硬生生收住了。
“爲什麼不還手?”她擡頭。
“爲什麼收手?”他反問。
少女垂眸,緩緩轉身,風吹着她柔滑的髮絲,輕輕拂過他的臉,帶來一絲清淡的荷香,他微微皺眉,這該是玉霄寒身上的味道纔對,看來,她真的跟着他太久了。
“你畢竟是他的哥哥……”少女低語,身形一躍,如片雲絲般翩然飄遠。
玉霄漓走上前,看着那已看不太清的輕盈身影,眸中情緒翻騰,“只是如此嗎?”握着銀鞭的手緊了又緊。
傍晚,即墨晟帶着小影來到安平宮洲南院的時候,正好景澹陪着姬申出來,景澹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溫潤笑意,而姬申原該閒適的神情中卻不知爲何隱着一絲淡淡的尷尬。
三人既然遇見,總免不了寒暄幾句,剛打完招呼,卻見一個侍女急匆匆地跑來,小影定睛一看,知是景嫣身邊的丫鬟。
“七殿下,您的佩玉掉了。”侍女邊行禮邊恭敬地遞上一塊湖綠色的月牙型玉佩。
姬申拿過佩玉,神色更加不自然起來,也無心與即墨晟及景澹客套了,道了別便揚長而去。
“澹哥哥,晟哥哥離開之前,小影想和晟哥哥一起在龍棲園住幾天好嗎?”姬申一離開,小影便揪着景澹的袖子問。
景澹擡頭看向即墨晟,即墨晟解釋道:“她剛結交的那個女孩受了傷,她想去陪陪她。”
景澹聞言,對小影道:“既如此,我讓丫鬟替你收拾一下行裝。”
“嗯。”小影點點頭,自己也回到房中,收拾一些自己喜歡的小東西。
“她今天很高興。”即墨晟擡頭看看樹梢上朦朧的月色,道。
景澹臉色微微一沉,半晌,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你可曾想過……”即墨晟話語未完,只聽嘩啦一聲異響,一個小小的陰影便直向他飛來,他手一伸,抓過一看,卻是本《將苑》。
景澹面色一變,拱手歉然道:“舍妹無狀,還請即墨兄勿怪。”
即墨晟將書交與景澹,道:“無礙。”眼中微微閃過異色,一個十歲的女孩子,居然看將苑,委實不多見。
景澹接過書,轉身向景嫣的房間走去。
向來一塵不染的整潔房間,此刻地上卻橫七豎八地扔滿了書籍和畫卷,兩個丫鬟正低頭站在門側,大氣不敢出,而景嫣則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小臉通紅,顯然正在生氣。
景澹無奈地嘆了口氣,看來,她的傲氣,還遠在景蒼之上。最近盛泱聚集了不少才子佳人,姬申將盛泱城中最好的茶樓租了下來,親自主持了一個詩友會,每日下午,這些文壇才子才女們可以自由地前去品茶論詩。今日,他好意來邀她,她當面拒絕不說,還氣成這樣,委實也太傲了一些。
“嫣兒,有客人在此,你這樣成何體統?”景澹將書放在她桌上,低聲責備。
景嫣卻一語不發地起身,向後面閨房走去,珠簾一響,裡面再沒有動靜。景澹無奈地搖搖頭,還是跟小影在一起比較輕鬆,心裡怎麼想的,便怎麼說,從來都不用他去猜。
百州國的朝廷最近氣氛很是沉悶,原因無他,國君心情陰霾,大臣們自然個個噤若寒蟬。至於國君爲何心情不爽,這些整日玩弄權術的臣子都是耳目遍佈之人,焉能不知?卻無人膽敢提及半個字。
論起這天下的仇恨來,再也沒有大過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了,要說這姬琨,也委實倒黴,身爲一國之君,十幾年前看中一名幽篁門出來的媚女,未能得到,那也罷了,畢竟連人家的手都沒碰到,沒有名分,自然也就無損聲譽。可是這次這位媚妃,若不是那次遇刺受傷,此刻只怕已是當朝的貴妃了,殊不知這一養傷,竟然養出了事端,這位將姬琨迷得昏頭轉向的媚妃,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不見了。
姬琨從一開始的恐慌轉爲現今的沉鬱陰怒,但對這位媚妃的去向卻隻字不提,其中原因,耐人尋味。
又是一個寧靜的夏夜,雪媛坐在牀沿,擡頭向窗櫺看去,一隻五彩斑斕的風車正在迎風微轉。
小影搬來已經五天了,而她看着這支風車,也有五天了。
小影是個精力充沛的女孩,調皮愛玩,每天,除了睡覺的那幾個時辰外,幾乎都在外面活動,所以,她每天都有好多時間可以靜靜地和這支風車相伴,這支,她曾那麼想握在手中的風車呵。
“晟哥哥,真是奇怪,前兩天還聽見一兩隻青蛙在叫的,如今怎麼一隻都沒有呢?以前和爹爹在一起的夏天,夜夜幾乎都是聽着青蛙的叫聲睡着的。”小影一邊在花叢中撲着螢火蟲一邊問身後不遠處的即墨晟。
即墨晟微微一笑,道:“你若想聽,我讓阿嶠給你捉幾隻來就是了。”住得起龍棲園這樣百兩一夜客房的,都是些富貴人家的子弟,常年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的他們,自然是聽不慣青蛙聒噪的,即使有一兩隻,也早被龍棲園的侍者捉盡了吧。
“那倒不用,說不定阿媛不喜歡聽呢。”一會功夫,女孩手中提着的網兜裡已裝了十幾只螢火蟲。她直起身子,看向湖心透亮卻又朦朧如仙境一般的鳳翼小築,大眼一眯,道:“晚上的鳳翼小築可真是漂亮啊。”
即墨晟還未答話,卻聽到遠處響起輕緩的腳步聲,他轉身,是曲九正朝這邊走來。
“少主。”曲九行至近處,行了一禮。即墨晟點點頭,重新回身看向鳳翼小築,同時將正在一旁捉螢火蟲的女孩納入自己的視線範圍。
“不知少主準備何時啓程回國?”曲九站在他身邊,語氣中並聽不出什麼情緒。
即墨晟思慮一陣,道:“七月底吧。”想起這一回去,短期內不可能再有空暇來看小影,心中有些不放心,幸好阿媛得到了小影的認可,可以留下來。
曲九也放眼看向鳳翼小築,半晌,道:“外面傳聞,幽篁門的魅皇是妖非人,可惜幽篁門存世百年來,竟無人能驗證這一傳言。”
即墨晟微微搖頭,道:“他若是妖,要這些名利又有何用?”
曲九道:“他若不是妖,又緣何不敢出來見人呢?”
即墨晟正待細想他的問題,心中卻陡然一驚,曲九一向寡言,今日怎會突然跑來與他談論毫不相干的幽篁門?轉頭一看,小影還好好的在不遠處捉着螢火蟲,心中稍安。
“主僕二人好興致。”身後突然傳來熟悉清冷的聲音,聽聲音,此人已近在咫尺,而即墨晟和曲九竟然都沒有一絲察覺,兩人心中一驚,回身一看,烏眸狹長的少年嘴角勾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合體的栗色錦袍襯托出他頎長的身材,錦袍上映着月光發出淡淡光芒的升龍圖案則昭示了他非同一般的身份。
“參見太子殿下。”即墨晟和曲九齊齊行禮。
北堂陌緩步走近,道:“免禮。”
即墨晟臉色已變爲冰冷,垂着眸不說話,曲九道:“不知太子殿下駕到,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
北堂陌卻似乎沒有聽見,只道:“你先退下吧。”
曲九一怔,只得行了一禮,疾步離開。
小影小手一握,又抓住一隻,輕輕放進手中的紗籠之後,她拎起籠子晃了晃,嗯,已經好多了,可以收工了。
回身一看,不知不覺已經走出這麼遠了,遠遠就看到即墨晟淡色的身影和另外一個黑色的身影在湖邊並肩而立,奇怪的是,那個黑色身影,好像不是剛纔那位來找他的叔叔。
女孩正在細看,鼻尖卻突然捕捉到一絲幽冷清淡的荷香,她皺皺鼻子細聞,果真是和那次在鳳翼小築迴廊裡聞到的是一樣的,放眼四周,並不見那日那白衣女子的身影,女孩好奇地循香而去,想知道這股奇香到底出自哪裡。
隨着香氣漸濃,周身又似浸潤在水中一般絲絲沁涼,可是目光所及之處,並無半個人影。別說人影了,連只螢火蟲都沒有。女孩心中奇怪不已,更想看個究竟。
周圍都是盛開的玫瑰,可是這麼濃郁的玫瑰香氣,卻愣是蓋不住那股冷冷的荷香,小影伸手掐了一朵嬌豔的玫瑰,大眼四處瞧着,在哪呢?雖是夜晚,但這環湖柳堤每隔十米就有一盞隱在花叢中的宮燈,足以讓人看清周圍的一切。
脖頸上突然被什麼東西拂了一下,女孩一驚,慌忙轉身,卻是一枝柳條,長長地垂到了這道中央,她太過注重尋找那香氣的來源,故而沒有注意到。“討厭!”女孩笑着揮開柳條,卻見柳樹後的陰影裡,一抹身影一閃,接着是砰的一聲輕響。
“嘻,原來在這裡。”女孩縱身一躍,向那樹後掠去。
“來了幾日,盛泱也不過如此,我很好奇,是什麼讓你如此流連忘返。”北堂陌看着鳳翼小築,眼中有一絲厭惡。
即墨晟皺皺劍眉,自從上次天澤殿前那一幕之後,他向來沒什麼和他談話的興致,正想尋個託詞離開,心中卻一揪,轉頭看去,果然已不見小影的身影。他猛然驚慌起來,讓小影入住龍棲園,實是他的主意,在曲九還在盛泱的時候,他不想讓小影離開自己的視線。然而,北堂陌的突然出現,卻讓他分神了。他一語不發地循着剛剛小影捉螢火蟲的方向大步而去。
北堂陌眯眼,看來,他要用行動回答他剛剛的問題了,如不是心中極度驚慌,他不會有那般急促的氣息。腳步一轉,他幽靈一般跟在即墨晟後面。
這環湖柳堤,若要走一個圈,沒有半個時辰決計辦不到,小影離開不久,應該走不了多遠,爲什麼放眼看去道上卻沒有她的身影呢?
即墨晟額上沁出了薄汗,若是小影此時出事,他即使以死謝罪,黃泉之下,卻也無顏去見秋叔叔和語姨啊。
正焦急間,耳畔卻傳來一聲輕響,那是什麼東西掉落草叢的聲音,他轉頭,循聲向道旁的柳樹後奔去。
嬌小的女孩愣愣地站在那裡,而她腳邊,卻躺着一具屍體,脖子上的鮮血還沒有凝固,顯然死了沒有多久,手中捏着一隻銀鏢,看那手勢,卻是在發射暗器的前一刻,突然被殺。
看清地上屍體的容貌之後,即墨晟心中一涼,此人竟是曲九的侄子,曲樑。
曲樑的武功在即墨府多不勝數的侍衛中,算是一流,曲九派他來殺小影,確實是殺雞用了牛刀了,如不是有人出手相救,此時,他看到的,只怕是小影尚溫的屍體。
念至此,他只覺渾身似從冰窖裡出來一般,冷冷地沁着寒氣,伸手便緊緊拉住小影。
小影怔怔的擡頭,道:“晟哥哥,你手心都是汗哦。”
北堂陌此時也來到了樹下,瞥了一眼臉色極差的即墨晟以及他身側的小女孩,目光又轉到屍體上面,口中道:“想不到世上竟還有這樣的高手,往日,倒是孤陋寡聞了。”
斃命之傷,卻沒有兇器,在這習武之人聚精會神發射暗器之時,單以指力隔空取了他的性命而完全不留反應的餘地給他,這樣的武功,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