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姬申招景蒼去程垓的將帳商議伏虎關之戰的具體部署,最終議定於四月三十日辰時,由翼營爲先鋒,程垓的大軍爲主力,向伏虎關發動總攻。
返回時,夜已深沉。夕煙是一座平靜樸實的小城,自從伏虎關被平楚佔領之後,城中的百姓已逃散大半,目之所及,全是一派人去樓空,門庭破落的蕭條景象。
景蒼從南門入城,一路沉眉無語,走至靠近城北的一條河畔柳堤,突然站住身子,側首對身後的袁立道:“你先回營。”
袁立愣了一下,遵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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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身影消失,景蒼沉聲道:“出來!”
白影一閃,嬌俏絕豔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仰首笑道:“嗯,看起來武功精進不少嘛,我藏得那般好還被你發現。”
景蒼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問:“你又回來做什麼?”
“感謝你啊,我們谷主……”
“不要說了!”渺雲話說一半,他卻突然十分沉不住氣地打斷了她。
渺雲有些驚愕,擡頭看他。
他轉過身子看向河中的月,一彎殘月,哀慼得像是含淚的眼。
玉霄寒和小影的幸福,他能想象,並且,他也深深地爲小影歡喜。但請不要告訴他他們究竟有多幸福,他……不想聽。
“你,並沒有放下。”渺雲一半猜測一半肯定。
景蒼面向河面背對着她,道:“時至今日,爲何還要來猜?”
渺雲垂下眸,半晌,道:“只因,我與你一樣,即便帶着成全的心,卻仍有未了的情。可時至今日,我發現,我成全不了你。既然成全不了,自私一回又何妨?”
景蒼聞言,沉默有頃,緩緩轉過身,看着夜色中雙眸瀲灩的女子,道:“渺雲,放棄吧,終我一生,不會愛你。”
渺雲看着他,淺淺一笑,淚卻滑了下來,道:“這是第三遍了。”轉而伸手一拭頰上的淚,道:“我就喜歡你這樣直白的性格。”
景蒼皺眉:“你爲何這般執着?”
渺雲反問:“你又爲何?”
景蒼盯着她,少時,一字一字道:“至少,她不討厭我。”
渺雲一顫,言下之意,他,討厭她?!
心在驚痛中萎縮成一團,她壓抑不住瞬間勃發的怨恨,一掌向他心口襲去。
他挺直了身子,不避不閃。
纖小的手在離他胸口兩寸處堪堪停住,她擡起淚眸看他。
“動手,一掌之後,不論我是生是死,今後,我希望你不要再來找我。”他面無表情,字字冰珠。
“你真的,這般厭惡我?”她難以置信。
景蒼毫不避閃地與她四目相接,果斷地頷首:“是。”
她愣了一愣,突然倒退兩步,盯着他的目光碎裂成片,她仰頭大笑,悲愴的,淒涼的,也,痛徹心扉的。
再低頭,她目光如刀,剜着他,語氣卻十足平靜,道:“再見你,我會將你的心挖出來,看看,究竟是如何的一副鐵石心腸!”言訖,身形一杳,不見影蹤。
景蒼怔立於慘淡的月輝之下,仰頭看看星月寂寥的夜空,心中長嘆:渺雲,你的情,此生,我無福消受,無以爲報。唯一能做的,便是爲你用恨,來將痛消磨殆盡。你千萬記得,再不要對我心軟。
四月二十八日,遠在洲南的景澹見景蒼接到信後毫無迴應,心中十分不安,幾番斟酌之後,力排衆議令宋如戟鎮守洲南,自己則親自率領十萬兵馬前來援應景蒼。
四月二十九日,蕭汾懷揣景蒼的親筆書信,含淚與景蒼作別後,馬不停蹄趕往洲南。
四月三十日,清晨。
伏虎關外一片鳥語花香的寧靜,寧靜中,卻又隱隱透着一絲藏都藏不住的煞氣。
即墨晟站在城樓上,手掌下歷經歲月而滄桑的異國磚石透着冷冷的涼,一直涼到人的心底。
放眼看去,一片楊柳堆煙綠草疊翠的大好春光,可,也許,用不了多久,鮮嫩的草即被鐵蹄踏碎,翠綠的柳即被刀劍傾覆。
他轉過身,眸底沉鬱。
此戰,他沒有勝望,自己死不足惜,可憐跟隨自己的三十幾萬將士,不知有幾人能活着再返故里。
若是,自己死於此戰,不知能否讓北堂陌心灰意冷從而停止兵戈?抑或,悲憤萬端歇斯底里,以爲自己報仇之名而窮盡舉國民力?
他無從知曉,如今,他擔心的只有一點,景蒼的翼營是殷羅大軍的前鋒,爲了城中的三十幾萬將士,他不可能不戰自退,也不可能束手就擒。那麼,意味着,就在今天,他和景蒼之間將有一場殊死之戰。
他不希望景蒼有分毫差池,因爲如今能給小影以依靠和幸福的,只剩下他了。但他又無法確保在槍林箭雨你死我活的戰爭中,景蒼最終能全身而退。
心緒愁悶之際,他又突然驚覺,自己委實不是一個好的將領,值此生死之際,他仍身陷私情不能自拔,而將滿城的將士丟至一邊不管不顧。如此想來,心中甚是羞愧,當即收斂了心緒沿着城樓巡查起將士們的備戰情況。
時間在屏息的等待中一分一毫地流逝,時至中午,伏虎關前還是沒有一絲動靜。
即墨晟十分不解,正巧派出打探情報的探馬回來,上了城樓向即墨晟稟道:“稟報丞相大人,兩個時辰前,百州的翼營在夕煙以北臨陣反戈,突然衝殺進殷羅大軍之中,殷羅大軍一片混亂,雙方正激戰不休。”
即墨晟愣了半晌,臨陣反戈,景蒼他臨陣反戈?!
他爲什麼這樣做?殷羅有二十萬大軍,他只有五萬啊。
來不及細想,噴涌而出的深沉擔憂已佔據了他的心,他衝下城樓,叫上池蓮棹和許諸,點齊十萬騎兵衝出城去。
不算寬廣的平原在鐵蹄的踐踏下發出沉悶的響聲,濃烈的血腥氣息在刀劍碰撞下無形的激盪,春風和煦的小城郊外,已變成血肉成泥的地獄。
宴澤牧的軍隊果真非同一般,在景蒼的五萬鐵騎突然掉轉槍頭洪流一般衝進他們的方陣時,他們有片刻的慌亂,但僅僅在半個時辰之後,被衝散的未被衝散的軍隊便一起朝他的翼營猛撲過來。
翼營的每一個人都將飛星傳恨槍法發揮到自己的最高水平,五萬柄銀槍在四倍於自己的敵陣中如梨花一般朵朵綻開,隨之揚起的,是噴灑如雨的鮮血與彷彿來自地獄深處一般的慘嘶。
每一個交睫的瞬間,都有敵人和自己的士兵從刀劍下墜落,在馬蹄下碾成血泥,無聲地控訴戰爭的慘烈,唯有槍頭與刀鋒的鮮血,仍在無止盡地淋漓。
景蒼一身銀色戰甲,英颯挺拔如黎明時分第一座被陽光點亮的雪峰,於人海一般的敵軍中左突右擋,一柄銀槍在他手中幻化成了一輪飲血噬魂的銀月,膽敢靠近着,非死即傷。
翼營的將士們緊緊地跟在他身後,不管這條路有多艱險,只要那個銀色的背影在,他們心裡就有底氣和信心。
慘烈的廝殺還在繼續,浩如煙海的敵軍中間,景蒼看不到主將程垓,前路已被重重的人牆擋住,他無法前行,只好先放下尋找程垓的打算,積聚力量殺出血路。
程垓的這支軍隊戰鬥力很強,騎兵的速度,步兵的瘋狂,弓箭手的敏捷,都是景蒼平生僅見,然心裡卻並沒有一絲畏懼,反倒有一絲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酣暢。
同時,他也知道,面對這樣的軍隊,翼營的將士們,必定也是死傷慘重,所以這一路衝殺,他並未回過一次頭,這些願意追隨他與任何敵軍正面交鋒的洲南健兒們,每一個,都是忠肝義膽的鐵血英豪,是他洲南的驕傲,百州的驕傲。
刀光與血光交相輝映,頭頂,亂矢如雨,手心已經沁出一層薄汗,銀槍每劃出一個完美的弧度,都有成批的殷羅士兵喪生在炫目的寒光中。
殺戮,開始變成本性一般的麻木。
驀地,耳邊傳來一聲沉喝:“景蒼,你瘋了麼!”
景蒼一槍劃斷擋在馬前的五六個殷羅步兵的脖子,聞聲擡頭,姬申手執兩把短戟,雙目迸發出憤怒至極的赤紅,如刀一般盯着他。
如果沒有景嫣,他一定會選擇殺了這個被權力矇昧了良心的皇子,但,如今的情況是,他不能讓自己的親妹妹成爲寡婦。
他一言不發,驅馬上前,驀地一槍刺向姬申,姬申不料他會對自己發難,情急之下揮戟來擋,景蒼槍頭一顫,寒光晃眼,瞬息之間,槍頭已勾住雙戟的小枝,臂上發力一挑,雙戟橫飛出去。
姬申見他一招便奪了自己的兵器,正在發愣,景蒼橫起一槍擊在他的肩頭,將他震落馬下,喝道:“走!”言訖,迎着如林的刀槍如雨的鮮血繼續向前。
踩着腳下殘缺不全的屍體,姬申捂着肩頭含恨回眸,僵立片刻,眸光怨毒地抄起地上的一把弓,跨上駿馬追上前去。
激戰了兩個時辰,平原上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翼營所剩的三萬多人馬已身陷重圍。
姚琮見勢不妙,一路斬殺奔到景蒼馬側,揚聲道:“郡王,我們已經被包圍了,屬下掩護你突圍!”
景蒼不爲所動,只道:“先找到程垓!”
姚琮急道:“郡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要爲王爺想想!”
景蒼心中一顫,是啊,他要爲景澹想想,如今,程垓奪取伏虎關的計劃已然落空,他的目的達到了,眼下最重要的,便是爲景澹保住自己以及翼營倖存將士的生命。
他四顧,道:“東南方向兵力最少,傳令全營,向東南方向突圍!”
姚琮領命而去,正在此時,後方突然傳來一陣亂哄哄地吶喊聲,細聞,似乎有人在叫:“平楚騎兵來啦!平楚騎兵來了……”
本就紛亂的戰場因這突來的變故更加亂作一團,景蒼並未回身,他相信,即墨晟必定不是衝他來的。他率領翼營馬不停蹄地衝向包圍圈的東南方向。
然而,程垓的軍隊似乎殺他的決心比迎戰即墨晟的決心更大一些,就在景蒼向東南方向衝殺之時,將近兩萬的殷羅生力軍頂着翼營無與倫比的鋒刃和拼殺力,硬生生用人數優勢將三萬多翼營士兵攔腰截斷,包括景蒼在內的幾千前鋒陷入了更小更險的包圍之中,敵軍迅速收縮包圍圈,將這幾千人團團圍住,個個剿殺。
激戰了將近四個時辰,翼營的將士們早已體力透支,然而此刻包圍他們的,卻是程垓身邊戰鬥力最強的一支勁旅,他們至今未曾參與戰鬥,精力充沛,雙方交兵不到半個時辰,已有千餘翼營將士喪生。
景蒼將程垓的兩名副將刺於馬下之後,終於看見了程垓,就在包圍圈外圍不遠處,面色陰冷地看着他。
景蒼沉住一口氣,在姚琮等副將的協助下開始全力突圍,一時間,槍如流星,血肉橫飛。
程垓似乎被眼前慘烈的廝殺場景撩動了鬥志,抄起長刀縱馬向景蒼方向奔來。
景蒼絲毫不懼,一槍盪開四周如網密集的刀戟長矛,一勒繮繩,身下駿馬長嘶一聲,前踢揚起向前躍去,一下便將攔在前方的十幾人全部撲倒,景蒼槍挽梨花,零落血泥無數,驍勇異常地向程垓衝去。
姚琮等人一時跟不上他,眼見他孤身陷入絕陣,心焦欲死,拼盡全力大開殺戒。
那邊景蒼已在敵軍的包圍下與程垓交上了手,刀槍相撞,其聲鏗鏘,程垓虎口一麻,心中頓時一駭。景蒼已征戰一天,還有如此臂力,若是自己一開始就與他正面交鋒,必不是他對手,此時看他氣力已竭,正是殺他的良機,否則回國之後,如何向皇上交代?
下定了決心,趁着自己精力正旺,招招狠辣,來往之間,雙方兵器火星四濺。
饒是如此,卻仍不是景蒼的對手,若非身旁有衆多殷羅將士襲擾景蒼,他早落下風。五十回合下來,他明顯感到自己敗相已呈,而景蒼卻有越戰越勇之勢,虛晃一刀後便想退後令四周副將上前再與景蒼耗鬥,不料景蒼並未上當,他剛欲掉頭,眼角寒光一閃,景蒼被鮮血染紅的槍頭已刺到他的頸側,當即驚出一身冷汗!
幸好周邊有一員副將離景蒼很近,趁機向景蒼髮起必殺一擊,景蒼察覺,但終因力竭而回勢稍慢,幸而避閃得快,那人的長矛堪堪挑破他胸前的鎧甲,自己卻被景蒼橫起一槍擊碎了頭骨。
景蒼手腕連翻,轉瞬銀槍又直指程垓,正欲上前,眼角卻掃到紫光一閃,轉眸去看,原是那名副將的長矛倒刺將他懷中的腰帶給挑了出來,眼看就要落到馬蹄下的血泥中,當下心中大急,回槍去挑。
就在此時,一支暗箭,帶着無與倫比的速度和力量,從景蒼毫不防備的翼營方向,電光一般射出。
換做平時,這樣來勢凌厲的一箭,景蒼定能察覺,可此時,他的全副心神,都在那正在飄落的腰帶上。
箭尖穿透他鎧甲之時,他的槍頭,堪堪將那隨風飄落的腰帶挑住。
未等回勢,破空聲起,胸口和腹部突然感到一陣冰涼。
耳畔響起姚琮等人驚駭欲死的厲喝:“郡王!”
他手腕一振,將那腰帶挑起,探手一抓,牢牢握在手心,眼眸未擡,手中銀槍已游龍般擲出,幻出奪命銀光似電。
這一招,他用盡了全力,擡眸之時,失了兵器的程垓已口眼大開着被他一槍穿身。
前所未有的劇痛驀然襲來,身體似瞬間輕盈,如一隻斷線的風箏,柔軟如綿向大地墜去。
耳邊人聲喧囂,眼前刀劍亂晃,他卻都已顧不得了,他大睜的雙眼,只能看見上面那片通透澄藍的天空,渾身的熱量迅速流失,唯有手心還握着一點溫暖。
背後那支暗箭,射中了他的心臟,而程垓的那把長刀,刺穿了他的腹部。
眼前人影亂晃,有人搖晃他,呼喚他。
他緊盯着那片藍色,多澄透的藍啊,像是海上春山斷崖下的那片海,藍而深邃地彷彿足以融化消釋一生的悲喜。
但他卻不願意將一生的悲喜交付於那片空曠虛茫,他要牢牢地記得,記得他也曾將她的誓言牢牢地握在手心。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這便是他一生旅途的終點,靈魂的慰藉了。
然,小影,我心中終究有憾,我遺憾,沒有在信的末尾添上一句:若有來生,你會不會,愛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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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寫這章眼淚掉了一籮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