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五更,天還未亮,沉睡的人們還在黎明的黑暗中做着將醒的美夢,天地間安寧而又沉靜。
景蒼房內的氣氛卻顯得有些不安和焦躁,他皺着眉頭,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又無頭蒼蠅般在房內徘徊,一會兒又推開窗看看外面的天色,只恨這夜怎麼如此漫長,倒像過不去了一般。
想起昨晚跟着他和小影回來的玉霄寒,房間就安排在小影的房間一側,他就睡不着覺。
他雖極少從外人口中聽到玉霄寒這個名字,但從他能時隱時現的功夫來看,他隱約猜到他的來歷,畢竟,涅影這門功夫一直是他們這些習武之人心中的一塊瑰寶。
但他在乎的還不是這個,他在乎的是……那夜,在大王鷹宮前,在生死之際,小影將這個名字唸叨了一整夜。
想他景蒼在旁人面前何曾有過不自信的時候,再優秀的男子,在他眼中不過爾爾,即便是即墨晟,也從未讓他從內心深處萌生過無法與之一較高下的念頭。
可是昨夜,第一眼看到那在月光下出塵飄逸得不似凡人的男子時,他的心被狠狠地震動了,那震動從他內心緩緩地延伸到他的四肢,到他腳下的那寸土地,然後,腳下的那塊土地慢慢塌陷,而他,也跟着慢慢地矮了下去。
對於那名叫玉霄寒的男子,他竟產生了一種需要仰望的感覺。
這委實讓他又氣惱又焦躁,他一夜未眠,經過通宵的斟酌和思量後,他決定,不管那男子有多強,也不管他對小影有無感情,他要全線反攻,全面捍衛,正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他相信,這條定理在感情的角逐中,同樣適用。
好不容易熬到天開始矇矇亮了,他急不可待地出了門跑到小影的房前,控制住自己有些煩躁的情緒,伸手敲了敲門。
房中毫無動靜。
他心中一疑,又敲了敲,並喚道:“小影。”
房中還是毫無動靜。
他一把推開房門,四顧,被子整整齊齊,房內空無一人。
他怔了怔,轉身向玉霄寒的房間衝去。
房內也是被子整齊,空無一人。
“該死的!”他一掌拍在門框上,懊惱地低咒着轉身下樓,卻在樓道口正好碰到司鉞。
“有沒有看到影郡主?”他有些急促地問。
司鉞道:“影郡主正在樓下,讓屬下叫您去用早點……”
司鉞話還沒說完,他早衝了下去。
來到客棧的偏廳,一張桌子上已放上了各色糕點菜餚,而小影則小心翼翼端着一個托盤往門口走。
擡頭看到他,笑道:“咦?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我正讓司鉞去叫你呢。正好早點也好了,你快吃吧。”
景蒼見只有她一個人,心中稍微舒服了一些,眸光一掃看到她手中的托盤,問:“這是什麼?”
“粥。”小影說着,便要從他身側繞到門外去。
景蒼見她神情有些躲閃,心中又狐疑起來,伸手一揭蓋子,果然是小小的一盅粥,只是煮的特別粘稠特別香。
“是你煮的對不對?”他問。
“對呀,那邊有好多呢,你自己去盛哦。快點把蓋子蓋上啊,一會兒涼了。”小影急道。
“我要吃這個。”他伸手便將托盤上的盅子端走。
“喂,那邊那麼多呢還不夠你吃?快點還給我啦。”小影忙一把拽住他。
“不夠!”他氣勢洶洶,十分不悅。和她同行這麼多天,她從未爲了他早起做早點過,昨夜他剛來,今天她便起早煮了這麼香的粥,還想端上去給他吃……
哼!是可忍,孰不可忍!
“喂,不要鬧了,你少吃這麼小小的一盅又不會餓死。快點給我。”她伸長了胳膊去夠他手中的盅子。
“爲什麼叫我下來吃,你卻要送上去給他吃?”景蒼回身,不滿地叫。
“難道你願意跟他坐在一張桌上一起吃早點?”小影眨眨眼睛,假裝疑惑地問。
景蒼一愣,好像,不大願意。
未等他回答,小影卻早一跳起來,將他手中的盅子搶了就跑。
景蒼這才反應過來中了她的奸計,懊惱之餘,只好對着廳中的桌凳大發脾氣。
半晌,小影端着空的盅子回到樓下,驚見桌上一片狼藉,所有的糕點菜餚和粥都不見了蹤影,而某個罪魁禍首卻仍一臉不悅地坐在一旁。
她幾步衝到桌邊,指着那些空的碗碗碟碟,不可置信道:“你,你全吃啦?”
他瞥她一眼,涼涼道:“你爲他如此廢寢忘食,難道還在乎錯過一頓早餐?”
小影看着他的樣子,心中暗啐:也忒會吃醋了。
轉而想想,也怪不得他,只是他不知道,玉霄寒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吃的,所以她才那麼早起來熬粥。
念及此,她輕輕摩挲着托盤的邊緣,道:“不要生氣嘛,我只是,只是怕你撐壞了而已。”
他哼一聲,明顯不相信她的託詞,站起身一把拉過她,轉身就向門外走。
“喂,你拉我幹什麼?”小影一邊被他拽着踉蹌地跑一邊急急問道。
“趕路。”他頭也不回,腳步不停。
“什麼?這麼早!我行李還沒拿,還有,還沒叫他啊,你昨晚答應帶他一起的。”小影叫道。
“我什麼時候答應了?我只說愛來不來,誰知道他臉皮那麼厚真的跟過來。”說話間,小影已被他拖到門外,一看,司鉞他們早就整裝待發了。
小影在馬車前硬是站住腳,仰頭道:“不管你同意還是不同意帶他一起走,你至少當面跟他說清楚啊,這樣拽着我就跑算是怎麼回事呢?”
景蒼被她一吼,細想想自己這樣的行爲貌似真的有些沒有風度。
可……唉,帶他一起便帶他一起,怕他怎的?
“你告訴他,在我面前不要變來變去,鬼鬼祟祟的,要麼讓我看見,要麼離我遠點!”他氣惱地說完,轉身鑽進了馬車。
兩刻之後,一行人終於離開客棧,向城外而去。
馬車內,氣氛有些尷尬。
玉霄寒坐在靠北的一面,小影和景蒼則一左一右坐在東西兩邊。
景蒼自上車臉就一直衝着窗外,一言不發。
小影由於沒吃早餐,便買了兩個饅頭帶上了車,此時正低着頭小口小口地啃着。
玉霄寒一如既往地安靜,只眨巴着一雙秋水般澄淨的眸子,看着小影,更準確地說,看着小影手裡的饅頭。
小影知道他正看着她,只不過想起清晨景蒼髮的那頓脾氣,不敢理他而已。
但這樣一直被他看着,她真的有些吃不下去了。擡頭悄悄看景蒼一眼,他正側頭看着窗外,有些出神的樣子。
她從油紙中拿起另外一個饅頭,也不出聲,偷偷遞給玉霄寒。
不料玉霄寒剛接過那個饅頭便似被燙到一般,手一抖,饅頭落在他的腿上,而他自己也驚得兩片黑睫不停地忽閃忽閃,樣子可愛而又滑稽。
小影忍不住噗嗤一聲,還未來得及掩嘴,那邊景蒼早轉過頭來,看到兩人之間的情形,眉頭一皺。
小影連忙垂眸低頭,假裝專心啃饅頭,眼角卻偷偷瞄着玉霄寒那邊,看他準備拿那個饅頭怎麼辦。
只見他先是不確定地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饅頭,好像它是一隻長了嘴的小動物,隨時會跳起來咬他一口一般。
試探半晌,確定它不是活的,他小心地拿起它,用手指輕輕捏了幾下,忽然擡頭看着小影笑得歡喜,道:“軟的。”
天吶,是太陽掉進了馬車吧,這般的光芒萬丈!
小影看着他美得天怒人怨的笑靨,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軟了,因此,全然沒有注意到一旁本就虎視眈眈的景蒼。
直到手中一空,她才猛然回過神來,轉頭一看,自己已經啃了一小半的饅頭已到了景蒼手中。
“喂,你不會還沒吃飽吧?”她看着他猶疑地問。
他也不答,只瞥了眼玉霄寒。
玉霄寒也正擡眸看着他,似乎對於他搶小影的饅頭這件事很不能理解。轉而回過頭,將手中的饅頭還給小影。
小影接過來,在景蒼似乎能噴火的目光中,想吃又不敢吃,囁嚅道:“你看,我早餐還沒吃……”
“他摸過了。”景蒼道。
小影低頭看看,期期艾艾道:“要不,我不吃皮就是了。”
景蒼一伸手,將她之前啃過的饅頭往她手裡一塞,將玉霄寒拿過的那個饅頭“呼”的往窗外一扔。
小影張口結舌,這,也太讓玉霄寒下不來臺了。
這般想着,便想替他向玉霄寒道個歉,不意回過頭看到玉霄寒時,他臉上卻全無尷尬之意,只是有些淡淡的疑惑,仿似景蒼做了件讓他十分奇怪的事情。
算了,也許玉霄寒本非常人,也不能用常人的思維去看待他,他若能不與景蒼計較,她也輕鬆一點。
一上午,就在這有些僵硬有些詭異的氣氛中十分難熬地度過了,中午時分,竟又到了另一座城,一行便在一家酒樓前停下,準備用過午飯後再走。
小影和景蒼先從車上跳了下來,最後是玉霄寒,因爲景蒼有言在先,不準玉霄寒在他面前施展涅影,故而,他只能就這樣十分不習慣地用真面目出現在衆人面前。
他一下車,酒樓前,街道上,凡是能看到他的人,都停下了動作,睜大眼睛,張大嘴巴,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若說景蒼和小影的出現讓他們覺得驚豔,那麼,玉霄寒的出現帶給他們的感覺,絕對稱得上震撼,強烈到有些目眩神迷的震撼。
天吶,這樣的容貌,這樣的風姿,他他他……真的是人嗎?他他他……真的不是神仙下凡,妖魔轉世?
仿似受到蠱惑的人們在短暫的愣怔後,紛紛好奇地圍了上來,只想看個究竟。
小影和景蒼已經走上了酒樓前的臺階,沒有發現慢他們一步的玉霄寒已經被行人給圍住了。
玉霄寒從出生到現在,從未被這麼多人圍着看過,一看自己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四周全是陌生的面孔和好奇的目光,他頓時強烈地慌張和驚恐起來,下意識地就去看小影,卻發現她已離他好遠了。
他驚慌失措,站在原地不敢動,眸中甚至因爲無助而泛起了一層淚光。
圍觀的人們因爲他絕世的容貌而嘖嘖稱讚着,小影直到走到酒樓的門口,才覺察出身後不尋常的氣氛,驟然回首,卻微微怔住。
不爲眼前的情況,而爲身陷衆人包圍中的他。
四月的暖陽下,他耀眼得像是一顆掉落塵埃的明珠,光華璀璨,讓人不敢直視。
她微微陶醉,又在看到他含淚驚恐的雙眸時驀然回過神來,幾步竄到下面,將圍觀的人羣撥開一個缺口,拽着他就往酒樓門口走。
景蒼愣了一愣,小影已拽着玉霄寒停也不停地走過他的面前,進到樓裡去了。
他一口氣頓時憋住,少時,火大地對仍在往酒樓裡探頭探腦的人羣大聲吼道:“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言訖,氣沖沖地扭頭去追小影。
不大的包房內,菜已上了一桌,玉霄寒卻仍面有委屈地垂着眸,頭也不擡一下。
景蒼憎惡地看着他,心想:楚楚可憐?一個男人做出這種表情,也不噁心。
小影看看猶如受了欺負的小孩一般的玉霄寒,再看看好像隨時可能發飆的景蒼,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她咬着筷頭左思右想,半晌,突然叫道:“哎呀,這八寶兔丁看起來好香哦,蒼哥哥,你嚐嚐?”說着,夾了一塊兔肉放到景蒼碗裡,討好地看着他微微笑。
景蒼果然馬上轉移了注意力,回眸看看碗裡的兔肉,臉上露出一個‘這還差不多’的表情,拿起長筷便欲一飽口福。
小影見狀,轉臉去看玉霄寒,輕聲問:“玉玉,喝點魚湯好不好?”
玉霄寒這才擡起頭來,烏眸閃閃水光瀲灩,好不可憐,直教人想將他摟進懷中好好撫慰一番。他看看小影關切的眼神,微微收斂了眸中委屈的情緒,輕輕點頭。
小影端起他的碗,正欲去盛那濃白似奶的鯽魚湯,叮的一聲,她剛剛伸至魚湯上方的湯匙卻被景蒼的長筷給架住了。
她一愣,緩緩擡眸,有些心虛地看着一臉不悅的景蒼,訕訕一笑,道:“只不過……盛點魚湯而已……”
“他自己不長手麼?”景蒼宛若實質的目光一斜,剜着一臉無辜的玉霄寒。
小影心中暗暗抹了下冷汗,貌似剛纔給他夾菜的時候他倒是沒什麼意見。
心中想着,嘴上卻道:“遠來是客,對待客人豈能不客氣一些?你忘了,那年在青湖,我不是也給你盛過飯麼?”
景蒼神情稍有軟化,瞪了玉霄寒一眼後,收回了筷子。
小影用極快的速度給他盛了半碗魚湯,然後坐下來埋着頭專心吃自己的飯,不再看他倆一眼。
飯桌上頓時安靜下來,小影眼珠一轉,偷偷看了玉霄寒一眼,只見他比白瓷更有光澤的手指正捏着湯匙,慢而極其優雅地喝着她給他盛的魚湯。
她心中剛剛鬆了口氣,那邊景蒼馬上開始找茬:“喂,你能不能不要這麼香?薰死人了!”
哦,天吶,明明只是淡淡的荷香而已,這傢伙的鼻子何時變得這般靈敏了,竟說出‘薰死人’的話。
小影心中想着,卻不敢再替玉霄寒辯駁,低着頭專心地喝着魚湯。
然而玉霄寒說出的一句話卻讓她將剛剛送入口中的魚湯盡數噴了出來。
“雁影,他好凶,即墨晟比他好多了。”他轉過臉,對着她輕輕道。
“咳咳……”將魚湯全數噴了出來還不算,她激烈地咳嗽起來,難以相信剛剛自己聽到的。
他怎麼會想到,用即墨晟和景蒼作比較??!
他爲何會,提到即墨晟??!
景蒼“噌”的一聲站了起來,死盯着玉霄寒。
小影強抑着咳嗽擡頭,擔心地看着目色冰冷的景蒼,害怕他會控制不住對玉霄寒出手。
玉霄寒卻似渾然不知他爲何會突然站起並看着自己,看着景蒼的眸中還帶着疑惑的神情。
景蒼盯着他的時間太久,久到,小影忍不住低喚一聲:“景蒼……”
景蒼並沒有理會她,只伸出手指指玉霄寒的鼻子,露出一個“你等着”的兇狠表情,轉身便出了包間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