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州東海南部的山間小道上,一男一女騎着馬小跑其中。
九月將盡,道上鋪着一層厚厚的枯葉,暮風吹過,落葉如雪片般飛揚,而這兩人,便從這雪片中疾馳而過,並無絲毫留戀。
雲層壓得很低,山林間的小道上很快朦朧一片。揹負長劍的少年策馬追上前面的少女,道:“阿媛,看起來要下雨,我們找個地方避避吧。”
少女點頭應承,雙腿一夾馬腹,策馬更加迅疾地奔跑起來。
酉時末,果然噼裡啪啦下起了秋雨。兩人避在一處門窗皆無的破屋裡面,少年在火堆上烤着新捉來的兩條魚,而那少女則坐在他身側,目光穿過窗戶愣愣看着屋檐上潺潺而下的水簾。不時有風吹過來,將火苗撲得左右跳動,也讓人一陣陣的發冷。
“阿媛,你冷不冷?我去拿件衣服給你披上。”少年說着,站起身欲去那馬背上拿包袱,女孩卻扯住他的衣袖,搖頭道:“不用了,陸大哥,我不冷,謝謝。”
陸清遠重新坐了下來,道:“你今天好像情緒特別低落。”自三個月前兩人在秀山下相遇開始,一起結伴尋找小影至今,她在他面前一直是堅強而樂觀的,可是,今天,她仿似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和希望,委頓得如外面被風雨吹打的枯葉一般。
“是嗎?”女孩轉過臉,勉強衝他微微一笑,卻在回過頭去的同時落下淚來。陸清遠看着她的淚珠越滾越兇,猶如外面傾瀉不住的雨水一般。他沒有阻她,只默默地從自己懷中拿出手巾,遞給她。也許,她早想如此了,好不容易今夜她肯放開自己,那就讓她發泄個夠吧。
她從陸清遠手中接過手巾,捂着小臉哭了很久,最終拭淨了臉上的淚痕,眼眶紅腫地看着面前跳躍的火焰,忍住哽咽道:“她一定是恨我,可是,我真的從未騙過她,從未。”
陸清遠不語,只靜靜地傾聽。
“四個多月了,她毫無音訊,不知如今流落在哪。冬季將至,她一向怕冷,我不在她身邊,冬夜裡誰能給她暖手暖腳?她又總是愛冒險,受了傷誰可以爲她包紮敷藥?她也怕孤單寂寞,如今,仇恨,真的能代替我伴她度過一個又一個日日夜夜麼?”女孩說着,已然微紅的鼻翼微微翕動着,然而,她咬了咬脣,阻止自己再度落淚。
陸清遠將火堆上方的魚輕輕翻了個身。
“我知道,除了即墨襄,她誰都不會恨。可是,她又接受不了所有人都欺騙她瞞着她,一朝醒悟的難堪和悲傷佔據了她原本善良柔軟的心,所以,她纔要逃,纔要避。只是,猛然承受如此巨大打擊的她,心中該有多麼的複雜和難受,該有多少不堪承受的情緒想要發泄,孑然一身的她,又能以何種方式去排解?久抑成鬱,我真的好怕失去原來那個她,那個真真實實,善解人意的她,那個調皮好動,人見人愛的她。陸大哥,我不怕她恨我,不理我,我只怕她從今以後再回不到以前那般快樂無憂的日子,只怕她滿心仇恨,再找不回最初那個真實的自己,我真的害怕。”阿媛轉過頭,看着身旁一臉沉靜的清俊少年道。
“阿媛,人就是這般奇怪,無論你有多擔心,多害怕,總改變不了人的本性使然。人一旦知道了仇恨,便會滿心都是仇恨,不殺死至恨的那個仇人,他永不會甘心的。但是,一旦報了仇血了恨,他也未必就能一身輕鬆,滿心歡喜。人自懷揣着悲傷踏上仇恨之路以後,除了更多的悲傷和仇恨,什麼也不會得到。縱情殺戮,遍嘗仇人之血,得一時之痛快,這些,於死者何益?於生者又何益?人死不能復生,唯留未死之人半生都於噩夢中頻驚而已。”陸清遠轉過臉,看着女孩那清澈依舊的眸子道。
阿媛怔怔地看他半晌,回過頭,輕聲道:“陸大哥,若是小影能如我一般理解你這席金玉良言,該有多好。”
陸清遠苦笑着搖搖頭,道:“金玉良言?字字卻都淬着鮮血。”
阿媛轉過臉不解地看他,他卻將叉着魚的樹枝伸到她面前,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的拙劣手藝你也不是第一次領教,今夜,就請勉爲其難再忍受一次吧。”
阿媛忍不住微微一笑,接過魚,嘆了口氣,故作輕鬆道:“總比小影那傢伙烤的好吃一些。”
須臾,兩人吃完魚,又喝了些水。陸清遠將自己的一件長袍鋪在草堆上,對阿媛道:“跑了一天,你該累了,早些睡吧。”
這兩三個月來,阿媛已逐漸習慣他這樣體貼的照顧,依言躺上他的袍子,她側臉看着一旁正往火堆上加柴的陸清遠,輕聲道:“陸大哥,我們還是去殷羅吧。”
陸清遠轉頭看她一眼,道:“你覺得小影會去殷羅?”
阿媛點點頭,道:“小影一向心思縝密,她出走,必然料定王爺一家和我一定會向她仇人所在的北方去尋找她,因而,她極有可能反向而行,去殷羅。而且,小影性格並不急躁衝動,她要做某件事情,一定要預先做好準備,她離開之時,還沒有具備殺即墨襄爲其父報仇的能力,因而我想,她需要找一個地方爲報仇做萬全的準備。冬季將至,對於向來怕冷的她而言,還有什麼地方,會比位處南方的殷羅更適合她呢?”
陸清遠點頭,道:“若是小影能聽到你這番話,她該明白,你是真心待她,纔會將她的性格和習慣瞭解得如此之透。”
“她怎樣對我,我都不會怨她,我只擔心,她想起我昔日的主人,即墨公子時,心中,會是如何的煎熬。”阿媛低聲說完,側過頭閉上眼睛。
屋外雨聲漸歇,燃燒的樹枝偶爾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大雨沖刷過的秋夜,很靜很靜。
陸清遠轉過眸,靜靜地看着躺在他袍子上,似乎已經睡着的女孩,心思澎湃。
自小影失蹤,夜靈拜託自己代他出來尋找小影,他便離開了軍隊,一併離開了那些弟兄們,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獨自一人行走在山水間了,心中只覺得空空蕩蕩。
秀山下,他遇到了同樣在尋找小影的阿媛,兩人便結伴而行。
三年前,兩人在青湖曾有過一面之緣,除此之外,並無再多的瞭解,然而,這次偶遇,卻似乎悄悄地改變了一些事情。
從七歲開始,在滅門之仇的陰影籠罩下,他就不得不冷硬着心腸,苦練劍術,只爲報仇而活。後來,遇到了蘇遙夜靈他們,和他們一起到來的,除了可貴的兄弟之情外,還有無情的殺戮和血腥,他還是不得不冷硬着心腸。再後來,進了軍隊,然而,幾人的目標,還是在爲不遠將來更大的殺戮和更多的血腥做準備,爲了難以割捨已成習慣的兄弟之情,他一如既往地冷硬着心腸。
可是,這次獨自離開盛泱,遇到了她之後,他卻感覺他的心在她的清澈目光和偶爾出現的溫柔笑意中變成了初春照耀着暖陽的薄冰,以不可抗拒之勢,一點一滴地融化着。
她會將她和小影純稚無憂的過往講給他聽,而他總是沉迷於她柔和脆嫩的嗓音和她勾勒出來的那個他從未體驗過的清朗世界。
她和小影之間並無血緣關係,卻有着難捨的姐妹之情,一如他和他那九個夥伴之間的兄弟之情一般。不同的是,他們用鐵與血鞏固和維護他們的手足情義,而她和小影,卻是用依戀和微笑構築她們的姐妹之情。那樣簡單卻又真切的感情,原先的他,即使用想象,也是描繪不出來的,他爲此而感動了許久。
可是這樣情深意切的她,最終卻因爲突然而至的仇恨而被那個一直與她相依相伴的人給遺棄了。她不恨,也不怨,日日只爲擔憂那個拋棄了她的人而暗自神傷。一開始,他無法理解她的思維,但時間長了,心頭的疑惑卻漸漸轉爲了柔軟而陌生的悸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爲何心中會升起這樣一種奇怪的想法,只想和她永遠這樣相伴着走下去,直到天涯地角。
收回投於女孩臉上的目光,他又往火堆上添了幾枝乾柴,跳躍的火焰映紅了他的臉。
次日一早,他們沐浴着山間清爽的晨風,再次啓程。
跑不多久,陸清遠卻漸漸放緩了馬速,阿媛見陸清遠落在了自己後頭,不由勒住繮繩,轉身喊道:“陸大哥,怎麼了?”
陸清遠不語,垂眸仔細辨聽着四周輕微的異響。正當阿媛要策馬向他走來之時,他突然雙腳在馬鐙上一蹬,借力向不遠處的阿媛直撲過去,左手一把將阿媛從馬上扯進自己的懷中,右手同時拔出長劍。
阿媛被他突來的動作弄得措手不及,暈頭轉向地從他懷中擡起頭來時,卻微微怔住了。十幾個黑巾蒙面的大漢目光冷遂地將他倆團團圍住,手中的鋼刀泛着冰冷刺目的藍光。刀上有毒。
“把她交給我們,你可以走。”其中一個黑衣人語調冷硬地開口。
阿媛一愣,他們,竟是衝她來的?
看着他們手中的刀,阿媛微微捏緊了袖中的飛刀,仰頭對警惕盯着他們的陸清遠道:“陸大哥,你去找小影吧。”
陸清遠收了收摟住她的胳膊,目光冷遂,不語。
“別弄死那丫頭。”還是方纔說話的那個黑衣人,低語一聲,帶頭向陸清遠揮刀砍來,刀鋒破空而嘯,地上枯葉隨着他的起跳而紛紛揚起,這人的武功竟這般高深。
阿媛看着他電光一般逼近,捏着飛刀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這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她實在是,下不了手。
“閉上眼睛!”耳邊突然傳來陸清遠的低喝,她還來不及反應,身體便隨着他的動作旋轉起來,耳畔傳來叮的一聲,隨後便是刀劍入肉的悶響和人體倒地的聲音。這種聲音在很短的時間內重複了十三次,然後,四周恢復了寧靜,濃重的血腥味漫溢開來,充斥鼻間。
她微微顫抖着想睜眸,一隻手卻捂上了她的眼睛,然後,她被人抱上了馬,馬鞭聲響,微冷的秋風從她身畔拂過,身後,卻是溫暖而堅實的胸膛。
中午,兩人在一片衰草的湖畔飲馬。阿媛在湖水中絞了絞手巾,來到坐在樹下的陸清遠身側,蹲下身子便去擦他的臉。
陸清遠本能地側臉一避,卻又在女孩有些羞澀的目光中停住了動作。
“你這裡,有幾滴血漬。”女孩比着自己的左頰道,言訖,伸手過去,輕輕擦拭着他的左頰。
陸清遠只覺得臉上陣陣熱了起來,有些無措地垂眸,道:“謝謝。”
阿媛聞言,卻輕輕嘆了口氣,在他身側坐下,道:“我欠你的,已不是單單一句‘謝謝’可以了結的了,容我日後慢慢還吧。你也再無需對我言謝了。”
陸清遠聽她這樣說,想說些什麼來寬慰她,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常年和男人在一起,到底讓他在女子面前不善言辭了。
阿媛垂下眼瞼,看着手中的手巾,低聲道:“小影還沒開始行動,卻有人要對她不利了。”
陸清遠轉眸看着她,還未問出口,她卻也轉眸過來,對他微微一笑,道:“我阿媛是個孤女,無權無勢,無依無靠,這世上,除了小影之外,只怕不會有人在乎我的生死。他們要抓我,除了要以我做餌引小影出來之外,還能出於什麼目的?只是,他們不知,現在,即使他們抓了我,殺了我,也未必能引小影出來了。”說到此處,她眼眶又有些泛紅,默默地別過臉去。
“我會保護你。”耳旁傳來一聲輕語,讓她微微一怔,重新側頭看向身旁的少年。
少年卻不看她,目光悠遠地看着不遠處的湖面,然而兩頰卻透着些許可疑的緋色。
這抹緋色似乎會傳染,很快的,身側的女孩面上,也如朝霞般緋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