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安平宮洲南院。
耳邊惱人的蟬鳴似乎也被熱辣的陽光烤的有氣無力,花木蔥鬱的庭院裡沒有一絲人聲。
小影翻個身,小手平放在身下沁着絲絲涼意的芙蓉簟上,大眼眨巴眨巴地看着帳頂的精緻繡紋。少時,又翻個身,看向身邊平躺着的、大眼緊閉的阿媛。
“阿媛,你睡着了嗎?”毫無睡意的女孩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道。
“你睡不着嗎?”阿媛側頭,看向女孩晶亮的眸子。
小影雙肘抵着牀鋪,撐起上半身,看着阿媛,道:“我總覺得奇怪,澹哥哥說城裡亂,叫我們不要出去,可是他和蒼哥哥卻又迫不及待的出去。”
阿媛道:“他們是男孩子,武功又好,即使亂一點也沒事的。我們要是也出去了,豈不是給他們添亂嗎?”
小影撅嘴,道:“話是這麼說,可是我總覺得怪怪的,而且今天晟哥哥也沒來看我。”
阿媛想起清晨院門口那一瞥,心中想着,也許不讓小影出去,是少主的意思。便道:“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我看小王爺他們也夠擔心的了,我們就聽話一次,晚上問問他們究竟是何種情況就好了。至於少主那邊,可能是有事在忙吧。”
小影看着阿媛烏黑的眸子,突然嘻嘻一笑,道:“阿媛,你真好,會爲別人考慮,不像我總是亂來。嗯,我要跟你好好學學,到時候爹爹肯定會很驚訝的。”說着又躺下來。
過了片刻,還是睡不着,“阿媛,你總是叫晟哥哥少主少主,晟哥哥在平楚,是像澹哥哥這樣的身份嗎?”
阿媛想了一想,道:“應該比小王爺更高一點吧。”是的,百州有四個藩王,而且每個藩王只有少量的護藩軍隊,而即墨一族在平楚卻是唯一的異姓王族,手中更是掌握了平楚一半的兵權,作爲即墨一族唯一的繼承人,即墨晟在平楚的地位,的確遠遠高於景澹在百州的地位。
但是阿媛畢竟只是一個十歲的女孩兒,沒有想得這麼深遠,她只是覺得,在百州,除了皇子之外,還有龍秀等人可以和景澹平起平坐,而在平楚,除了太子,即使是一般的皇子,對少主也要忌憚幾分的,所以,她纔會認爲,少主在國內的地位要比景澹在百州的地位高。
“嗯,真是奇怪,晟哥哥究竟是怎樣認識我的呢?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也沒有聽爹爹提起過他,可是,他又說那是個很長的故事……”小影揪着自己的小辮子,若有所思。
阿媛突然想起龍棲園內那個對少主充滿恨意的黑衣少年,心中沒來由的一緊張,不知爲何,最近,她總是將小影和那個黑衣少年聯想到一起,每每想到這些,便害怕小影終有一天會如那黑衣少年一般恨少主。
“小影……”阿媛突然支起身子看着她,但是叫了一聲之後,卻又突然不知該如何繼續。
“嗯?”小影側頭,見阿媛一臉認真,不由眨眨眼睛,問:“怎麼了?”
“你,會不會討厭少主,甚至,恨少主?”她問得急切而又艱難。
小影怔了一下,突然就笑了起來,戳了一下阿媛的額頭,道:“你在胡說什麼啊?蒼哥哥總是欺負我,我都沒有討厭他,晟哥哥對我那麼好,我怎麼會討厭他呢?恨?恨是什麼東西,我還不知道呢。阿媛,你能不能告訴我?”
阿媛鬆了口氣,看着小影粉嫩的小臉,道:“恨不是好東西,一輩子都不知道纔好呢。”
小影不解地看着阿媛,心想:阿媛比我大一歲,嫣姐姐也比我大一歲,爲何她倆卻好似比我懂很多似的?是我笨嗎?爹爹,小影笨嗎?
直到多年之後,她才瞭解阿媛此刻說的話。恨,的確不是好東西,在真切體會它的同時,她的世界,坍塌了。
兩人在牀上東拉西扯,也沒睡成午覺,見外頭日光漸消,便跑到園子裡去玩。
今日的安平宮安靜的有些異常,連來往的僕衆都不見。
小影和阿媛坐在湖心高樓的頂層欄杆上,俯視着宮內的四個院落,半晌,小影突然嘆了口氣,道:“這裡真無聊。”
阿媛倒沒什麼感覺,自從懂事以來,她就一直呆在即墨府僕衆居住的外院裡,這幾日無憂無慮的生活,已是她認爲最好的狀態了。
“阿媛,你去過殷羅嗎?”小影轉過小臉問阿媛。
阿媛搖頭,這次來百州,是她第一次離開即墨府。
“我去過,那裡有萬里的黃沙,夏天很熱很熱,那裡的城市每一天都很熱鬧,街市上總是能看到很多黃金和珠寶,是個神奇的地方呢。爹爹,現在就在那裡。”小影怔怔地看着底下澄清的湖水,有些出神。
“小影,你很想念爹爹吧?”阿媛道。
小影點點頭,道:“從小,爹爹沒有離開過我半步,可是這次,我已有好幾月不曾看見他了,我好想他。”說着,眼眸兒紅了起來。
阿媛無言,只輕輕握住她的手。
小影突然擡頭,目光瞟向東邊的那處院落,若有所思。
阿媛隨她的目光看去,那是東海院,東海的小王爺龍秀與洲南院的幾個小主子素來並無多少交集。
“阿媛,是不是我到哪裡你都會跟我在一起,不管我去做什麼?”小影突然轉頭問阿媛,神情極爲認真。
“是。”阿媛毫不猶豫地點頭,這是少主交給她的任務,縱使丟了性命,她也要堅持的。
“那你,陪我一起去找爹爹吧。”烏黑的眸中閃過一絲狡黠和期待,九歲的女孩兒抿着小嘴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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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媛跑到門口,看了一眼靜謐的院子,有些心緒不寧,“不知道啊,可能在外面有事耽擱了吧。”
小影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道:“算了,阿媛,我們睡覺吧,明天早上找晟哥哥去。”
半夜,不尋常的氣息讓一向警覺的阿媛突然睜開眼睛,轉頭,牀邊果然站着一個黑影,阿媛大驚,正想跳下牀攻擊那人,那人動作卻比她快,伸手便點了她的麻啞穴,輕手輕腳地抱起她向門外走去。
來到院中,阿媛纔看清,這不速之客竟是景澹,心中大疑。
出了洲南院,景澹才放下她,解了她的穴道,歉然道:“對不住,阿媛,這件事情必須單獨跟你說,故而出此下策。”
“小王爺,出什麼事情了嗎?”看着景澹凝重的臉色,阿媛問。
景澹看了她半晌,突然微微嘆了口氣,道:“你必須離開小影,馬上。”
阿媛一驚,卻沒有多問,只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不。”
景澹看着女孩堅決的神情,仰頭看了看漸漸隱進雲層的明月,道:“我知道你和小影感情好,可是,現在的情況下,你和她在一起,只會連累她。”
阿媛一怔,心中的鎮定在一絲一絲的抽離,“是,是不是少主,出事了?”她無意識地捏緊了雙拳,小心翼翼地看着景澹的薄脣。
景澹看着她,點了點頭,道:“若不是出了絕大的事情,我洲南王府,難道,還保不住一個你嗎?但是此次……”
絕大的事情……阿媛手心全是汗,會是怎樣絕大的事情呢?如果這盛泱連她都容不得,那少主……
她擡頭,烏眸分外晶瑩,“對不起,小王爺,阿媛,恐怕不能那樣顧全大局了。我答應過少主,要和小影寸步不離,除非我死了或是小影不要我。”
景澹正欲說話,耳邊輕微的響聲讓他眉頭一皺,轉過身去。
小影一身月白色的睡裙,披着烏黑的長髮,一塵不染地站在他身後五六米遠的地方,“我醒來不見阿媛……晟哥哥怎麼了?”
次日,同修殿校場。
景蒼挽弓如月,靶子的正中已被他射出一個洞,利箭穿孔而過,掉落在箭靶後方的沙地上。
接連射了二十幾弓,他伸手,卻沒有箭矢遞過來,轉頭一看,姬傲站在他身側,而那箭童則垂首站在他身後。
景蒼回身,看向遠處的箭靶,不語。
姬傲揮揮手,身後的箭童立刻小跑着退下。
“姬申病了。”姬傲道。
“這件事情,皇上擺明了要二皇子將功補過,怎麼,你想插一手?”景蒼淡淡道。
姬傲負手,淡笑道:“我本來不想插手,但姬申這一病,倒病出我的興致來了。”
景蒼心知,上次在龍棲園,鳳翼小築前的四五百禁軍是北堂陌帶來的死士炸死的,但是死在樓中的另一半禁軍究竟是何人所殺,至今仍未查明。當日,姬申隨龍秀中途退場,如今,又莫名其妙突然病倒,的確惹人遐思。
“怎麼,不要告訴我你對這件事情不感興趣,這件事,可稱得上近幾十年來,盛泱最熱鬧的事了。”姬傲看着景蒼毫無表情的側面,道。
景蒼掏出白絹,擦拭着手中的弓,道:“我對以多欺少的事情,從來不感興趣。”
姬傲笑了,道:“我一直覺得,我的名要讓給你才名副其實。景蒼,究竟在什麼人面前,你才能不這麼傲呢?”
景蒼不語,姬傲漸漸也收斂了笑容,自語一般道:“在政治面前,何曾有過公平?”
景蒼的手一頓,轉頭看向姬傲。
姬傲卻不看他,只看着遙遠的天邊,道:“且看看,平楚這次,會派什麼人來吧。”
夜,阿媛呆坐窗邊,面無表情,卻心急如焚。
王儲和少主下榻的聽蕉別院被圍,整個盛泱都被護城隊伍牢牢把住,那少主這次,能平安脫險嗎?
少主是王爺唯一的兒子,王爺一定會來救他的。可是,連王儲都被他們軟禁了,這樣的絕大的事情,能這樣輕易的解決嗎?
不知道少主有沒有危險……
“阿媛,你還呆坐在那裡做什麼?”阿媛循聲擡頭一看,只見小影一身黑衣,臉蒙黑巾,拿着一個小小的包袱,像一隻纖細的黑貓一般站在門後看着她。
“小影,你這副打扮,要做什麼?”阿媛站了起來。
“去看晟哥哥啊,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小影走過來,將包袱往桌上一放,對阿媛的記性差很無奈。
“不行,你沒聽小王爺說,那裡把守的很嚴密,禁止任何人出入的,你這樣去,備不住把你當奸細抓起來。”阿媛一把扯下她臉上的黑巾,道。
“我管不了那麼多,要是我被關起來了,晟哥哥一定也會想方設法來見我的,如果你怕,我自己去好了。”小影撅嘴,拿起桌上的包袱就要走。
“我是怕嗎?”阿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中溢滿了淚,“若是,若是你爲了看少主而出了事,少主會多麼的傷心難過,去看一眼又怎樣,還是救不了他!”她情緒激動地叫道。
小影微微怔住,少時,回身握住阿媛的手,道:“是的,我救不了晟哥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看看他。若是怕自己出事,連這唯一能做的也不去做,我會更傷心難過的。阿媛,我爹爹曾說過,有時候,我太任性妄爲了,自離開爹爹以來,我已經很久沒有任性妄爲過了。”說着,轉身決絕地向門外走去。
沒幾步,突然有人從她手中將包袱奪了過去,小影皺眉轉身,以爲阿媛還要阻止她。阿媛眼眶有些紅,道:“說過的,你做什麼我都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