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宴澤牧將小影抱回茉清宮,之後便離開了。
遣退殿中所有的侍女,小影獨自坐在牀上,從袖中拿出那把龍紋,低眸定定地看着。
龍紋,景氏家族流傳百年的傳家之寶,她第一看見它,是在十三年前,那時,她剛剛離開父親,就在秀山下的小鎮客棧裡,景澹將它贈給了她。
那時,她並不懂它所代表的意義,只是單純的因爲它是景澹送的而喜歡它。
後來,她明白了它的意義,卻也在同時拋棄了它,一併拋棄了本可完美延續的溫情和圓滿。
再回首,景嫣因爲嫉妒她而變得瘋狂,義父已因她而死,景蒼帶着對她的愛遠逝,義母臨死仍在牽掛她……
這一切,她永遠無法挽回,正如宴澤牧日間所說,已經造成的痛,無論你能用何種方式去報仇,終究無法彌補。
那麼……她爲何還想殺他?
她低着眸,伸指輕輕撫摸着刀鞘上的紋路,雪白細長的指在古樸厚重的紫金色調映襯下顯得分外纖弱。
她恐懼,她害怕景澹也會死,她想結束這一切,她不能開口求他,所以,她只能……殺了他。
她絕望,她害怕自己一日不死即墨晟就永不會放棄她,景澹也永不會放棄奪回她的念頭,而宴澤牧並不是可以忍受旁人挑釁的人,所以,如果她殺了他,她會跟他一起死,報他對她唯一僅存的真情,也,絕了即墨晟和景澹的牽掛。
咬脣眨去眸中來回轉圈的淚珠,她將龍紋藏在枕邊牀幔的縫隙中,她知道,他的每一件衣服不但樣式華美裝飾考究,就連料子都是特殊織就,刀劍不入的。若非如此,早在兩年前平楚的安裡,他就已死在她的袖劍下。
在他醒着時,她根本不可能殺他,除非,他睡着了,她纔可以……
想到那樣的畫面,她的心陣陣地疼縮着,眸中又溼熱起來。
她擡眸看向窗外,藉以轉移這矛盾痛苦的情緒,卻驀然發現,天色已經不早。
平時,到這個時辰,他早該過來了,今日卻還不見人影,爲何?
心中一顫,難道,他已看出她恢復記憶了,想要殺他,所以,今日才用龍紋來試探她?
手不自覺地將身前的錦被攥得死緊,半晌,又緩緩鬆開。
努力平復了心緒,她喚:“素雪。”
素雪應聲而來,快得猶如憑空冒出,問:“娘娘有何吩咐?”
“你知道皇上現在在哪嗎?”她問。
“臨牧宮。”素雪不假思索,說完之後卻是一怔。
小影卻不以爲意,從自己清醒的一刻起,她便是她的貼身侍女,能得到宴澤牧如此信任的,定不是泛泛之輩了,因而,她以一個小小宮女的身份,張口便道出了宴澤牧的行蹤,也在她預料之中。
小影看着她,問:“他在臨牧宮做什麼?”
素雪微微低了眸,道:“奴婢不知。”
小影頓了頓,道:“你既不知,我親自去看看吧。”
“娘娘,奴婢勸您別去。”素雪忙道。
小影擡眸,道:“你告訴我,我自然就不去了。”
素雪咬脣不語。
小影微微凝眉,問:“不能讓我知道?”
素雪搖頭,道:“奴婢真的不知,每年皇上的生辰,他都是獨自度過的,沒有人知道他都做些什麼。”
“生辰?”小影微訝。
素雪點頭。
半個時辰後,小影坐着藤椅來到了臨牧宮前,追月守在殿門外。
“我想見他。”小影扶着素雪站起來,有些艱難地走上臺階,道。
追月表情有些爲難,畢竟,這麼多年了,皇上生辰,從來沒有人敢去打擾。
“若他生氣動怒,由我負責。”小影道。
追月猶豫一下,最終咬了咬牙,皇上待她終究是特別的,或許,皇上並不排斥她的主動靠近。
打開殿門,淡淡的酒氣迎面而來,殿中並沒有點燈,昏暗朦朧。
“娘娘……”臨進門,素雪遲疑地看着她的腿,道:“奴婢……只怕不方便陪您進去。”
看起來,宴澤牧的這些手下對他都十分懼怕。
小影手扶門框,道:“不礙,你先回宮去吧,我自己能行。”
她扶着門扉走進殿中,殿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殿中一片寂靜。
她舉目環顧着黑暗中空蕩蕩的大殿,只覺像是一個巨大而空洞的嘴,能將自己一口吞入。她試圖尋找他的身影,卻不可見。
一瘸一拐地走,轉過巨大殿柱上垂下的紗幔後,眼前驀然亮了起來。
那是窗外灑進來的月光,月光下,一張長椅,他仰面躺於其上,長髮衣袂垂地,光潔的額頭溼潤的脣在月光下微微反光。
地上凌亂地滾落了十幾只純金酒壺,長椅邊的几案上,還有三四隻,夜風吹不散的酒氣,便源於此。
她停了一停,緩緩走到椅邊,垂眸看着他。
他已醉了,臉側向一邊,眉頭微蹙呼吸勻長。
若是有刀在手,此刻,無疑是殺他的最好時機了。
小影無法抑制心中隱約升起的那絲慶幸,慶幸自己來時不曾帶得龍紋,否則,現在自己不免陷入天人交戰的矛盾煎熬中。
雖然,她知道,這一刻或許不可避免,但至少她不想在此時,此刻。
她盯着他沉靜的睡顏,再擡頭看看這個於自己而言十分陌生的空曠宮殿,強烈的寂寞和空虛感隨着黑暗和夜風撲面而來,瞬間令她心生苦澀。
毫無光明,毫無暖意,而他,選擇在這裡沉醉,沉睡,爲什麼?
心中蒼涼黑暗,她不願多想。
一陣幽香沁入鼻尖,她擡眸看去,窗口,一朵含笑綴在枝頭,純潔無暇地在月光下綻放着,在黑暗中強勢地佔據了那一小塊光亮之地,像是一個無憂的夢,帶着遙遠的懷念的味道。
她胸口猛然一陣劇痛,辛酸得熱淚盈眶,捂着脣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捂得住哽咽,卻捂不住淚,她近乎匆忙地從几案上拿過酒壺,向口中一頓狂灌。
金沙醇,酷似命運卻又勝似命運,仿若窮盡一生的甜蜜糅雜着靈魂戰慄般的辛辣,在入口的一剎火一般燒遍你的全身,爾後又似水一般輕柔地溫潤你的每一根神經,最終換得涅槃般劫後重生的感覺。
或許,是清楚自己不可能像鳳凰般浴火重生,所以,她才這般喜歡這種酒,她在其中尋找着與自己命運時常相伴的辛辣,回味命運中一閃而逝的溫潤和甜蜜,然後,任由自己在那火一般的感覺中一點點醉去,死去。
恍然如夢中,她看到宴澤牧抱着她,琥珀色的眸子認真而深情地看着他,他的身後一片無垠的黑暗,唯有他的眼睛是亮的。
她哭了起來,狠狠一拳砸在他的胸上,哽咽着道:“爲什麼?爲什麼我要遇見你,認識你?爲什麼你要殺死宴逍,殺死緋兒,殺死景蒼,殺死玉霄寒?他們是那樣好的人,你爲什麼不能放過他們?爲什麼?我恨你……”
心痛欲死的哭訴中,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你爲什要殺他們?你知道他們對我多麼重要嗎?如果你愛我,你爲何不能爲了我放過他們?既然你殺了他們,爲什麼還要來愛我?你憑什麼認爲我會寬恕你原諒你?我不會的,我討厭你,憎恨你……
你說,你能溫暖我,我原本不冷,你親手將我推進了冰窟,再把我拉上來溫暖我,可我的心已經凍死了,你溫暖不了,永遠也……暖不起來了……”
仿若要將壓抑了一生的眼淚和悲苦都傾瀉出來,她哭得渾身顫抖,呼吸不暢,卻還是在捶打他。
“你已有了你的天下,爲何還要去進攻別人的國家?就算天下都讓你一人得了,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你開心了?滿意了?你的心究竟有多大,什麼時候才能裝得滿?你殺了那麼多人,難道從來都不會夜不安寢噩夢纏身麼?宴澤牧,你回答我,回答我!”
夢中宴澤牧不說話,只是眸光深深地看着她。
她凝視着他,探手伸向他的面頰,淚眼迷濛道:“你爲何是宴澤牧?你爲何不是龍棲園中的燕九,你若永遠都是燕九,該多好……”一語未盡,手卻垂了下去,真真切切地醉倒了。
宴澤牧接住她軟倒的身子,將她摟在胸前,仰頭看向窗口的那枝含笑,眸光迷茫而感傷。
生平第一次,他意識到,或許,他並不是在構築自己的幸福,而是在拼接,拼接那曾爲了想站的更高更強勢而被他撕成碎片的希望,只是,事到如今,他還能拼的完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