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絲絲涼風吹進窗口,一叢檉柳在窗外如雲似霧地輕擺着,發出很輕的沙沙聲。
臉頰傳來細細的麻癢感,景蒼皺起眉頭,難道是蒼蠅麼?他未睜眼,手指卻快如閃電地在頰邊一捏,不管是何物,必定逃不脫他這雷霆一捏了。
不料,指間空空如也,頰邊的麻癢感也消失了,耳畔傳來少女的一聲輕笑,聽聲音,竟已是近在咫尺。
他倏然睜眼,側頭,雙眸不可思議地瞠圓。
渺雲坐在離涼榻僅僅三尺之遙的窗櫺上,白衣勝雪,笑顏如花,手裡把玩着一支粉嫩的唐菖蒲,一臉戲謔地看着他。
景蒼心下大駭,他一向淺眠,自十歲以來,絕少有人近他百步之內而不被他察覺,可是,這個女子,這個女子,竟然坐到他身邊了他都未察覺!適才,若她不是拿花枝來搔他面頰,而是拿把刀來插他脖子,他也是毫無防備的。
看着他震驚的神情,渺雲又呵呵嬌笑起來,笑聲中輕語如燕呢:“你武功如此不濟,還不趁年輕趕緊勤學苦練,竟敢在這懶憊度日,虛耗青春,莫不是找死麼?”
景蒼瞪着她,半晌,冷冷道:“我死不死,與你何干?”金湯城,他被這女子奪去玉佩,翼城,他被刺客突然襲擊,這女子以掌風蕩偏了刺客的劍,才使他沒有命喪當場,昨日,這女子強上他的馬車,他無力阻止,今晨,他的一柄劍,連她袖中的一條絲絛都擋不住。他已徹底放棄了在她身上扳回面子的奢望。
“嘖嘖,還真是傷人的心呢!”渺雲從窗櫺上跳下來,走到他身側。
他正想起身離開,卻聽到她在身後道:“你可想打敗那日刺殺你的人?”
景蒼腳步一頓,那人,出劍的力度和速度,是他平生僅見,他深知,自己光是要練到他這個境界,都不知要耗費多少年,若說要超過他,於此時的他來說,無異於癡人說夢了。
“我爲你尋了個劍譜,你照此練習,一年內,絕對可以打敗他。”身後的少女說的十分輕巧。
他一向好武,雖不知這女子的話有幾分可信,但終究還是轉過了身,見女子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本薄薄的劍譜,看樣子,卻似嶄新的。
“條件。”他的表情未見喜怒,薄脣卻淡淡的逸出兩個字。
少女巧笑倩兮地看着他,伸出玉指點着自己雪嫩的臉頰,問:“你親我一下如何?”
他表情明顯一呆,怔立半晌,轉身便向門外走去,語氣短促地哼了聲:“無聊!”
見他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外,少女一怔,臉上突然暈出一片嫣紅,賭氣地將手中劍譜往涼榻上一撇。
“膽小鬼!”少女輕輕啐了句,低頭想想,嬌靨上卻又浮起笑容,自語道:“我就不信不能得償所願!”執着粉嫩的花枝怡怡然出門而去。
申時,太陽稍稍收斂了狂躁的勢頭,陽光雖還是燦爛,但照在身上,已不似中午那般灼熱了。
小影懷抱着一束金燦燦的野罌粟,提着櫻色的裙襬,在開滿了藿香薊和一年蓬的山坡上瘋跑,花花葉葉沾了她一身。
“瘋丫頭,小心跌着!”五六歲的光景,每每她撒瘋的時候,父親總是緊緊跟在她身後,寵溺地嚇唬她,而她,聞言總是來一個急剎車,讓身後跟得過緊的父親猝不及防差點跌倒,然後大笑着繼續往前跑,卻被父親一下拉住領子拎到懷裡。
如今,再沒人跟在身後寵溺的嚇唬她了,再沒人阻止她瘋跑了,再沒人拎住她的衣領了……
她擡起袖子,狠狠地擦着眼角,她不傷心,她不難過,她只是,想念爹爹了!
放下的裙襬絆住了她奔跑的腳步,她一下跌到野花叢中,懷中的野罌粟被壓的零落不堪。
“瘋丫頭!跌死你!”耳畔傳來一聲冷哼,然後一隻手伸過來,拽住她的衣領,將她拎了起來。
她一怔,睜圓雙眸倏然回頭!
出塵俊秀的少年顯然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面露驚色的後退一步,穩住了心神,皺眉喝道:“你幹什麼?詐屍啊!”
原來不是……是她傻了,怎麼可能會是呢?爹爹已經……去陪孃親了。
心下黯然,她的臉上,卻慢慢浮現一絲微笑。爹爹,你聽見了麼?有人和你一樣叫小影‘瘋丫頭‘呢,真好!
景蒼見她笑得清澈,眼光閃了幾閃,疑道:“莫不是磕壞腦袋了吧?”
“蒼哥哥,我才發現,有時候,你也蠻招人喜歡的。”她親暱地挽住他的胳膊,討好地仰着小臉笑道。
景蒼眉頭皺了又鬆,鬆了又皺,幾次之後,突然伸手,一指彈開小影,面有嫌惡之色地撣撣袖子,哼了句:“噁心!”轉身便走。
小影捂着額頭怔立半晌,跺腳怒喝:“景蒼!你這大凶鬼!我瘋了纔會說你招人喜歡!”
景蒼腳步緩了緩,嘴角驀然閃過一絲笑意,廣袖一揮,指尖躍上一朵白花黃蕊的一年蓬,他細聞幾下,步履輕快地下了山坡。
太陽轉瞬掛到了山頂上,柔和的光芒給天地山川都披上了一層似紅似金的輕紗,金鱗般的波光中,一葉小舟輕盈地繞過葦叢,從濃密的荷葉中劃了出來。
舟尾,白衣勝雪的少女手執一根碧綠的長槁,嫺熟地撐着小舟,舟頭,櫻色紗裙的女孩舉着一片荷葉,清了清嗓子,唱道:“洲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北……”略帶稚嫩的尾音還未散盡,女孩便掉轉身子,向着舟尾的少女咯咯笑道:“渺雲姐姐,我唱的可好?”
渺雲噗嗤一聲,笑道:“哪有你這樣的,歌還沒唱完,倒急着討人家的誇獎,我偏說你唱的不好又如何?”
女孩小嘴一撅,道:“看起來渺雲姐姐的欣賞能力跟天仙似的外貌差很遠呢!”
渺雲一怔,隨即笑道:“哦,倒挖苦起我來了是不?看我怎麼收拾你這小丫頭!”說着就要用長槁來戳點小影。
小影還未來得及逃,只聽不遠處又響起清脆悅耳的歌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隨着歌聲,嫩黃紗裙的女孩浮波掠影般踏水而來,輕盈地落在小舟上,小影一看,頓時樂了,轉頭對渺雲道:“渺雲姐姐,且慢動手,我好姐妹來了,可別逼她傷了你喲!”
渺雲笑而不語,阿媛卻道:“渺雲姐姐,這傢伙這麼不知好歹,你怎麼不把她顛到水裡去呢?”
渺雲聞言大笑,小影一蹦三尺高,弄得小舟一陣亂晃,叫道:“阿媛,你口口聲聲叫我色女,依我看,你纔是不折不扣地見色忘義呢!渺雲姐姐,你千萬防着她口蜜腹劍,非奸即盜!”
阿媛一邊擼袖子一邊道:“看起來某人又欠收拾了……”
話還沒說完,就見小影將荷葉一撇,飛也似地向三丈開外的岸邊逃去了。
阿媛還和渺雲在那慢悠悠地遊湖,岸邊的小影氣惱地跺跺腳,轉身向別院走去,眼光一轉,見景澹正安靜地坐在靠近別院那側的湖邊水廊上垂釣,她小嘴一抿,歡快地向那邊跑去。
待踏上那條木質水廊時,她手裡已折了一大把星光草,白色的酷似飛鷺的小花讓她雀躍不已。擡頭,景澹斜斜地倚在水廊的一根柱欄上,指節修長的手中握着一枝淺綠色的釣竿,原本就溫潤的俊逸臉龐在夕陽的映照下更是柔和萬分,他閉着眼眸,慵懶閒散的樣子是小影從未見過的,然而,她卻覺得,這樣的澹哥哥似乎更真實,更可親一些。
腳步頓了頓,她微笑轉身,躡手躡腳地向別院走去。
去觀景臺的路上,有一處薰風水榭,周圍是一方月牙形的清池,池中睡蓮朵朵,或粉或白,遠遠看去,古樸別緻,風雅雋秀。
小影心中一暢,提起裙襬便向那邊跑去,轉過一叢粉紫的無憂花,剛要踏上通往小榭的雕花小木橋,她又硬生生的剎住了腳步。
小榭中間,即墨晟和景嫣分坐石桌兩邊,正在對弈。綠樹環繞,輕紗遮掩下的小榭顯得有些暗沉,然而那兩人坐在那裡,卻猶如兩顆明珠一般,照亮了四壁,光輝無限。
小影退後幾步,默默轉身。下棋,她是不會的。
無法解釋心中突如其來的失落,她側過小臉,想再看一眼榭中那珠連璧合的兩人,目之所及,卻只是一樹正盛開的馥郁小花和水榭旁如水捲動的輕紗。
心緒昏昏地走了一會,她心中暗歎:罷了罷了,嫣姐姐便是嫣姐姐,我便是我,人與人之間,又怎可比較?正好嫣姐姐和晟哥哥都不喜熱鬧,他倆在一起下棋解悶,豈不很好麼?
“丟魂了麼?跌進湖裡淹死你!”她剛剛感到腳下一絆,旁邊卻突然伸出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將她前傾的身子拉了回來,她回神一看,腳下果然又是一方清池,掩映着叢叢翠竹。竹林裡,是景蒼的居處。
她轉身,看着身後面容冷峻的少年嘻嘻笑道:“小影知道,蒼哥哥才捨不得看着小影死呢!”
少年的表情怔了一怔,冷哼:“自戀!”轉身就要走。
“好啦好啦,今晚我親自下廚,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好吧?”小影看着他的背影叫道。
他腳步緩了緩,頭也不回道:“算數!”
小影歪着頭想了半天,才明白他是要她說話算數,當即腹誹:這個惜言如金的傢伙,當真摳門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