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盛泱的上空鉛雲翻滾,猛烈的風將沉積的暑氣吹得一乾二淨,申時末,夏季特有的暴雨開始瓢潑而下。
城中乾淨的青石街道上早已沒有半個行人,昏暗的天色,朦朧的雨幕,一切都顯得有些哀慼。
一頂青面油紙傘在綿延不斷的雨幕中緩緩移動,傘下,面色沉靜的少年眸黑如墨,一手執傘,一手託着背後的女孩,一身雲青錦袍纖塵不染,白色的青紋緞靴卻被路上的雨水溼了一大半。
趴在他背上的女孩面色稍顯蒼白,兩隻小手繞過他的脖子,交纏在他的頜下,側着小臉伏在他肩上,均勻而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耳際,有些微癢。
“晟哥哥,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少年以爲女孩已經睡着,不意女孩突然咕噥道。
即墨晟眼神微微閃了閃,沒有說話。
女孩接着道:“暖暖的,清清爽爽的。就像爹爹身上的那種味道。”
即墨晟垂眸,少時,微微側臉,眸中有些溼氣,道:“小影,從今後,晟哥哥代替你爹爹陪着你,好不好?”
“不好。”女孩毫不猶豫道,少時,嘴角微微一勾,道:“小影要爹爹和晟哥哥都陪着小影。”
即墨晟轉過臉,掩去眸中的糾葛,繼續前行。
“晟哥哥,你怎麼不說話了?”小影抻長了脖子,看着即墨晟俊美的側面,問。
即墨晟勉強一笑,道:“說不定那風車早被雨淋溼了,你還非要跑這一趟。”
小影重新將下巴擱在他肩上,道:“晟哥哥送的,就算溼了,以後都不會轉了,小影也要好好收着的,就像澹哥哥送我的匕首,小影雖然不怎麼用到它,但是小影會一直帶着的。”
即墨晟聽罷,心中又難過起來。若是有一天,你知道了一切,你還會這麼想嗎?
“晟哥哥,你是不是要回去了?”小影突然擡起頭來問。
即墨晟的腳步微微滯了滯,點頭道:“是的。”
“晟哥哥,小影好像一直忘了問你,你是怎麼認識小影的呢?”女孩偏着頭,眸中閃着疑惑的光。
即墨晟心中一怔,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難道,他要告訴她,她的孃親,曾是他父親的妻子?抑或,她的孃親,因爲救他而死,而他的父親,又殺了她的父親?
“晟哥哥,你怎麼又不說話了?”女孩伸手摸摸他的臉,突然叫了起來,“哇,晟哥哥,你的臉好滑哦。”說着,又縮回手摸摸自己的臉,嘻嘻一笑,道:“沒有小影的滑。”
即墨晟鬆了口氣,她畢竟纔是一個九歲的孩子,一分心,就忘了剛纔的問題了。
“晟哥哥,那客棧門前,怎麼站了那麼多的兵啊?”女孩突然直起身子道。
即墨晟擡頭一看,原來這麼快就到龍棲園的門口了,眼前,正如小影所見,站了許多執槍握劍的兵士,將龍棲園的大門牢牢把住,而中午還熱鬧萬分的豪華客棧,此時卻是一片死寂。
他帶小影和雪媛離開之時,知道園中出了事,現在看來,這事還出的不小,至少,驚動了這百州的朝廷。
即墨晟擡步,正想往裡面闖,“少主!”身旁突然傳來一聲低喝。即墨晟轉頭,卻是曲九,雨笠蓑衣,長袍的下襬有點溼,想是在這雨中等了他許久。
“我要進去拿點東西。”即墨晟靜靜道。
曲九走近他,看了一眼他背上的小影,俯身道:“少主的隨身物品,屬下都已經給少主帶出來了。幽篁門的媚妃,還有上千的宮中禁軍都殞命在龍棲園內,如今,除了負責調查此案的百州官員,任何人都不準進入半步了。”
即墨晟眉頭微微一皺,問:“雪媛窗臺上那支風車拿了嗎?”
曲九擡眸,又看了小影一眼,道:“沒有。”
即墨晟轉身,向臺階上走去。
“少主,屬下知道,您要進去,沒有人能阻得了您,但是,真是邁出了這一步,那麼,只怕一些少主不想讓王爺知道的事情,卻再也瞞不住了。”曲九在他身後低聲道,大雨滂沱,若非即墨晟耳力過人,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然而這幾乎聽不清的低語,卻成功地止住了即墨晟的腳步。他知道,若是他這一硬闖,必然惹出事端,傳回平楚,父親追根究底起來,小影,確是藏不住了。聽曲九這口氣,倒似不準備將小影之事告訴父親。
“晟哥哥,既然他們不讓人進去,今天不拿也就算了,改日等他們放人進去了,小影再來拿吧。”女孩雖小,卻也會替人着想。
曲九這次卻不看她了,只低着頭道:“少主,太子殿下在等您。”
半個時辰後,雨勢漸小。盛泱城東郊的聽蕉別院,即墨晟剛剛走進月門,廊下的朱嶠忙撐着傘急急來到他身邊,低聲道:“少主,太子殿下就在裡面。”
即墨晟不語,只略點一下頭,便推開那雅緻的門扉。
銀紋黑袍的少年雕塑般地站在窗口,窗外被雨水沖洗過的巨大芭蕉映着屋內的燈光,碧綠油亮。
“參見太子殿下。”即墨晟微行一禮。
北堂陌轉過身來,烏眸紅脣,五官鮮明的臉上帶着雨水般純淨的笑容。即墨晟稍愣,自10歲那年在獵場初見他至今,不論朝上朝下,甚至他被冊封爲王儲的那一日,他也不曾見他笑得如此開心純粹,不帶一絲冷意,不帶一絲詭譎。
“我的隨從都死光了,只能麻煩你護送我回國。”他道,向來清冷的聲音似乎也比往常溫暖了許多。
即墨晟一怔,死光?他的隨從,向來都不是泛泛之輩,竟然在這短短半日內死光?
摒去心中的疑慮,他頷首,道:“是。”
“今日我見了盛泱最迷人的一幕,不虛此行了,只可惜你沒有看到。”他緩步來到即墨晟身側,嘴角仍維持着微笑的弧度。
“殿下若無事,還請早些休息,臣告退。”即墨晟微施一禮,轉身欲走。
“你在怕什麼?”身後的聲音又回覆到一貫的清冷。
即墨晟停下腳步,道:“臣只怕打擾了殿下休息。”
“今夜,我不想休息,你也不用急着退下。”北堂陌看着他挺直的背影,烏眸眯了眯。
即墨晟轉身,眸中有着隱忍的怒氣,道:“你待如何?”
看着他因怒意而晶亮的眸子,北堂陌眼神有些迷離,怔怔道:“可笑世人,那些媚女媚妃,又怎及得上你萬分之一。”
即墨晟眼神一凜,雙拳倏然緊握,胸口因憤怒而起伏不停,身後的長髮也無風自揚。
北堂陌眸光清亮起來,脣邊又勾起那冷漠詭譎的笑意,“你喜歡那個小女孩?”
即墨晟一怔,擡眼看向他,氣息稍微緩了緩。
“你似乎不方便把她帶回家,要不要,我幫你把她帶回去?”冷魅的少年眯起了眼睛,迎向即墨晟冰霜一般的目光。
安平宮洲南院。
雨已經停了,小影看看那空無一物的窗櫺,心中有些黯然。
阿媛從屋外進來,手中握着一把五顏六色的野花,道:“這些花被雨打折了,我就把它們摘了下來。”
“放在窗櫺上吧。”小影說着,悶悶地向門外走去。
“啊?”阿媛看看窗櫺,又看看正消失在門外的小小身影,不解道:“難道不該插在花瓶裡嗎?”
站在即墨晟從平楚給她帶來的微型聖女山前,小影蹲下身子,輕輕搖落面前一株野花上的水滴。唉!晟哥哥又要回去了,好捨不得。
“嗯!”身後突然傳來某人故意清嗓子的聲音。
小影轉頭,卻見景蒼負着手站在她身後,夜色中,他還真是出塵俊秀的可以和晟哥哥一較高下,如果他不是那樣挑着眉毛不屑地看着她的話。
小影心中不快,也懶得理他,回過小臉繼續擺弄野花。
一聲輕響,眼前的花草間突然多了一支風車。小影定睛一看,正是即墨晟送她的那一支,她驚喜地一把抓在手裡,轉身看向景蒼,卻見黑髮飄揚的少年已走得遠了,夜風中只傳來他呢喃一般的不屑輕哼“無聊……”
暴雨後的夜,格外的沉靜。戌時末,曲九走出房間,遠遠看見朱嶠還在月門外徘徊,他緩步過去,“少主還未出來?”
朱嶠點點頭,眸中有疑惑,也有擔憂。少主和當今太子不合,那是連王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今夜,他卻進去了有一個半時辰之久了。
曲九微微皺眉,擡頭看了看映出燭光的窗戶,便與朱嶠一起在月門外候着。
少時,屋內突然傳出一聲花瓶碎裂的輕響,曲九和朱嶠齊齊轉身,卻見即墨晟臉色蒼白,怒氣衝衝的開門出來,眉間濃重的戾氣是曲九和朱嶠從未看見過的。
兩人微怔,即墨晟卻一語不發地從兩人面前過去了,“少……”朱嶠反應過來,剛要去追,被曲九一把攔了下來,“你先回去吧。”他道,轉身,走到洞開的門側,俯首喚道:“太子殿下。”
人影一閃,北堂陌出現在門邊,擡眸看了看月門外,脣邊揚起一絲溫暖笑意,擡起右手,手指捻沙一般的動作着,點點冰屑和着殷紅的血一起從他的指縫落了下來。曲九心中一震。
“愣着幹嘛?沒看到本宮的手受傷了嗎?”他輕啓薄脣,清冷的語調和他脣邊的笑意極不協調。
“屬下馬上去傳大夫。”曲九行着禮,急急退下,手心卻冷汗漬然。少主竟然對太子用凌爪功,要是追究起來,這就是行刺王儲之罪,在平楚國,行刺王儲,跟謀反沒什麼區別,那是要滅九族的大罪。縱然如今的即墨府權勢熏天,卻也頂不住這樣滔天大罪的重壓,少主此舉,委實莽撞極端得很。
可是,少主一向沉着冷靜,行止極有分寸,到底是什麼事情,能讓少主這樣不管不顧地對太子動手呢?而且看太子剛剛的樣子,絲毫也沒有怪罪少主的意思,這樣的態度,放在一國王儲和異姓王繼承人之間,也太過縱容了一些。
月亮已從雲層的邊緣露出了半輪,銀白的月光灑了一地,到處都泛着溼亮的光。曲九猛然停住腳步,原來,沉思中,他已走錯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