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安裡驍王府,酒筵散盡,夜深人靜。
府中的奴僕們已開始收拾殘宴和掌滅星羅棋佈的園景宮燈。
朱嶠來到位於一棵海棠樹之側的圓桌邊,看着撐着額頭閉目不語的即墨晟,輕聲喚道:“少主,少主……”
喚了好幾聲,他才疲憊且略有醉意地擡眸,問:“何事?”
朱嶠道:“客人都散盡了。”您,該入洞房了。
即墨晟舉目環顧一眼庭院,目光落在一名看似醉趴在桌上的人身上,道:“那邊不是還有一人麼?”
朱嶠道:“那是涵少爺,爛醉如泥了。”
即墨晟怔了怔,起身道:“還不扶他去休息……”他今夜喝了不少,腳步踉蹌,朱嶠見狀,忙扶住他道:“屬下立刻安排人手照顧涵少爺,少主您稍坐。”言訖,急忙轉身安排相關事宜。
待到僕人們扶着不省人事的即墨涵離開時,朱嶠轉身,卻見即墨晟擷了一枝開得正豔的海棠,獨自一人搖搖晃晃向蘅皋殿去了。
他頓了一頓,忙跟了上去。
來到蘅皋殿,各門各院都有奴僕挑着紅綢製成的雙喜燈籠在候着,朱嶠跟在即墨晟身後,無聲地用手勢和眼神示意那些僕人都退下。
正殿是喜房,溫暖的燭光透過窗牗照亮了殿前的幾叢芭蕉和一樹玉蘭,即墨晟卻徑直向燈火不明的書房走去。
推開書房的門,屋內一片黑暗,即墨晟停也不停地走了進去,朱嶠跟在後面,想進去爲他點燈,還未跨過門檻,即墨晟卻轉身,將門關上。
朱嶠看着差點撞到他鼻子的門,愣了片刻,緩緩轉身,眸光抑鬱地守在門側。
屋內亮起了燈,即墨晟腳步不穩地扶着牆,走到書桌邊,無力地跌坐在椅上,雙肘支在桌沿,雙手撐住額頭,閉目皺眉。
他從未喝過如此多的酒,也從不知,醉酒的感覺,這般難受。
屋內寂寂無聲,他卻好像聽到一絲清淺的呼吸,細細的,輕柔的,像是拂在他的心上,他掙扎着擡起頭,看向前方。
一名櫻色紗裙的嬌小女孩,站在一樹盛開的硃砂木蘭下,巧笑倩兮地看着他,認真地問:“晟哥哥,你會愛上九歲的我麼?”
他沉靜地看着她,內心糾葛,他……分不清楚。
一眨眼,眼前的影像突然消失,那絲呼吸彷彿來到了他的耳畔,他轉過臉,消瘦的女孩背靠着書架,戴着面具,他只看到那雙盈盈含淚的雙眸,她萬分心痛地看着他,艱澀地問:“所以,以前你之所對我好,只是因爲你曾在我父母墳前起過誓?”
他沉默地看着她,心如刀絞,他……說不出口。
再閉眼,場景已換做了那夜,那座小城的長溝邊,月光下,她站在他面前,默默流淚,卻已,不再問了。
仰頭,他長長地嘆息,想吐盡胸中的鬱結之氣,然而,淚卻先一步滑了下來。
今天,就在今天,他成親了,他納妃了,他,再也不能那樣坦然地站在她面前,說:“我只是希望你好。”
他痛悔,她給了他那麼多次的機會,若是在她流淚之前,他能主動擁住她,告訴她,他愛她,命運,是否會因這三個字而逆轉?
然而如今,一切都只能定格在對以往的追惜中了,他永遠地,失去了對她說這三個字的資格和立場。
或許,這樣也好,那天,她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選擇了景蒼。他痛苦,可月光下她的淚顏卻分明向他述說着,她的痛苦並不比他少半分。
是命運捉弄了他們,煎熬了他們,他們,尤其是她,或許,早已筋疲力盡了。
他曾萬分矛盾而痛苦地想,若是能讓她痛痛快快地哭過一次後,今後的她再不會爲他流一滴眼淚,他做什麼都願意。
他想,今天,他該是做到了。
他垂下頭,淚如雨落。
天知道,從烈城到安裡的這段路,他走得有多艱難,每一步,都似在與過去告別,與她告別,告別中,一步步走進與愛的永訣中,他心如刀絞。
他目不斜視,甚至連一直緊盯前方的瞳孔,都是沒有焦距的。他不知道她是否來了,不知道她是否正看着他徹徹底底地哭着,他只知道,但凡讓他看到她,哪怕只一眼,哪怕只是一個影子,他都將無法繼續走下去。
當他終於到達安裡王府,轉身看着喜娘將他的新娘從轎中扶出來時,那種感覺,就像是死過了一回,從今而後,生命中再沒有可期盼可欣喜之事,伴隨他的,只有沉寂,暮風中獨坐夕陽一般的沉寂。
哽咽已無法舒泄心中的痛楚,他仰起頭,且讓他,也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或許,他無法做到從此將她徹底忘懷,但至少,他要試着將這段融進生命一般的愛情從此塵封。他不能再用他人之夫的身份,去想念她。
良久,淚漸漸乾涸,他無神地看着桌上那枝鮮豔的海棠,那花色那樣鮮嫩,那樣純潔,就像已然逝遠的年少時光,美好卻又帶着流月無聲般的感傷。
他拿起它,極力穩住因醉酒而有些不受控制的雙手,將那粉嫩的花朵自枝上一朵朵摘下,握在手心,費力地起身,向不遠處的楠木書櫃走去。
書櫃上層和下層放的是重要的陳年卷宗,他拉開中層的一方抽屜,屜中,有一隻一尺見方的白玉盒。
揭開盒蓋,一雙稍顯陳舊的女童繡鞋和一串紫色晶瑩的琉璃手鍊靜靜地躺在其中。
他眸中再次泛起痛苦的浪潮,凝視半晌,緩緩擡起手,將掌心的鮮花覆撒其上,再一點點,一點點地將盒蓋蓋上,感覺到自己的心門也同時被一點點一點點封死的同時,他倚着櫃門,緩緩地滑坐在地上。
頹然閉上雙眼的剎那,他告訴自己,此生,再不想情愛。
次日,他宿醉醒來,頭痛欲裂,睜眸,刺目的紅色讓他眯起眼睛。他皺着眉頭看向牀側,紅色的帷幔,紅色的桌巾,紅色的燈罩……滿目紅色。
他沉下目光,支起身子,看到身旁還有另一方繡枕時,他有片刻的愣怔。然後,他掀開身上的薄衾,下牀。
站起的一剎,他扶住了額頭,待暈眩稍減,他繞過屏風,四顧,房中無人,他走到窗下的盆架邊,銀盆中有水,他將架上棉帛浸了浸水,敷在臉上,涼潤的感覺讓他舒服了一些。
身後傳來門響,他下意識的以爲是朱嶠,便沒有回身,只將手中棉帛搭上銅架。
“夫君,你醒了。”女子嬌軟清靈的聲音猶如黃鶯夜啼,十分悅耳。
他卻瞬間僵住了身形,腦中猶如驚雷滾過,夫君?!
他轉過身,看向面前風華絕代明麗難言的女子。
北堂靜,他昨日剛剛迎娶的側妃。
雖然很早之前兩人就見過面,但他對於她的容貌卻還是有一絲陌生,他從未仔細地看過她,如今,猛然從這個幾乎不算熟識的女子口中聽到“夫君”這樣的稱呼,他有瞬間的恍惚,然後,一種類似嘲諷的悲涼接踵而至。
北堂靜卻完全不知他心中所想,帶着初爲人婦的嬌羞,她有些靦腆地垂下螓首,從身側丫鬟的手中端過一個金紋修飾,白底青花的盅子,仰頭對他道:“昨夜你醉了,我讓廚房爲你準備了醒酒湯。”
他怔了一下,接過盅子,禮貌地頷首,道:“謝謝。”
北堂靜一愣。
他順手將盅子放在桌上,喚道:“朱嶠。”
朱嶠很快進門,俯首道:“屬下在。”
“替我更衣。”他轉身走向屏風。
半個時辰後,虞紅絡,即墨晟和北堂靜在正廳用早膳,即墨襄昨天來過,不過晚間就又回烈城去了。
虞紅絡似乎對北堂靜這個兒媳極爲滿意,席間,不停地歷數着她與即墨晟的相配之處,明裡暗裡地表示希望可以儘快抱得孫兒,只將北堂靜羞得面若粉荷,不敢擡頭。
即墨晟卻恍若未聞不置一詞,默默地用過早膳之後,聲稱要去書房。
由於新婚,皇上特許他半個月不用上朝,政事堂諸多事宜就且交給北堂嶸代勞,若有非得他處理的重要事宜,會派專人將摺子送來安裡王府。
虞紅絡雖不贊成他如此做法,卻也不敢過分地去管束他,一番不痛不癢的埋怨後,他還是丟下北堂靜獨自回了蘅皋殿側的書房。
一進書房,他便道:“阿嶠,把蓮棹叫來。”
朱嶠還未出門,池蓮棹卻急匆匆地迎面而來,朱嶠道:“少主正要我去叫你。”池蓮棹道:“我正有事要向少主稟報。”
進了書房,不等即墨晟發問,池蓮棹拱手稟道:“少主,大事不好。”
即墨晟沉着道:“慢慢說。”
池蓮棹也察覺了自己的急迫,遂按下一口氣,道:“今晨屬下得到消息,昨夜黃昏時分,駐守赤嵌的楚陽將軍抓獲了二十幾個偷越邊境的百州奸細,據說,這二十幾個人,正是百州新上任的邊防大將杜軍派來的。”
即墨晟皺眉,問:“消息屬實?”
池蓮棹點頭,道:“千真萬確,據烈城的屬下來報,凌晨時分,赤嵌來的急報已送進宮中了。”
即墨晟站起身,怎會如此之巧?前日,北堂陌當着他的面將退兵的詔令發了出去,按行程推算,左丘玄和楚陽今日便可率大軍回來了,可爲何偏偏此時出了這種事?
徘徊兩步,他沉眉揚首,道:“朱嶠,備馬。”
來到烈城皇宮時,早朝早已歇了,然議政廳卻大臣雲集。
北堂陌看到他不宣自來似乎一點也不奇怪,給他賜座之後,繼續撐着額側聽大臣們討論剛剛收到的軍報。
少時,他坐直身子,轉首向即墨晟道:“丞相,楚陽將軍抓獲百州奸細一事,相信你已有耳聞了吧。”
即墨晟拱手道:“回皇上,臣正爲此事而來。”
北堂陌微微一笑,道:“不知丞相對此事有何看法?”
即墨晟道:“臣認爲,此事發生得極爲蹊蹺,值得斟酌。”
北堂陌揮揮手道:“無需斟酌,百州那邊已就此事給出迴應了。說,杜軍的一名寵妾與人私奔逃到我赤嵌來了,那二十幾個人,是杜軍派來捉拿那兩人的。”
此言一出,底下衆臣又開始竊竊私語,皆言此種說法太過牽強,不可相信。
即墨晟略略思索一下,道:“據臣所知,杜軍此人性格粗魯暴躁,有勇無謀,此事若發生在他身上,倒也不足爲奇。”
北堂陌笑了起來,斜眸看着即墨晟,道:“依丞相所言,這杜軍豈不就是一頭披着人皮的公豬?百州國君會讓一頭豬坐上邊防軍總統領的位置,他腦子有問題麼?”
即墨晟道:“臣聽說,杜軍只是暫代總統領一職。”
北堂陌盯着他,底下的大臣看到皇上與丞相之間的情形,皆都沉默下來,不敢再妄言一句。
少時,北堂陌收回目光,道:“好,朕就再忍耐一時,且看看,姬琨如何處置這頭暫代邊防軍總統領一職的豬。”
話音剛落,一份緊急軍報送進廳來。
北堂陌不接,靠回椅背,道:“給丞相。”
即墨晟只得接了軍報,展開一看,面色立變。
北堂陌從身旁的太監手中端過一杯茶,淡淡地問:“什麼情況?”
即墨晟按下心中的震動與驚詫,面色沉靜卻又凝重地稟道:“回皇上,楚陽將軍來報,稱昨夜寅時,一支近萬人的軍隊從平楚邊鎮朔冬出發,突襲了鎮守赤嵌西南的左將軍喬剛的大營,喬剛所率之戍邊一營折損兵將兩千餘人,糧草悉數被劫。左丘將軍與楚陽將軍請示皇上,是否,予以反擊。”
北堂陌聽完,烏眸眯了眯,道:“看起來,杜軍,還可稱得上是頭隨機應變的豬的麼。”轉頭看向即墨晟,笑問:“丞相,你以爲,此事該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