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靠在鋪着厚厚絨墊的馬車內壁上,即墨晟垂着如水的雙眸,淡看指間那一枝粉豔的梅花,三月,梅花已快開盡了。
寒風席捲着車窗上的簾子,不時撲進來一些細如微塵的雪絲,他擡眸,微微嘆了口氣。
他終於知道父親爲何不上朝也不肯遷往百里之外的安裡王府,而是日日坐在舊宅的汐華苑了,因爲,語姨在那裡。
兩年半以前,平楚和百州平息了干戈之後,他前往洲南看望小影,卻被告知,小影已被她的爺爺帶走隱居,不知所蹤。於是,他又來到秀山下,想拜祭一下秋叔叔和語姨,不料到了山頂一看,卻是一片平地,既不見了秋叔叔的墳塋,也不見了語姨的青冢。
他原以爲,兩人的墳塋必定也是被小影的爺爺遷走了,故此也未多想。
兩年多以前,安裡的驍王府建好之後,全家都搬過去了,他的父親執意要住在汐華苑不肯離開,而他,則是兩年前經父親推薦成爲財政大臣後,爲了上朝方便,才從安裡王府搬回了即墨府的琉華園。
偌大的即墨府只住了他和他的父親,日子久了,他漸漸發現了一些不尋常。他的父親,幾乎每天都要人送大量的鮮花到汐華苑去。
他心生疑竇,但又不想去招惹暴躁易怒的父親,於是,有一次,他逮住了因爲在父親身邊伺候而極少走出汐華苑的曲九。
曲九一開始不肯說,但聽到即墨晟要親自去探個究竟時,他卻開口了。他終是疼愛即墨晟的,從他沒有把小影一事透露給他的父親就可以知道。
曲九說,他的父親傷愈後,便親自去秀山上將憶語姑娘的棺槨挖出來帶回了即墨府,就葬在汐華苑中,每日送進去的鮮花,就是用來供奉在墓碑前的。
他知道他的父親一直是愛語姨的,從四歲的時候,他就知道,可是,語姨因他的父親而死,這也是不爭的事實。父親的愛,最終還是害了他最愛的女人。
自從知道語姨的墓就在汐華苑之後,他改變了對父親一貫的看法。他的父親,並不是一個冷漠無情的人,只是,他的情太濃,太專,心愛的人死了,他便用自己所有的情,所有的思,以及自己的一生來祭奠自己的愛人,再無半分來分給旁人。他的父親,實是一個用情至深之人。
當然,比起他的父親,秋叔叔也是毫不遜色的,他甚至爲愛而死。只可惜,他與語姨這對有情人,生前廝守的時間太短,死後,竟也不得同穴而眠,若是將來有機會,他還是要將秋叔叔和語姨合葬,畢竟,他倆纔是彼此愛戀的一對眷屬。
念至此,他不禁又想起了小影,三年不見,不知她此時可好?是否從喪父的悲痛中解脫出來了?是否已經長高了?是否依然笑顏如舊?是否……會記着他?
隨着得得的馬蹄聲臨近,他的馬車漸漸停了下來。
他伸手掀開窗簾,卻見他的侍衛朱嶠疾馳而來,胯下騎的,卻是他的坐騎雪龍駒。他眉頭微微一皺,下了馬車,恰好朱嶠也到了近處,動作迅疾地跳下馬,單膝跪地行禮道:“少主,請恕屬下逾矩!”
“出了什麼事?”朱嶠雖年少,但一向謹言慎行,做事極有分寸,若不是出了大事,絕不會擅騎他的雪龍駒。
朱嶠站起身,近身對即墨晟耳語一番,即墨晟拿過他手中的馬鞭,翻身上馬,道:“你先回府。”話音未落,人已在兩丈開外。
朱嶠卻一臉崇拜地看着那已在雪幕中越顯模糊的一人一騎,喃喃道:“雪龍駒雪龍駒,果然是快如閃電,迅若蛟龍啊,今日得騎此駒,今生無悔矣。嘻嘻!”
雪都烈城西面百里外的雪原之上,八騎一車正踏着積雪疾奔,一路雪塵飛揚。
少時,在後面護着馬車的四騎中間有一騎跑到車前四人的最右面,頂着寒風對身旁的黑衣少年大聲道:“夜大哥,後面有追兵,他的馬比我們的快,頃刻便能追上,是不是先把他解決掉?”
夜靈回頭一看,道:“你們護着孟平先走,這件事交給我!”說着,掉轉馬頭,迎着追來的那人疾馳而去。
片刻,他勒住了繮繩,坐在馬上冷冷看着孤身一人的即墨晟,他知道,自己一個人或許不是他的對手,但若是合他們九人之力,必定可以讓即墨晟命喪於此。若換作平時,這倒是一個絕佳的報仇機會,只可惜,此時不行。
即墨晟平靜地看着夜靈眼中毫不掩飾的敵意,從景繇的口中,他已知道,面前這個少年,是小影爺爺收養的孫兒,是小影的哥哥,他的確有資格和立場來恨他。
兩人對峙一會,即墨晟開了口:“小影好嗎?”
“不消你問!”夜靈冷哼一聲,調轉馬頭便疾馳而去,片刻,發現即墨晟還跟在他身後,他策馬回身,怒喝:“你待如何?”
即墨晟還是平靜如水地看着他,淡淡道:“你不讓我問,我只好跟着你親自去看一看。”
夜靈濃眉一豎,喝道:“先看看你有沒有這個命!”雙腳在馬鐙上一踩,騰空一腳向即墨晟踢來。
即墨晟雙臂交叉,格開他的一記勁踢,人也跟着飛身下馬,還未站穩,夜靈已氣勢洶洶地再度攻上來,兩人頓時纏鬥在一處。
考慮到他是小影的哥哥,即墨晟非但不用重招,而且多是避讓,並不還手,他這樣,卻讓夜靈愈加惱怒,攻勢越來越猛烈,逼的他不得不出手招架。
“告訴我!”爭鬥中,即墨晟疾喝。
夜靈抿脣不語,一掌碧海生潮向即墨晟當胸襲去,即墨晟不避不讓,聚集真氣,雙掌平推,硬接了他這一掌。隨着砰的一聲巨響,雪地上頓時猶如被投了一顆炸彈,十米內的積雪連泥土紛紛揚揚濺起一丈多高。
夜靈後退兩步,胸口一陣血氣翻涌。秋氏的武功以輕盈迅捷見長,比起內力,終不及即墨氏的雄渾霸道。
“你知道,你沒有時間跟我在這裡糾纏。”即墨晟靜靜道。
“就算我死,你也休想從我嘴裡得到小影的消息!”夜靈恨恨道,擺起架勢準備再戰。
看着夜靈冰一般凌厲的目光,即墨晟怔了一怔,突然嘆了口氣,道:“你走吧。”說着,有些落寞的回身牽馬,他是在擔心,終有一天,小影也會用這樣的目光看他,到那時,他該如何自處?
正在這時,遠遠傳來一陣馬蹄聲,還有人在那大叫:“快看,在那呢,就是那個黑衣人……”
即墨晟擡頭一看,是東方家的侍衛和家僕帶着成隊的傭兵追過來了,“你快走!”他側臉低喝。
夜靈狠狠擦去嘴角溢出的血絲,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即墨晟站在道中間,輕撫着雪龍駒整齊的鬃毛,靜靜看着那羣人毫無隊形,大呼小叫地奔近。
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東方家小少爺東方璉連個馬都勒不住,噴着熱氣的馬鼻子幾乎要頂到即墨晟的臉上,被即墨晟拍了一下馬頭,那馬才哀鳴一聲,後退幾步停了下來。
“喂,即墨晟,你爲何故意放跑逃犯?”這風真他媽冷,幾乎要把鼻涕都凍出來了,但是想到那與九公主並稱平楚雙姝的如花似玉的表妹,東方璉又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挺直了瘦弱的脊背,自以爲盛氣凌人地衝即墨晟喝道。
“我有什麼留下他的理由嗎?”即墨晟看也不看他一眼,彷彿是在對自己的馬說話。
“我東方家要抓的人,沒有理由你也要留的!”東方璉甩了甩馬鞭,語氣中頗有指責的意味。
即墨晟仿若未聞,英姿颯爽地翻身上馬,目光平靜卻犀利地平視着東方璉。
東方璉被他看的心頭一顫,卻還忍不住暗暗奇怪,這即墨晟明明長得比自己府中任何一個孌童都要美上萬倍,怎麼自己就一點也沒有要把他擄回去的慾望呢?再看一眼這個貌美的少年,他頓時明白了,是的,他沒有這個想法,也不該有這樣的想法,因爲,他還不想死。
仗着身後有幾百個人爲自己撐腰,他又外強中乾地叫了起來:“即墨晟,你不替我們東方家抓人也罷,別擋道,快讓開!”
“你們不是同樣也擋了我的道嗎?你們爲什麼不給我讓開?”即墨晟好整以暇道。
“嘿!讓我們幾百個人爲你一個人讓道,你吃錯藥了吧!即墨晟,再不讓開,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了,待會幾百個人一起跑將過來,將你踏成肉泥,嘖嘖,只可惜了你這如花似玉的容……”東方璉話語未完,突然一物閃電般向他撲面而來,以即墨晟的身手,他連反應都來不及,更別提避讓了。只見他突然仰身躺倒在馬背上,馬受驚亂走幾步,差點將他甩下馬來。
“少爺!”身後的侍衛這才反應過來,驅馬上前查看東方璉的情況,卻見他從口中拽出一條染血的馬鞭,滿嘴的鮮血,連門牙在內的幾粒牙齒早已不見所蹤。
“即墨池……你,你醬敢偷食我……”東方璉一手捂着嘴一手顫抖地指着即墨晟口齒不清地叫道。
即墨晟冷冷道:“你嘴太臭,水既然洗不乾淨,只能用血給你洗洗乾淨。”
東方璉又驚又怒,回身鮮血淋漓地喝道:“你們還等什麼,給我上!”
話音剛落,他自己的身體卻飛了起來,“少爺!”身後的侍衛和家僕剛剛開始驚呼,東方璉瘦弱的身體已落在即墨晟的馬上,而他的喉嚨,也被即墨晟卡住了。
凌爪功之所以威名遠揚,是因爲練到一定程度,它能隔空將人身上的血液都吸出來,讓人血盡而死,而吸出來的血液在功力的推動下,又能凝結成堅硬凌厲的殺人武器,殺傷力極強。
即墨襄在百州從千軍萬馬中將姬傲姬平兩位皇子吸到近身並將他們制住和剛剛即墨晟在衆目睽睽下隔空將東方璉吸過來所用的,都是凌爪功。但這並不表示即墨晟的凌爪功已練到和他父親一樣的境界,畢竟,姬傲和姬平是兩位身懷武功,而且稱得上是高手的皇子,和眼前這個耽於酒色,體質孱弱的東方少爺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你,你想怎樣?”東方璉已完全沒了剛纔的氣勢,孱弱的身子在寒風和恐懼的雙重作用下不由自主地顫抖着。
“你不是要動手嗎?”即墨晟低頭看着他,目光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如水,然而在此刻,這樣的目光卻讓東方璉格外的害怕,他感到有點想尿尿的感覺。
“哪,哪裡,我是和你逗着玩呢……”冷汗從他的額上冒了出來。
“即墨晟,快放開我家少爺!”東方家的侍衛忠心耿耿,想上來搶奪自家主人,卻又投鼠忌器。
“除了他的貼身侍衛,其餘人,都給我回去!”夜靈是小影的哥哥,爲了小影,他也要幫他這一回。
對面陣營中一位資格看起來稍老的中年侍衛冷哼一聲,道:“即墨晟,你可要考慮好了後果再動手。”
即墨晟低頭,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對東方璉道:“看起來,有人要用你的命,來試試我的膽量。”東方璉當即被掐的口張目突,四肢亂舞,嚇得那邊的侍衛家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即墨晟稍一鬆手,東方璉立刻哭嚎着破口大罵:“你們這幫廢物,快給我滾回去啦!”
那幫人遲疑一下,終究還是策馬往雪都烈城方向撤了回去,只留下五六個東方府的侍衛。
在大隊人馬熙熙攘攘地轉身原路返回之時,那名中年侍衛以爲有機可乘,趁着即墨晟低頭查看東方璉狀況之時,手指微動,兩枚雪亮的透骨釘閃電般激射而來,聽那暗器破空之聲,這侍衛腕上,倒也頗有些力道。
即墨晟頭也不擡,揚手便把東方璉像扔破布一般扔了出去,隨着兩聲暗器入肉的悶響,東方璉悶哼一聲,臉朝下跌在雪地上,不知死活。
“少爺!”侍衛們大驚,屁滾尿流地從馬上滾落下來,圍到東方璉的身旁查看他的狀況。
即墨晟冷冷看了那名中年侍衛一眼,道:“東方權派人截殺我六次,今日,就當扯平!”言畢,雙腿一夾馬腹,長髮飛揚地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