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楚安裡驍王府,蘅皋殿書房,即墨晟有些煩躁地來回徘徊着,夕陽斜斜地照在他的書桌上,一方水晶折射出耀眼的金色光暈,光暈中,那枝紅梅越發顯得鮮豔欲滴。
少時,即墨晟停住腳步,側臉看向桌上的那方水晶紅梅,李滎說,當初海島被襲時,匆忙中玉霄寒只搶出了他和這方水晶。
他一直不明白,玉霄寒爲何要極力促成他和小影。但此時,他糾結的卻是他倆的安全,不知此番,幽篁門是否能抵住宴澤牧的攻勢。
自他帶着李滎回到驍王府後,已經過去八天了,池蓮棹和朱嶠還未回來覆命,不知是否出了什麼事。
晚間,他正坐在燈下滿腹心事,門外突然傳來朱嶠的輕喚:“少主。”
他精神一振,道:“進來。”
朱嶠進了門來到他跟前,面色蒼白憔悴,似負了傷。
“情況怎樣?”即墨晟問。
朱嶠搖頭,道:“幽篁門毀了。”
即墨晟心口一震,脫口而出:“影郡主呢?”
朱嶠道:“宴澤牧的人退去後,屬下和池蓮棹率人在再生谷搜尋了一番,除了在爭鬥死去的人和去而復返的玉霄漓滄月二人之外,再無一個活人的蹤跡,玉霄寒和影郡主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即墨晟劍眉一簇,沉慮半晌,問:“有無可能被宴澤牧擄走了?”
朱嶠想了想,道:“應該不會,我看那玉霄寒十分厲害,宴澤牧要打敗他都難,更別提還有影郡主在一旁,只是後來屬下忙於纏鬥,沒能始終注意他們三人的行蹤。”
即墨晟心中憂慮,道:“馬上派出人手去尋找,務必要找到影郡主的下落。”
朱嶠領命而去。
八月十五,盛泱的姬申收到了一封飛鴿傳書,負責在再生谷外蹲守的部下說幽篁門已然被毀,谷主玉霄寒和秋雁影行蹤成謎,李滎該是落在了宴澤牧手中,因爲有人親眼看到宴澤牧離開時懷中抱着一人。
姬申慶幸自己終是沒有得罪宴澤牧,心中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憂慮,忙找來龍秀商量對策。龍秀建議找個機會去殷羅金煌見宴澤牧一面,一是對他幽篁門之戰的勝利表示祝賀,二來也試探一下他對己方的態度如何,有無轉變。再者,還可以聯繫一下詹銳,畢竟,他曾說過終有一天要回來百州協助姬申的話。
姬申斟酌一番後,覺得可行,當下便安排佈置下去了。
八月二十三,殷羅金輝碧檐宮。
外面驕陽似火,這座綠樹蔽日清水環繞的宮殿中卻涼風習習,甚是清爽。
宴澤牧閉目躺在窗下鋪着生寒雪綢的長椅上,面色有些蒼白,玉霄寒臨死前那一擊委實將他傷得很重,近八年來,他幾乎還從未受過這般重的傷,這次要想痊癒,起碼要耗去他一個月的時間來療傷。
耳畔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到了近處,“屬下拜見皇上。”微風和追月的聲音同時響起。
宴澤牧靜靜地睜開雙眸,側臉看了他倆一眼,道:“微風,傳令下去,將西南和東南五十萬紅甲軍悉數調至金湯,九月十五,發動對洲南的全面總攻。”
微風領命。
宴澤牧頓了頓,讓胸口的疼痛稍減,方纔對追月道:“三件事,你立刻去辦,第一,放出消息,告知世人李滎在平楚即墨晟手中。第二,馬上招素雪(宴澤牧八大護法之一)回來。第三,傳令忠信侯詹銳,讓他三日後來宮中見我。”
追月俯首道:“是。”和微風一起退出宮外。
宴澤牧有些痛苦地皺皺眉頭,重新閉上了雙眼。
半個月後,殷羅茉清宮,小影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櫻紅色的牀帳上,金絲銀線繡成的蝴蝶翩然若飛,精緻華美。
意識回攏的一刻,空白一片的腦海中有些紛雜地擠入有限的記憶。
她叫清歌,原是碧霄樓中的一名歌女,一次偶然的機會被當今皇上看中,帶回宮封爲蜜妃,伺候她的宮女名叫素雪……
後來,她好像生了重病,渾身疼痛,時常昏迷,聽御醫說,有可能會引起失憶……
她眨着眼睛,窮盡一切腦力,也只尋得這些片段,若要仔細去回憶這些尚存的記憶細節,卻又模糊蒼白。
她甚至連自己是什麼樣子都想不起來,更遑論別的。
念至此,她雙臂支着牀面想要坐起身來,剛一動,一陣劇烈的疼痛讓她忍不住痛呼出聲,又倒了下去,五臟六腑痛不可抑,骨頭似是酥軟的,一絲力氣都積聚不起來。
“娘娘,您別亂動。”耳畔突然響起的一聲驚呼將她嚇了一跳,瞠圓雙眸看向牀側,卻是一名容貌端妍的宮女,手中捧着一隻玉碗,一臉憂慮地看着她。
“素雪?”她試探地叫。
宮女一臉喜色,道:“娘娘,您記得奴婢了,太好了,上次您醒來還叫不出奴婢的名字呢。娘娘,奴婢喂您喝藥。”
小影一臉茫然,被動地一口口吃下這位名叫素雪的宮女喂到脣邊的藥。好不容易吃完最後一口,素雪轉身拿來一顆橙黃色的指面般大小的小丸子,伸手就要往她嘴裡塞。
小影問:“這是什麼?”
素雪眸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恢復了見怪不怪的神色,道:“這是您最愛吃的橘蜜糖啊,每次您生病喝完藥,都要吃一顆來去除苦味的。娘娘,此番您認出了奴婢,卻忘了它了。”
小影聞言,張嘴含入那顆糖,清潤的甜味在口腔中漫延開來,她細細品味着,卻還是一絲也想不起來,便問:“我生的是什麼病啊?”
素雪苦惱地皺了眉頭,道:“是一種不知名的怪病,皇上爲了您遍請天下名醫,卻沒有一個人能確定您的病症,不過這次這個醫師卻有些本事,娘娘您以前常常一昏睡便是十天半個月不醒,可最近,您幾乎天天都會醒來了,而且記憶似乎也在一點點恢復呢。”
“哦。”小影輕輕應了一聲,極力扭過頭去看牀帳外那陌生的華麗裝飾,問:“這裡是不是冷宮?”
素雪一愣,隨即笑道:“娘娘,您說笑了,雖然您身體不太好,但皇上卻對您珍視有加呢,怎會讓您住在冷宮呢?這裡非但不是冷宮,還是宮中最好的宮殿之一呢,皇上常來看您的,只是最近有些忙……”
小影目光怔怔地看着她的脣在那一開一合,無法抗拒的睏意海浪般涌了上來,她本想聽她把話說完,但終是沒有熬住,眼睛越睜越小越睜越小,最後終於完全合上。
素雪頓了頓,端着玉碗起身來到屏風外,追月從帷幔後走出來,遠遠地看了眼牀上的小影,道:“看起來一切正常。”
素雪點頭,道:“皇上的黑風攝魂又上了一個新臺階了。”原先的黑風攝魂在封存人的記憶的同時,會讓人變得如殭屍一般,雖是極度聽話,但不會有自己的思維,也不能給他植入別的記憶。可如今看來,小影不但有正常人的思維,在她昏迷時在她耳邊輕唸的話她也全都聽見並當做自己以前的記憶了。
追月走至牀前,細細地看一眼小影依舊蒼白的臉色,低聲對素雪道:“她的身體還極度虛弱,你小心伺候着,有什麼異常情況立刻來報,萬不可出差錯。”
素雪道:“放心,我知道。”
九月十二,姬申在龍秀的陪同下來到殷羅金輝,宴澤牧在鸞鳴殿設宴接待兩人。
殿中絲樂融融歌舞昇平,座上主客之間也是談笑風生一片融洽,寒暄良久,姬申終究是憋不住,放下酒杯,向座上的宴澤牧道:“國君陛下……”
還未說完,宴澤牧擡手製止他,笑着道:“不要見外,你我交情匪淺,原先怎麼稱呼的,如今便還是怎麼稱呼。”
姬申愣了一愣,隨即拱手笑道:“那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宴兄,小弟在來朝的路上看到貴國又向洲南增派了大軍,洲南兵少將寡,宴兄想收回那三郡,應如探囊取物般輕鬆,此舉,是否有些……有些太勞師動衆了呢?”
宴澤牧聞言,眸光一閃,眼角掛着明媚,修長的指放下金盃,在桌上微微彈動兩下,似在考慮如何作答,少時,擡頭看向自己的左側,道:“微風,此事是你督辦的,你代朕向七殿下解釋一下。”
微風領命,向姬申道:“七殿下,我國軍隊代替貴國征討洲南,那是得到貴國國君欽允的,可剛剛交戰不久,貴國五皇子就帶着幾十萬的兵力支援洲南,致使我殷羅猝不及防下損失精兵良將無數,我們實在是不知道五皇子此舉到底是他自作主張呢,還是得到了你百州國君的默許。此番向洲南增兵,一是爲了振作士氣,二是爲了更順利地取回貴國所應允的那三郡土地,三,也是想看看貴國國君對我殷羅這個盟國究竟是何態度。”
姬申聞言,忙向宴澤牧道:“姬傲那純粹是他自作主張呀,我父皇近來一直在病中,對此事根本毫不知情。”
宴澤牧眸光淡淡地睨過來,道:“這麼說,近來在盛泱做主的便是你了,事情已經發生這麼久了,我也沒見你有任何表示,怎麼,莫非你還是對我心懷芥蒂因而正在觀望?想探我的實力,還是誠信?”
姬申心事被他一語道破,心中不由一震,但面上卻裝出一副百口莫辯既委屈又無奈的樣子來,摔手道:“宴兄,你看,我就知道我必須要來這一趟,免得你對小弟的誤會越來越深啊。小弟得知姬傲率軍奔赴洲南之時,正率軍在京北對抗即墨襄,後來回到盛泱,也曾想請父皇敕令姬傲退出洲南,無奈皇后在一旁做梗,父皇的意識也是一時清醒一時迷糊的,拖了數日也沒個結果。小弟也曾想過,利用手中兵力代替宴兄去管束管束姬傲,無奈又被龍秀勸住。”說到此處,他轉眸看了看身側的龍秀。
在宴澤牧的注視下,龍秀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開口道:“的確是我勸七皇子不要這麼做,一來因爲我們手中的兵力根本無法與洲南和西嶺的大軍相抗衡,二來是因爲聽說了李滎爲即墨晟所得的消息,我認爲,留着手中的人馬還可以配合宴兄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宴澤牧長眉一挑,慢悠悠地端起酒杯,道:“哦?說來聽聽。”
龍秀道:“即墨晟的父親即墨襄正在京北,七殿下手中兵力不夠,若是貴國於季的大軍仍在京北,七皇子或可與他聯手合力將即墨襄捉住,如此一來,便可脅迫即墨晟用李滎來換他父親的性命,料他不敢不從。但宴兄月前突然將援軍從京北調走,七皇子無人相助孤掌難鳴,若是就這樣錯過這大好機會,又爲宴兄萬分可惜,所以,才特意來此與宴兄商議此事。”
宴澤牧聞言,淺淺一笑,道:“不錯,調走援軍一事,我的確沒有與貴國打招呼,也是我一時生氣,疏忽了。在此,我不得不說,貴國的軍隊,實在是沒有一點血性,人不來犯,他便按兵不動,懦弱不說,還十分多疑,但凡於季有一點動作,便要十分猜疑加質問。於季率領大軍爲貴國抗敵,卻動輒得咎處處受氣,每個月都要發回十幾封軍報向我訴苦,我不堪其煩,正好當時洲南戰事吃緊,便將他調往洲南打援了。
至於即墨襄一事,且不說有了於季這個先例在,我手下實在難找願意去京北援戰的,貴國邊防軍統領夜靈不是正與之交戰嗎?姬申老弟此時率軍前去援戰不是正好麼?”
姬申心中一邊暗罵他巧舌如簧心奸似狐,口中卻道:“宴兄,你是不知,那夜靈與即墨晟一族是有着不死不休的血仇啊,他攻打即墨襄,是想殺了他而非活捉他,即便我與他合力打敗即墨襄,他也定然不同意我將即墨襄活着帶走。再者,若是他也想用即墨襄去交換李滎,那麼,憑他和洲南景氏一族的關係,李滎很可能會落到景澹手中,屆時,對你對我可都是大大的不利。”
聞言,宴澤牧笑了起來,眸光幽魅地睨着姬申,拖長了語調問:“李滎落在我的手中,你就放心了?”
姬申被他盯得心中七上八下,面上卻神情堅定,道:“宴兄對小弟一向是深情厚誼,禮遇有加,小弟也抱定信念唯宴兄馬首是瞻,豈有不放心宴兄之理?”
宴澤牧收回目光,舉杯向姬申道:“姬申老弟言重了,依我看,你便是百州將來的國君啊,馬首是瞻之類的話,還是少說爲好,我擔不起。”
姬申訕笑道:“宴兄說笑了,小弟句句肺腑。”
四人一同飲盡杯中之酒,在身旁宮女上來斟酒的當口,宴澤牧道:“如今我最想做的事,便是拿回那三郡土地和探明你父皇的態度,即墨襄一事,緩一緩再說吧。”
姬申一愣,正待再說什麼,宴澤牧卻突然擡眸笑問:“聽說你的皇妃有孕了?”
姬申拱手,笑道:“是的,勞宴兄關心。”
宴澤牧轉首向微風道:“微風,馬上吩咐下去,備一些禮物讓七殿下帶回去給她的皇妃,另外,將我給七殿下準備的禮物帶上來。”
微風答應着離席而去。
姬申道:“宴兄如此盛情款待小弟已是受之有愧,怎可再勞宴兄破費?”
宴澤牧道:“不必客氣,同是男人嘛,將來我的愛妃有喜,你再還回來就是了。”言訖,一陣大笑。
姬申見狀,也只好附和着笑,心中卻貓撓一般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