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晟終究未搶得過宴澤牧。
正月初二,朱嶠帶着兩千黑翎軍趕到百州與即墨晟會合,初七,即墨晟一行抵達盛泱通往洲南的必經之路雲安,就在雲安以南的山道上成功截住護送小影前往洛寧的百州軍隊,但同時,也遭遇了殷羅前來接應的官兵。
盛泱來的隊未怎麼交戰就跑了,剩下黑翎軍與殷羅軍隊激戰不休,傷勢未愈的即墨晟駕着小影的馬車向北而行,未幾,即被宴澤牧攔住。
雙方爲爭奪小影再次發生激戰,正勝負難分中,看到馬車中的小影向宴澤牧伸出了手……
新安郡以南,通往殷羅金煌的官道上。
華麗寬敞的馬車在近百騎兵的隨行下平穩地行駛着,車內,小影被一襲純白色厚暖的貂絨毯子裹着,宴澤牧抱着她,像抱着一個初生的嬰兒一般小心翼翼。
小影閉着雙眸,她並沒有睡着,她只是……不想睜開,不想面對他。
腦海中反覆地盤旋着山道上當她將手伸向宴澤牧時,即墨晟眸中那又驚又痛的目光,其間傳達的深沉悲傷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無顏見他,除了宴澤牧之外,她無顏見任何人,任何她曾愛着,或許,也愛着她的人,無論生死。
她看出他和宴澤牧都是重傷未愈,爲了避免他爲了她而受到更嚴重的傷害,她急於結束他們倆之間的爭鬥,所以,她自己做出了選擇。
自清醒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已完全喪失了武功,她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雖然,她明白,在再生谷時,自己已是強弩之末,若非宴澤牧救她,她只有死路一條。但她不感激他,即便與玉霄寒一起死了,總也好過現在的處境。
玉霄寒,天仙一般的人,原來,也是會死的。呵,其實她不是早就知道他有多麼的脆弱,她只是一直不願面對,不願接受而已。
曾記得,她曾答應他再去再生谷要爲他吹簫一曲的,如今,她再沒有機會了……
眸中澀痛難過,她咬緊牙關,忍着。
既然她沒有死,她只好繼續活着,而今,能支撐她繼續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報仇。
爲景蒼報仇,爲玉霄寒報仇。
而回到宴澤牧身邊,是她能達成心願的唯一途徑……
冥思中,額頭上突然覆來一隻手,引來她的輕輕一顫,於是,裝睡無法繼續,她只好睜開眼睛。
宴澤牧正低眸看她,放在她額上的手輕柔地理了理她額側的細發,問:“還疼不疼?”
“殺了姬申。”她低喃。
“好。”他答應,沒有一絲猶疑。
宴澤牧和小影於正月十五回到金輝皇宮,正月十五夜間,數十位百州朝廷重臣在龍棲園飲宴時中毒而死,待到盛泱皇城禁衛軍得到消息趕到時,繁華妖嬈的龍棲園已成爲一片火海。姬申當即下令各路軍隊圍追攔截龍棲園園主梅雲軒,結果一無所獲。
正月十七,殷羅正式向百州宣戰,除了向洲南發動進攻外,宴澤牧派出十艘戰船,同時從海上向西嶺和東海發動攻勢,整個百州頓時陷入一片戰火瀰漫風雨飄搖的苦難中。
正月十九,百州國君姬琨病逝,因戰事如火,國不可一日無君,姬申正月二十便繼位稱帝。
正月二十二,金煌茉清宮。
小影剛剛服過藥,遣退了素雪,獨自一人靠坐在牀上,她的右腿骨折,至今還不能行動自如。
宴澤牧對百州發動了總攻,她知道,並因此而日夜難安,只因,在他的兵鋒下,洲南,景澹,首當其衝。
她爲此十分擔心,卻又,束手無策。
她沒有表現出恢復記憶的樣子,對於失去孩子一事,她沒有說,宴澤牧已經知道了,他沒有在她面前顯露太多憤怒和心痛的情緒,他將他所有的怒火都化作戰火,直逼百州盛泱,他要,血洗盛泱。
他毫無保留地向世人宣告着得罪他的後果,爲此,他無視天地失色生靈塗炭。
而在她面前,他一如既往,仔細呵護疼愛備至,因爲戰爭的關係,白天她很難再見到他,但他每晚都來茉清宮與她同睡,她身體不好,他什麼也不做,只靜靜地擁着她。
唯一不同的是,以前,總是他睡在外側她睡在裡側,而現在,爲了避免碰到她受傷的右腿,他睡在了她的裡側。
每一夜,對於她來說都是一個折磨,一面,她忍不住追憶她失憶之時與他同享的溫柔和幸福,爲他心痛爲他感動,一面,她又無法原諒他對她做過的一切,或許,他是真的愛她,可他不該在奪去了她身邊那麼多至親好友的生命後,還天真地以爲她能接受他。
每晚,她在他懷裡閉上眼睛後就開始靜靜思考,失去武功的她,該以什麼方法殺他,血淋淋的畫面總是讓她情不自禁地眼眸發熱鼻子發酸,然後,便想起景蒼,想起宴逍,想起玉霄寒,想起景澹,心中開始像鐵一般的冷硬,但轉瞬又在他柔軟溫熱的呼吸中軟化,一半冰雪一半春水,水深火熱般地痛。
她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拖延,刀劍無眼,萬一景澹在戰場上有任何不測,一切就都晚了。
但腦海中總是不由自主地響起他輕啞的低喃:
“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觸手可及的幸福……”
“這樣的安全感,我從未有過……”
她在矛盾中深深地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猶疑不決和優柔寡斷。不論是哪一種選擇,都像撕碎了她的心一般痛。
在這個縈繞着他和她短暫幸福餘韻的宮殿裡,她在煎熬中度日如年。
二月初五,午後,宴澤牧來到茉清宮。
小影很驚奇,好多天沒有在白天看到他,今日驀然看去,只覺好似瘦了一些,身形因而顯得更加挺拔頎長。
他看起來心情不錯,坐在牀沿看着她的腿,問:“現在還痛嗎?”
小影不明白他何意,只能道:“還有一點。”
他低下眸,執起她的手,沉默片刻,擡頭看着她,輕聲道:“對不起。”
小影一怔。
他眸深似海,接着道:“從前,我一直以爲,只要能報仇,不必介意傷口那點痛,到如今我才明白,不管你用何種方式去報仇,已經造成的痛,無法彌補。清歌,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你。”
他不像是會說“對不起”這三個字的人,可就在剛纔,他對她說了兩遍。
小影怔怔地看着他,回過神來後,微微垂下了眸,無言以對。
片刻的安靜之後,他的語調轉爲輕快,道:“今日天氣不錯,我帶你去花園透透氣如何?”
小影擡眸,問:“你不用處理政務麼?”
他微微一笑,陽光般燦爛的,道:“今天例外。”言訖,令素雪拿來一件厚絨披風,將她裹起來橫抱在懷中出了茉清宮宮門。
纔剛過二月,拂在面上的風已褪去了那絲冷意,變得和煦溫柔,御花園中奼紫嫣紅,春光爛漫。
宴澤牧抱着她在花紅柳綠中徜徉了一會兒,在一棵白玉蘭樹下的花壇邊坐了下來,將她放在他膝上,身側,一大片紅色的蝴蝶蘭。
“累不累?”宴澤牧見她額上有細微的汗,問。
小影搖頭,她只是有些熱,她轉眸看着身側的蝴蝶蘭,問:“爲何這邊會有這麼多蝴蝶蘭?”
“去年我命人種的,以前是牡丹。”他道。
“你喜歡蝴蝶蘭?”小影問。
“不,我母親喜歡。”他伸手擷來一朵,道:“我記得,她曾說,這種花的花瓣像翅膀,遠遠看着,就像幸福正向你飛來,讓人愉悅。”
小影微微側過眸,他和他哥哥過得那般不幸,他母親,必定是沒有得到幸福了。
“清歌,我想在這御花園中蓋一座普通人家的那種宅院,你說好不好?”他突然問。
“爲什麼?”她不解。
“皇宮太大,御花園太大,我想要一個小一點的家,等我想見你和孩子的時候,就不必滿世界地去找了。”他道。
小影看着他的眸,心中百轉千回。
一路走來,這偌大的皇宮後院,多麼的寂靜,多麼的空蕩,滿眼春華妖嬈,卻只增添了它的寂寞和了無生趣。
她若不在,便只有他一個人,他一個人而已。
可無論如何,她回來都不是爲了陪着他繼續生活下去,她……是來……殺他的……
心中緊縮着,她垂下眸,沒有回答,因而錯過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深沉悲惘。
“奴婢參見皇上。”突然傳來的一道女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小影擡頭一看,追月正半跪在面前,手中託着一方托盤,而托盤中放着一把匕首。
小影心中一震,那把匕首……
“什麼事?”宴澤牧淡淡問。
“啓稟皇上,洲南和西嶺同時傳來捷報,百州五皇子姬傲在西嶺與我部交戰時身中毒箭,命不久矣,而洲南景澹三十萬大軍已被我軍衝散,景澹率殘部逃入西部山區,翼城已落入我軍之手,此物乃是從翼城洲南王府搜出,據說是景氏一族傳家之寶,請皇上過目。”追月道。
小影的心猛烈地顫抖起來,景澹連龍紋都顧不得拿,情況定然十分危急,不知他現在如何,祉延和她腹中孩子又如何?還有姬傲,景蒼唯一一個知交,就快要命赴黃泉了麼?
不……不!
她盯着龍紋,適才心中的柔軟和遲疑又被恨和冷硬所取代,她幾乎是僵在他的懷中。
“你喜歡那匕首?”耳邊宴澤牧低聲地問。
她毫不遲疑地點頭。
“那就送給你吧。”他拿起龍紋,放到她手中。
她伸手欲接,他卻又收回,她努力使自己目光平靜地擡頭看他,他淺淺一笑,琥珀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她的面容,以及她身後的蝴蝶蘭,道:“看起來很鋒利,仔細不要傷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