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偏鋒(中)

整個大篷逐漸陷入了靜寂,數百個男人狀若癡呆地注視着同一處所在,可憐的滑稽劇主角已經把雙手環拋的草帽增加到了二十六頂,可投向臺上的目光卻始終寥寥無幾。

從記事後接觸人類開始,藍菱就已經對這種混雜着慾念的眼神毫不陌生。此刻他依舊保持着文雅的坐姿,悠然與旁邊的同伴低語,彷彿所處的並非滑稽劇場,而是陽光下開滿白色小花的幽林之地。

“圖魯之瞳,他們唯一正式的自稱。傳說蠍足犬首的圖魯王是冥界司職刑罰的狂暴領主,敢於在任何形式上冒犯他的人不會太多,你的敵人顯然就很有膽量。”精靈翻轉着手中那枚獨眼徽章,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撒迦,終究還是忍不住綻出一絲笑靨,“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的變異術要比現在高明得多。”

“我現在已經做不到這點了,況且,戈牙圖的手藝還算不錯。”撒迦嘆息着捋起額前垂下的一縷頭髮,半禿的頂門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關於那個刺客組織,請繼續說下去,我對他們更有興趣一些……”

魔龍將留下的精神桎梏仍然堅如磐石,撒迦曾無數次想要以體內破魔刃硬撼那幾道陰冷氣息,可惜沉睡中神器卻未曾有過任何反應。自告奮勇的地行之王在用所謂“祖傳秘術”替他易容時,顯然沒有當初染髮泡妞的投入勁頭,折騰半日的最終結果,卻是造就出如今這副禿頭齙牙的醜陋形象來。雖然就逼真程度而言,連貼身護衛都無法分辨出,眼前大腹便便的灰眸漢子究竟是誰,但恐怕只有後者纔會知道,完成那些僞飾的過程有多繁瑣。

正如年輕時的戈牙圖出於某種見不得人的念頭,纔會硬着頭皮向族中巫醫學上兩手改頭換面的把戲一般,撒迦與藍菱之所以會出現在帝都這家名不見經傳的小旅館,也同樣存在某種必然前提。

最初巴帝人打着援助鄰國的旗號,向斯坦穆大舉調動軍力之時,蘇薩克首領索尼埃就在撒迦的說服下精選了一支小隊潛入帝都。後者對戰爭走向的敏銳嗅覺,於不久後被驗證無誤,而這批混入表演者行當的伏兵,也早已適應了全新的身份,就此蟄伏下來。

幾天前找上門來的故人,令所有正當紅的“滑稽明星”驚喜交集。與老巢失去聯繫的漫長時日裡,關於蘇薩克被清剿的傳聞可謂比比皆是,但馬賊們仍然相信着,呼嘯草原的同伴不會如此輕易地潰敗。迴歸的日子,也終究會在某日來臨。

撒迦與數十名隨從帶來了企盼已久的消息,同時也將他們心中最後一絲幻想碾得粉碎——索尼埃真的死了,正如斯坦穆政府還存在時,北方援軍大肆宣揚的那樣。

有了這些暗藏殺機的嚮導,庫卡城的新訪客並沒有費上太多周折,便尋獲了想要的目標。對於寸步不離身邊的藍菱,撒迦似是已然忘卻對方的立場,與下屬商酌大小事宜時均毫不避忌。微妙的是,前者也全然收斂了往日畢露的敵意,有時候,還會爲這個臨時同盟做上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藍菱喜歡冒險與戰鬥的感覺,卻歷來排斥殺戮。來到帝都以後,撒迦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說服他去扮演清道夫的角色。尤其是那套時常掛在嘴邊的說辭,往往會令驕傲的精靈當即妥協,毫無招架之力。

“如果你不這樣做,接下來的步驟會變得很艱難。要知道滿城都是巴帝人,一旦發生意外,我沒有半點把握能活着逃出帝都……”臺上的表演已漸近尾聲,藍菱耳邊卻低低響起熟悉的臺詞,“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真的很遺憾,來帝都之前沒能及時解決這件事情。如果順利的話,明天早晨我們就可以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公平一戰,當然,前提是所有人都已經回到了希斯坦布爾,那會讓我感到放鬆。”

幾名黏着濃密假須,坐在附近的近衛已掩飾不住眼中的笑意,撒迦卻依舊一臉肅然,“條頓行省的少數高級軍官,以及聖胡安牧場的主人湯姆森,都在渴望着和親人團聚,所以我纔會來到這裡。包括那位前任財政大臣,每一個目標的所在地現在都已被確定,今晚我就要帶走他們,並且不希望出任何紕漏。”

藍菱冷下臉來掃視着周圍的人羣,等到那些或曖昧,或癡迷的目光紛紛迴避,才轉首望向身側,“以前的撒迦應該不會爲了任何事情找藉口,可是最近這段時間以來,我不得不去適應你的新脾性。行了,又要做些什麼,就直說罷。在離開這裡以前,有一點得先提醒你,我已經爲了這次遠足捨棄了弓箭,別再妄想其他過分的要求了。”

隨着壓軸戲結束後的鼓點漸輕漸稀,散場的人流帶着難捨的情緒,穿行過藍菱身邊。其中絕大多數視線,都集中在他身旁的撒迦手上,那兒正橫託着一套惹人遐思的舞姬裙裝。

混雜在新一輪觀衆當中的裁決軍士快步行入大篷,示意一切均已就緒。撒迦悠然起身,隨手撫平了裙裝上的細微褶皺,“走罷,在今天晚上,總得有人去付出些什麼的。”

盞茶時分之後,出現於皇宮附近的藍菱總算明白了,詭計百出的對手言語中蘊含的意味,早先不祥的預感也在這一刻化作現實:那身惹火到極處的露臍裙衣,已代替了原本的裝束,爲清麗絕倫的精靈增添上幾分難描的妖冶。

“你一定會爲此付出代價,撒迦。”藍菱從牙縫中迸出威脅。完全等同於周遭女法師的喬裝打扮,讓他苦苦抑止着殺人的衝動,尤其在注意到衆人古怪的表情時,怒火更是由心頭肆虐,快將全身燒沸。

“不經過僞裝,就無法通過那些崗哨,這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撒迦知道,連日來刻意安排的刺探行動,必然使得精靈對皇宮警戒的嚴密程度瞭如指掌,“以我現在的這副模樣來說,女裝顯然要更適合你,而且那位被囚禁的皇帝,也一定會很高興看到有新面孔出現。”

“遭天譴的傢伙!”藍菱冷冷地詛咒着,目光卻直瞪撒迦。

“好了,姑娘們。這一行的規矩,是不能讓主顧等得太久。”撒迦整了整皺巴巴的禮服,幾枚暴發戶纔會青睞的碩大戒指以及猥瑣不堪的笑容,將準皮條客的特徵彰顯無遺。

如預料的那般,這批單獨行事的裁決成員毫無波折地通過了哨卡盤查。由偏門進入皇宮的短途之間,巴帝士兵亢奮的口哨聲此起彼伏,藍菱與一干女法師裸露出的如玉肢體讓他們幾乎想要嗥叫,走在隊伍前方的撒迦卻根本沒人去望上半眼。

早在入侵者的鐵蹄踏破皇城之後,斯坦穆的最高統治者卡夫·德魯·裡察德便徹底淪爲了階下囚。這位生性懦弱的皇帝並沒有像當初受冕登基時宣誓的那樣,守護王土子民直至生命終結,事實上巴帝人的威逼利誘根本還沒來得及起到作用,他就已經以最卑微的姿態匍匐在皇宮正門前,迎接敵軍的到來。

從“兵援鄰國”到“肅清內敵”,希爾德大帝在衆多旁觀者面前堂而皇之地主導着這場侵略遊戲。至今未能打下的四個行省,使得前者對入主斯坦穆皇宮毫無興趣。另一方面,謀士們提出的藩屬國構想,也正是卡夫和斯坦穆皇族能夠活到今天的最大原因。

比起那些因亡國而惶惶不可終日的子民來,卡夫則在軟禁生活中表現出了足夠的適應能力。雖然皇宮裡的大部分侍女僕從都在戰爭中期溜之大吉,但慷慨且仁慈的新主子還是允許他繼續行使有限的權力,當然,對象僅限於那些未能逃離皇宮的斯坦穆人。

據說人類遇到極大的壓力時,潛意識便會產生逃避的念頭或者乾脆無視,卡夫似乎繼承了這一點,並將其發揮到極致。往年閒暇時分纔會召來的歌舞表演,如今已成了老皇帝打發時光的最佳方式。儘管御用劇團早就出逃殆盡,好在巴帝軍方總能在允許範圍之內滿足前者的任何要求,包括從宮外募集衆多高級舞姬,和其他奢靡至極的享受。

家花沒有野花香的定律,很快就讓老皇帝迷戀上了這種昂貴的召妓方式。流行於民間的“膝上舞”,蘊含的火辣激情往往會讓男人們難以招架,有趣的是,在這方面行將就木的卡夫卻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能力。以幾名巴帝高級將領的話來說,他總算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戰場。

當撒迦一行人通過處處崗哨,到達卡夫所在的後宮之際,藍菱的風姿立即征服了所有人。就連年僅十五歲的小皇子,也同樣在怔怔地注視着美麗的精靈,如同場地周圍的巴帝士兵一般,表情古怪到了極點。

豎琴與長笛的合奏曼妙響起,殺戮舞劇也就此拉開幃幕。鑲着銀邊的猩紅地毯宛如一幅抽象派畫卷,點綴其上的女法師於瞬間將奇幻之美綻放到極致,所用的卻並非舞姿,而是魔法。

縱橫交錯的元素球像是一柄柄圓潤而鋒銳的刀刃,毫無滯塞地貫穿了每個巴帝人的頭顱。大蓬飆射出的血花在空中爆出千萬枚悽豔碎瓣,隨即形成的靜默屏障豎起四面皓青高牆,徹底將宮內的聲息隔絕。等到所有的屍身頹然倒地,撒迦已經走到那些面色慘白的斯坦穆皇族面前,取下了虹膜上覆蓋的淺灰色軟晶。

“我是撒迦。”幾乎是在這溫和言語響起的同時,兩名束着高貴髮式的皇妃便直接暈倒過去,連驚呼聲也未能發出。

“你們終於還是來了,摩利亞人。”卡夫嘆息一聲,戀戀不捨地從藍菱身上收回目光,轉向那聞名已久的紫眼魔王,“如果沒猜錯的話,你的同伴應該正在其他地方做着同樣的事情。格林將軍可以抵擋住敵人的強大攻勢,卻不能忍受遠離母親的痛苦。任何一位成功的統治者,都應該時刻洞悉部下在想些什麼,就這一點而言,你真的很高明。”

“除了格林的母親,前財政大臣和其他一些人也將得到解救。”撒迦緩緩掃視着眼前十餘名皇族,微笑道,“卡夫陛下,說起來還是你給了我這樣的機會。格林的主戰倡議,似乎是他由帝都調任條頓行省的唯一原因。至於希斯坦布爾守戰中殉國的特洛尼達中將,知道是什麼讓他同意了詐降計劃,並且甘願自殘誘敵麼?我的部下只告訴他,無論巴帝派來多少軍團,也無論將來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只要我們當中還有一個人活着,行省邊關就永遠也不會被插上巴帝的戰旗。”

“特洛尼達……”卡夫茫然重複着這個並不陌生的名字,渾濁的眼眸中現出複雜神色。

“只憑着一句承諾就付出生命,對於你來說,這應該有點難以想象。不過,比起傳言中那位昏庸且懦弱的皇帝,你的從容還是讓我感到了驚訝。”

“沒有人會不喜歡征服和統治的感覺,但是在那之前,你得清楚自己將要付出些什麼。從繼位以來,我始終在避免與別的國家發生利益摩擦。有了巴帝、摩利亞這兩個強大的鄰居,任何國家的王者都會活得很累,當然也包括我這個沒什麼野心的老頭子。很不幸,戰爭終於還是來了,就像每個斯坦穆人所擔心的那樣。這些日子以來,我承認自己表現得像個懦夫,但卻並不會感到羞愧。”

“哦?我有點覺得,正在聽一個不算高明的笑話。”撒迦冷然嘲諷。

“撇開這身皇袍,我僅僅是個貪戀生命的老人。我的妻妾們都很美麗,幾個孩子也算得上乖巧,每天晚餐時看着他們坐在周圍,實在是人生中最快樂的事情。如果躺在冰冷的墳墓裡,除了親人的淚水和雛菊以外,很遺憾,你將再也得不到其他任何東西。”略頓了頓,老皇帝艱澀地笑道,“只要能活下去,我不在乎國家的命運。”

終於覺察到異常的外殿守衛開始源源不斷地涌入宮內,與撤去靜默屏障的裁決法師展開了激烈對攻。藍菱在撒迦的注視下極不情願地投入戰團,未曾攜來帝都的“人馬之輝”沒有給這名神射手造成太大的不便——在搶過巴帝士兵手中的短弩之後,他射出的每一支箭矢,都必定令一名敵人徹底喪失戰鬥能力,然而卻並不致命。

“有你這樣的皇帝,斯坦穆會亡國也就沒什麼值得奇怪的。很明顯,閣下更喜歡把自己看成普通人,而不是統治者。”撒迦彷彿正置身於希斯坦布爾軍部那間巨大的辦公室,周遭不時橫飛的血肉唯一產生的影響,便是令他的語氣變得更加平緩溫和,“這的確令人遺憾。因爲我們來到帝都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帶一名斯坦穆皇族回希斯坦布爾。”

人體倒地的悶聲和壓抑的慘呼已經充斥了整個內宮,但從所有皇室成員絕處逢生的驚喜表情來看,他們還是清晰地聽見了剛纔那句話語。無論如何,殘暴且貪婪的巴帝人都不是值得信任的對象。能夠離開這座變相的牢籠,去向傳說中的自由之地,或許會意味着一個嶄新的開始。

“他必須擁有皇位繼承者的身份,這樣纔有資格爲四大行省聯盟效力。”撒迦直視着老皇帝驟然黯淡的眸子,簡簡單單地道,“希爾德不殺你們,是爲了構建傀儡政府,我也有着類似的想法。”

“我纔是現任的皇帝,你們爲什麼還要重挑人選?!”卡夫急劇地喘息着,低嚎得像只即將遭到屠殺的老羊,“從希斯坦布爾守戰爆發開始,直到條頓破圍,我始終在猜想你們總有一天會來帝都。也正是爲了這個,宮外的表演者纔會被頻繁召來,好讓沒有受到邀請的客人有機可乘。撒迦,你這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包括希爾德在內,很多人都被那支裁決軍團的謹慎作風所矇蔽,但我很清楚,四個行省根本就滿足不了你的胃口,整個斯坦穆纔是最終的目標……”

老人的聲音慢慢微弱下來,由於危機而迸發出的力量正在無聲無息地離他而去,本就衰老的面容更是顯得了無生氣,“我的兒子們還太年輕,年輕到不懂得什麼叫做演戲。撒迦……不,撒迦閣下,請帶我走,您將發現自己找到了世上最忠誠的僕人。”

“我說過,只需要一個人選,那不是你。”撒迦殘忍地打斷他,目光轉向幾個年齡不一,表情卻雷同的皇子,似是想要化解他們的驚恐般,微微地笑了笑,“以前在摩利亞的時候,貴族們總是喜歡賭馬,但賭得並不坦蕩。每到賽事開始以前,對手之間針對馬師和賽馬的種種暗算,可以說是巖重城裡最頻發的事端。現在,我想讓諸位清楚,這裡不會有任何一匹馬被留給巴帝人,想要活下去,得靠競爭。”

密密麻麻的巴帝士兵彷彿傾巢的兵蟻,從各個角落裡爬出,張開強有力的鄂齒不斷襲來。裁決法師雖然在人數上處於絕對劣勢,但多年戰地生涯造就的默契與經驗,卻使得她們牢牢維持着對戰爆發起便迅速構築的防禦陣型。所有掩近的敵人都在藍色長蛇組成的交叉火力網前倒下,強大的電能令全鋼鎧甲以及刀劍都變成了傳播死亡的幫兇。遠端巴帝魔法師小心翼翼的輔助反擊,在這些前摩利亞皇家軍士的眼裡,則根本就和小孩子的把戲般不值一提。

一柄被電系魔法擊中的闊劍從高空中呼嘯落下,恰恰斜插在衆皇子前方不遠處,扭曲如麻花的劍身襯着依舊青森的刃口,看上去如同一條垂死的蝰蛇。

“想好了麼?時間已經不多了。”宮外傳來的警訊長號和足下地面的隱隱震動,都在明確無誤地告訴撒迦,整個皇宮乃至帝都,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爲連蒼蠅也飛不出去的鐵桶。

“撒迦閣下,如果產生了最終的人選,您願意賦予他什麼呢?”大皇子洛南直愣愣地瞪視着地上那把殺人利器,空氣中溼潤的血腥氣已不再讓他恐懼,而是喚醒了些許萌芽般的殺機。

“活着。”撒迦輕鬆地回答,“比起那些由於皇室而被放逐、被斬殺,以及在戰火中喪生的軍民,能活着就已經不錯了。”

“我還想得到另一些東西。”洛南努力挺起胸膛,期望用男人的方式得到對方尊重,“能讓我感到滿足的權力,還有……”

兩團巨大的火球噴吐着張牙舞爪的熱浪瞬時射至,在空中折出詭異弧度之後,於大皇子所在的位置合而爲一。對撞產生的衝擊波挾卷着火焰和碎屍,暴雨般噴得到處都是,等到那蓬耀眼的強光完全散去,這過於自信的男子還剩下的,就只有一雙齊胯折斷的腿。

“就算是神,在我們大人面前也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出手的裁決法師叫做維羅妮卡,點綴着雀斑的嬌俏臉蛋已變得猙獰無比,“要麼就服從,要麼就死亡。”

就在旁側對敵的藍菱目睹了整個殺戮過程,對於這名平日文靜內向的姑娘突兀間產生的情緒變化,不由得感覺到了一絲震驚。緊接着,他這輩子見過的最醜惡殘酷的景象,映入了眼簾。

全無徵兆的,戰團中央這一小塊空地,就怒放出了新鮮血花。平日裡養尊處優的皇子們狗一般鬥殺起來,除了年齡最小的唐克爾迪·裡察德以外,所有人都在向親生兄弟痛下殺手。那闊劍連番轉換着主人,每經過一隻手掌的掌握,烏黑色的液體便會隨即爆出,飛濺在人叢中。妃子和皇后的哀求勸阻沒能挽救任何人的生命,反而將她們自身推入了冥界深淵——初經博殺的年輕人或砍殺,或撕咬着一切接近的物體,恐懼轉化而成的瘋狂讓他們再也不能分辨,面對的究竟是敵手,還是哭喊的母親。

由於驚嚇,十五歲的唐克爾迪趴在地上,拼命向不遠處的父親爬去,這近乎本能的舉動挽救了他的性命。等到終於和老皇帝相偎在一起,身後癲狂博殺的皇子連同無辜者已經悉數倒了下去,唯一還活着的那個,僅剩了一條臂膀,連整個鼻子都被人咬去。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那人猶自緊握着闊劍,蹌蹌踉踉地走向唐克爾迪,血流披面的形貌令他似極了發現獵物的食屍鬼。

可惜語言是無法殺人的,就在這名重傷的皇子走到胞弟近前的時候,一支弩箭輕嘯而來,貫穿了他的頭顱。

“跟我走吧,沒事了。”藍菱拉起唐克爾迪的手,後者茫然無措地仰視精靈,除了跟着邁步以外,再也做不出其他反應——過度的恐懼,快要讓這少年崩潰。

接近兩丈高的巨型火焰牆猛然騰起,替代了原先的防禦陣型。雙方法師修爲上的天差地別,在這一刻顯露無疑:全體裁決成員已在有條不紊地發動傳送陣,並逐一撤離,被熊熊烈火阻隔在外圍的巴帝人仍然顯得手足無措,連番射至的冰錐水龍無不化作蒸氣散去,倉促間就連半個缺口也未能打開。

隨着空間裡漾起異樣的波動,深藍而幻麗的傳送大門悄然擴開。藍菱異樣地沉默着,走向那處,拉住小皇子的手背上隱隱暴起了青筋。在經過撒迦身邊的瞬間,他冷冷地向對方投去了一瞥,目光中飽含的憤恨與鄙夷,能把冰山融得對穿。

對精靈而言,斯坦穆算個較爲熟悉的國家。他也知道,這些懦弱的皇族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最大的原因是他們覺得幾十萬軍人的戰死,連同王國的覆滅,都沒有自身生命來得重要。爲了固守城關,庫卡城裡七成以上的民衆都被強行徵集過,其中甚至有着女人和孩子。

平心而論,藍菱蔑視這個自恃高貴的羣體,但撒迦那令人髮指的手段還是讓他動了殺機。更爲可悲的一點在於,剛纔的壓軸演出,撒迦自始至終都沒有跟他提過任何細節。

換句話來說,他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信任,即使是暫時的。

面沉似水的精靈引着小皇子舉步跨入法陣,再也沒有回頭看過一眼。隨着漣漪般輕涌的波紋一次又一次盪開,裁決法師們也相繼被傳送到帝都的某處城郊。同時行動的幾路夥伴已經等待在那裡,玫琳操縱的神器將帶着所有人回到希斯坦布爾,不留半點痕跡。

“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一個老人?”滿地的血污之間,卡夫雙眼無神地望着撒迦。失去魔力維持的火牆在逐漸消融,他的餘光可以看到無數身影向這邊衝來,但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撒迦沒有作出回答,沒有望向四面八方疾掠而來的敵人,更沒有片刻稍顧那道越來越小,即將合攏的傳送門。他只是揹負雙手,看着潔白如雪的宮壁之上,龍飛鳳舞的一排大字:“天父的恩澤永佑斯坦穆”。

“守護這個國家的不是什麼神明君王,而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人。不過,像你們這樣的大人物,從來都不會在乎罷?”撒迦的目光彷彿穿透了牆壁,那片遙遠的鬼域近在眼前。

帶着些蕭索,他微嘆了口氣,伸手在卡夫右肩上拍了拍,整個人陡然從原地浮起,身軀詭異地扭曲起來。

合圍上來的巴帝守衛沒能把敵人留住,事實上他們的目力只捕捉到了連串飄忽的虛影,連撒迦的衣角也沒能沾上半點,就這般被其輕易地掠出宮殿,鬼魅般縱越而去。

短暫的嘈雜忙亂過後,部分軍士注意到低垂着頭顱木然站立的斯坦穆皇帝,彷彿有些異常。等到這矮小的老者,終於在喝罵聲中仰天倒下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往後退了一步。

卡夫的面目上,正伏着一隻斑斕可怖的生物。它的體形類似於大到離譜的蜈蚣,頭部卻生着堅角聳耳,二十八對須足爬附的皮肉表層,完全變成了墨汁般的濃黑色。隨着這生物輕鬆咬開卡夫的前額,將整個身軀鑽入顱內後,再由頂門血淋淋地游出,牙關打戰的聲音頓時響徹了內殿。

直到靈魂沉入黑暗的那一刻,在場近千名皇宮守衛也沒能明白,這邪惡之物究竟從何而來。而片刻間將飛行軌跡遍佈整個內殿的後者,在豁開最後一名巴帝人的腹腔,咀嚼着臟器自行向撒迦消失的方向追出之際,倒是打了個大大的飽嗝,顯得心滿意足之極。

詛咒法師體內的蟄伏經歷,着實是把它憋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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