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如洗的月光,清清冷冷地灑落在谷地之間,彷彿,是那來自蒼穹的一泓清泉,輕柔地拂瀝着大地。夜空中,紛嵌着螢閃的繁星,有風自天際掠來,眷戀般捲過遠處崖壁上橫探而出的樹冠,搖曳出悉悉簌簌的微響,連綿若潮。
空氣中,氤氳着淡淡的草木清香。高空中倒扣下來的那層光暈穹頂,猶如巨龍矯遊的木屋羣,還有那一株株自陡崖邊緣橫向生長的大樹……這塊類似於巨碗的凹谷之中,所有的一切,都隱透着神秘幽靜的氣息,宛如異界。
一襲長裙的薇雪兒盈盈走在撒迦身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景物。偶爾間,她的目光會在身側幽幽停留,但很快就會若無其事地移開,只是那原本就如明珠生暈的嬌顏,會悄悄地再次染上一片嫣紅,豔若朝霞。
屋羣圈出的空埕上空,耀閃着火光躍動的赤芒。走在前方的魁偉大漢加快了腳步,笑呵呵地回身向着撒迦招手,道:“再不快點的話,恐怕酒都要被喝完了。”
撒迦微微地笑了笑,待到那漢子轉過頭去,低低開口道:“薇雪兒,我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
他的語聲雖輕,但卻極爲嚴厲。薇雪兒乖乖點頭,心中略有疑惑,但卻不甚害怕。
正如那匹烈馬高高人立,兇狠地踏下前蹄時,薇雪兒無措地望着那雙近在咫尺的紫色眸子,那一刻,所有的恐懼驚惶,都在慢慢消散。隨着年齡的長成,如今的她依然信賴着身邊的男子,深深地,安然地依賴着。
轉過屋角,空埕已在眼前。
魁偉大漢高聲歡呼,搶到場中抱起一桶尚未拆封的烈酒,揮掌削去木塞,大口灌將起來。撒迦緩緩邁步,徑直行向空埕之內,冷冷顧盼的目光中有着隱約寒芒。
在這片極爲空闊曠然的場地正中,有着一個巨大的火堆。無數根原木劈成的粗大柴樁高高堆砌在一處,噴發着熊熊烈焰,赤芒耀天。火堆的周遭,密密圍攏着大約近千條高矮不一的身影,或席地而坐,或紛然佇立。
幾百桶烈酒雜亂無章地堆放在空埕一角,一些飲空的酒桶被接二連三地拋至高空,在隨即亮起的魔法光芒中爆成木屑碎片,紛揚灑落。震耳的喧鬧聲此起彼伏,濃烈的酒香填滿了每一寸空間,中人慾醉。
這裡,完全就是一個異族的世界。
坐在火堆近處的,是十幾個獨眼巨人。這些身高几近兩丈的大傢伙們留着濃密虯結的長鬚,無一例外地赤裸着上身,岩石般怒凸而起的肌肉表面,溼淋淋地沾滿了殷紅如血的酒液。在不斷往口中傾倒着烈酒的間隙,他們會偶爾打出一個響亮到可怕的酒嗝來,彼此嘲笑一番,轟然如雷。
相比之下,他們的鄰居——坐在一旁的近百名精靈則要溫文得多。與生俱來的優雅氣質,是精靈與其他種族最大的區別之一。他們的身下,鋪展着一層絢爛的魔力光暈,用途,則僅僅是爲了避免地面上的塵土沾身。並沒有一個精靈對烈酒產生興趣,他們只是安靜地坐着,細語交談,帶着淡雅的微笑。
數量最多的一批,當數戈牙圖所在的侏儒族羣。幾百個醉酒的地行侏儒聚在一起,無疑是這世上最令人頭疼的事情之一。他們揮舞着尖利的銳爪,向周遭的異族尖聲挑釁。而一旦有人應戰時,侏儒們便會飛快地在地上刨出一個深洞,藏身其中。用不了一會兒,他們就又會探出不成比例的大腦袋,僵着舌頭穢語漫罵。周而復始,樂此不疲。
頗爲古怪的一點是,於大陸各處繁衍旺盛的矮人族與高山氏族,在這裡就只佔據了一小部分數量。矮人們一改平日嗜酒的本性,陰沉着臉聚在一處,手中有意無意地拋弄着粗大沉重的骨棒。一小羣正在與他們眈眈對視的高山氏族則早已紛紛獸化,急不可耐地搓動生滿長毛、銳爪尖突的大手,閃爍着血紅光芒的眼眸中滿是暴戾之色。劍拔弩張的對峙局面,似乎隨時會因爲一個微小的動作而演變成血腥廝殺。雙方都沒有一個人說話,沉悶的氣氛中充斥着濃烈的火藥味。
空埕遠端的一排屋脊上,高踞着幾十名血族翼人。這些面目陰森的嗜血者,生有極度發達的尖銳犬齒和一對強有力的肉翼,通體皮膚均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慘白色。火光隱耀下,似極了一羣於暗處冷冷窺視獵物的吸血蝙蝠。
所有近千名異族當中,有着兩條極爲惹眼的黑色身影。看上去,他們與一般的人類並無不同,全身包裹着一襲嚴實的黑色長袍,就連面部也隱在寬大的頭罩之下,顯得頗爲神秘。在他們的周遭,空出了偌大一個圈子,就連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侏儒都遠遠避開了這塊區域,不敢逾越半步。
這兩名黑袍人亦在飲酒,正確的來說,是在吸酒。
黑袍人的雙腳,均詭異地踏在離地面寸餘的虛空中,足底並無半點風力波動,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懸踏着。前方的地面上,擺放着幾隻酒桶,每隔片刻,便會有一注殷紅酒液自桶中升起,斜貫過半空,被黑衣人吸入口內,情形詭譎之極。
撒迦的視線,從一開始就投注在這兩名黑袍人的身上,不曾稍移。隨着他與薇雪兒行入場內,無數雙目光紛紛投至,四周的喧譁聲漸漸低了下來。
細簌的微聲響起,戈牙圖陡然帶着一身黑泥自地下鑽出,輕佻地對着不遠處一名女精靈吹了聲口哨,逃也似的躥到了撒迦身邊,“小子,怎麼磨磨蹭蹭到現在纔來?難道不知道我老人家在等嗎?”
未等撒迦回話,他卻又縱到薇雪兒面前,理了理頭頂的稀疏毛髮,乾咳一聲,得意洋洋地道:“美麗的公主,歡迎您來到戈牙圖統治下的血煉之地,這裡曾經培育過大陸上最強大的武者。當然,您身邊那個呆頭呆腦的傢伙是其中最弱的一個……”
“夠了,戈牙圖。”
早已將注意力從半獸人身上移開的矮人們提着骨棒,三三兩兩地圍攏過來,其中一名留着長鬚的矮人長老獰目望着撒迦道:“既然你來了,今天我們之間就做個了結。”
戈牙圖愕然而視,當察覺到矮人們身上若有若無的殺氣後,他悻然選擇了閉嘴。
“從我的祖輩開始,這片血煉之地就已經存在。來這裡試煉的人不少,但能夠活着闖過所有木屋的人卻不多。算起來,你應該是第七個。”矮人長老踏上一步,冷笑道:“肩負血煉是我們這一族山丘矮人的宿命,哪怕就是被試煉者統統殺光,那也是毫無辦法的事情。”
撒迦沉默地注視着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爆裂的人體器官,撕心裂肺的慘呼,渾厚沉濁的黑紅,以及,滿屋的屍骸……那段嗜殺的日子,正如烙印般深鐫於腦海之中,難以抹滅。曾經一度以爲,自己再難從魔魘中走出,永永遠遠地沉淪下去。如今噩夢已醒,而死去的,卻已腐朽成灰。
“十年,你用了短短十年就通過了所有的試煉。在以前,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做到。”那矮人的敵意越來越濃,目中直欲要噴出火來,“今天,我們山丘矮人就在這裡最後一次挑戰,挑戰你這位年輕的強者。當然,如果你拒絕,我們無法勉強。那該死的靈魂契約早就已經約束了全部……”
“不,我接受。”撒迦簡單地道。
退到一邊的戈牙圖偷偷窺視着遠處幾名女精靈的曼妙身段,口中喃喃地道:“真不明白,這傢伙究竟是頭倔強的驢子呢,還是個人……”
矮人長老明顯怔了一怔,隨即下意識地輪了輪手中骨棒,神色變得猙獰起來。
“前段時間,我聽林格說起過這裡很快就會被封印,再也沒有下一位試煉者了。”撒迦將視線投向遠處,那酒館中的魁偉大漢單手舉起酒桶,幽默地行了一個貴族間纔有的祝酒禮。
撒迦微笑,望向矮人長老,道:“剛開始的階段,你們的人並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到了後來,不再有人留手,而每間屋子的人數也開始逐漸變多。從六個到八個,再到十個……我還記得,在駐守着十六名矮人的那間,我殺了第一個人。”他的笑容緩緩隱去,語聲淡然,“在那個時候,闖不過血煉,就沒有食物。我不想被餓死,所以,只能這樣做。”
薇雪兒怔怔地注視着他滿是疤痕的臉龐,聽着那近乎麻木的敘述,心頭酸楚,目中緩緩流下淚來。
“這裡的山丘矮人換過很多批,你們這一批來自四年前,在那以前的,都被我殺了。”撒迦平靜地道:“我想那些死去的人裡面,或許有你們的親人。”
矮人長老慘笑道:“是啊,我的兩個兄長都死在你的手上。等輪到我們這些不中用的廢物時,你連殺人的力氣也不屑去用了。”
“從明天開始,你們應該能過上一段平靜的日子。雖然不清楚還會不會有下一個血煉之地被建起,但對我、對你們來說,重要的是現在。”撒迦斜跨一步,站在了薇雪兒的身前,“如果想要復仇,現在可以開始了,我不希望看到你們帶着遺憾走出這個地方。”
遠處,林格拋掉手中酒桶,舉步行了過來:“撒迦,我替你看着小姑娘。”
“操!有我戈牙圖大人在這裡,哪裡輪得到你?”戈牙圖立即表示了不屑,“我們地行一族纔是這裡最強大的種族,而我又是地行之王,公主寶貝兒自然由我來照顧……”
撒迦微微搖頭,道:“她就呆在我身邊,哪裡也不用去。”
他的語氣雖然平淡,卻自有着一股隱隱的冷傲之意。林格咧嘴笑了笑,顯得並不意外。而戈牙圖卻如喪考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苦着臉喃喃地道:“這個狂妄的小子,他倒是不會有什麼事,萬一女孩兒的身體被那些臭烘烘的矮人碰上一記,那豈不是便宜了他們?怎麼着也應該是先便宜我纔對啊……”
“你恐怕還不知道,這是誰的女兒。”林格冷冷地道。
“當我是傻子嗎?在普羅裡迪斯的家裡,自然是他的……”戈牙圖漫不經心的語聲忽然中斷,瞥了眼林格,乾笑道:“我說着玩呢!唉,人老了就是喜歡胡亂嘮叨,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對了,我這就把族人都叫過來。要是山丘矮人傷到了她半根頭髮,哼哼,就一個不留的全部殺光!”
林格愕然看到這個還不及自己膝蓋高的“老邁”侏儒,以難以想象的高速在地上刨出了一個洞,而下一刻,他就已經在場地對側的地行族羣中冒出了頭。
然而,還沒等滿面忠義凜然的戈牙圖帶着幾百名醉醺醺的侏儒拍馬殺到,場中悶聲紛起,撒迦與矮人之間的對戰已然爆發!
當百餘支骨棒中的大半自各個方位齊齊揮下時,它們所捲起的可怕風聲,就已經蓋過了矮人們的如雷咆哮。重疊擁擠的攻擊中心,白裙曳地的薇雪兒俏然而立,猶如月光下的一株無暇百合。襯映着這株潔白花蕊的,卻是一柄凌厲鋒銳的長刀!
撒迦在第一個矮人身形方動時,就驟然衝出,伸臂橫掃,人體倒地的悶聲立時“砰砰”震起,場中塵土激揚!
速度、反應與爆發力,均於此時被撒迦發揮到了極至。他就像是一名目光毒辣的獵手,總是能以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接近並截獲獵物,完全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每一支砸下的沉重骨棒,一旦被他的那雙手掌拍上,便會如火中的空心枯枝般炸裂開來,化成漫天的骨片碎屑。而矮人們強壯橫闊的身體,更是一觸即潰,脆弱得有如嬰兒。
以撒迦和薇雪兒爲中心,兩人的周遭整整齊齊地空出了一個圓埕。試圖突進的攻擊者無不在第一時間就被截擊,漫天的骨屑越來越稠密,山丘矮人倒下的軀體也在這一小塊空地邊緣越積越高。在場外旁觀者的眼裡,撒迦正是那縱橫劈斬於圓埕內的長刀,刃鋒揮過之處當者無不披靡,無形凜冽的刀光幾乎是完全籠罩了那塊獨立的空間!
對戰,沉悶而激烈地繼續着。未被擊倒的矮人已經不多,但他們還在咆哮着相繼撲入場中,毫無畏懼。圍觀的異族大多保持着沉默,只有侏儒們在唧唧喳喳地討論着撒迦什麼時候才能打倒所有的矮人,言語間面露不屑者有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者亦有之,一時尖聲四起,嘈雜不休。
屋脊之上,幾十名血族中悄然掠起一人,橫展雙翼,無聲無息地向着精靈族所處的位置掠了過去。夜幕下,他的眸子已變成了猙獰的暗紅色。
場中激鬥正酣,絕大多數異族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詭異舉動,唯一的例外,是兩個慢條細理吸食着酒液的黑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