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昏黃的燈光,靜靜覆灑在愛莉西婭身上,溫柔如撫慰。她的頰邊,浮現着一抹病態的嫣紅,呼吸輕促而紊亂,整個人在昏迷中顫抖不停。
撒迦走到牀邊,伸手覆上她的前額,可怕的炙熱立時宛若沸水般涌來,竟似要將皮肉烤至焦灼!
“阿魯巴,關門。”撒迦垂目注視着愛莉西婭側腰上滲透着斑駁暗紅的衣衫,淡淡地道。
正在門外探頭探腦的阿魯巴邁出長腿,彎腰跨入房間,反手將門帶起。有意無意間,他站到了神色古怪的裁決隊長身邊,斜乜着對方重重哼了一聲。
撒迦默然望着身前女子蒼白柔弱的面容,並指劃裂她傷處的衣物繃帶,一股濃烈的惡臭頓時瀰漫在空氣裡,中人慾嘔。
站在旁側的宮廷魔法師羅芙本能地後退了半步,伸手想要掩住口鼻,卻生生頓住了動作。
她那瘦削而冷漠的長官,正撳按着愛莉西婭深入腹腔的腐爛傷口,不斷涌出的膿水早就黏糊地沾滿了指端,而他仿似一無所覺。
“回覆術沒有一點作用麼?”撒迦低低地問。
羅芙微微頷首:“一直都只能止血,很難取得再生的效果……”
撒迦思忖了片刻,擡起右手,極長的施術時間之後,一個元素球於掌心中凝結而成。它的顏色先是晶瑩的鵝黃,最終卻轉爲了不帶半分雜質的暗黑。
“撒迦長官,這……這是什麼?”羅芙吃驚地問。
“我想,我可能真的是個異端。”撒迦澀然一笑,緩緩壓低手掌。
布蘭登再也按捺不住,大踏步跨上前來,獰聲道:“等等,你要做什麼?!”
“你認爲呢?”
撒迦平靜地反問,對裁決隊長臂身上摧發而出的熊熊炎氣視若無睹。
幾乎是同時,半獸人那燃起焰芒的利爪刺出指端,猙獰地垂於身側;羅芙的纖纖柔指上,亦無聲地繚繞起幾點星芒。兩人一左一右將布蘭登合圍,冷若寒冰的異常氣息驟然暗涌於房內,殺機已然直迫眉睫!
劍拔弩張的場面,並未引起撒迦絲毫注意。就在黑色光球即將與傷處接觸的剎那間,它的表層隱隱起了一陣波動。數道暗芒迅速探出身軀,隔空攀上愛莉西婭的體表,涓涓滴滴地流向傷口外緣。
這些暗色光芒均極爲細小,就像是一根根扭曲躁動的絲線。然而就在它們破出球體的那一刻,冷冷瞪視着布蘭登的女法師忽然覺得體內魔力有如潮汐怒卷,竟隱有被抽汲之勢!
傷口表面的腐肉創痂很快就被清空,黑芒紛紛急不可耐地沿着裂口遊入腹腔,爬覆於腐爛壞死的肌體器官之上,顫蠕不休。
雖然看不清愛莉西婭體內的變化,但所有注視着這一幕的人都清晰地感覺到,幾縷黑芒並非是在修復着些什麼,而是在吞噬,貪婪地吞噬!
靜謐的空間裡,就只有那細微的咀嚼聲不斷傳來,妖異地令人透不過氣來。
撒迦本就蒼白的臉色此刻看上去更是像個死人,大滴大滴的冷汗源源自額前滾落,墜向地面跌得粉碎。他的神情始終極爲凝重,控制着光球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幽冷的眸子裡掩隱着近乎瘋狂的固執。
布蘭登死死地盯着這個向來交流甚少,卻徹底改變了周遭一切的年輕人,臂身上的炎氣光芒悄然斂去,肥肉疊生的臉龐上隱現焦急。
也不知過了多久,咀嚼血肉的詭異響動逐漸沉寂下來。撒迦扼滅了掌中的元素球,霍然轉身,行向房外:“羅芙,現在再去試試回覆術,應該會有用了。”
女法師行到牀前,揮手施出幾團柔和光暈。愛莉西婭身上那兩處正在流出鮮紅血液的傷口眼見着綻出新生肉芽,緩緩開始了癒合收攏。
“這怎麼可能?”羅芙注視着再無一絲腐肉的潔淨創口,滿面盡是訝異。
“感謝光明……”布蘭登似乎是意識到了此刻的立場,訕訕地住口。
羅芙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長官,您應該感謝的恐怕不是神族吧?”
布蘭登喜形於色地坐到牀邊,對着仍處在昏迷中的愛莉西婭絮絮叨叨說起了話,像是根本就未曾聽見女法師的嘲諷。
“還真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呢!”羅芙於心中冷笑,指端治癒術的光芒流轉亮起,靜靜輝耀了整個房間……
紛雜而沉重的腳步聲,毫不客氣地將索菲從夢中吵醒。小妮子呵欠連天地披上衣服,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樓欄邊探頭張望,卻不由吃了一驚。
下層的樓道里,那批沉默寡言的住客整整齊齊地站成兩列,每具身軀都在難以遏止的顫抖中挺得筆直。
那名黑髮青年正緩步行於他們之間,神容平和至極。身後高大獰惡的半獸人亦步亦隨,傻呵呵地咧着大嘴,似極了一個滿心喜悅的孩子。
“難道……是軍人麼?”索菲好奇地猜想着,但老邁的祖父很快便將她趕回了房間。
“就在剛纔,阿魯巴告訴了我一些這段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我想說,你們都是些不折不扣的蠢貨,到現在還能活着站在這裡,不能不說是個天大的奇蹟。”撒迦冷冷地開口,腳步絲毫不停,“都回去休息吧!從今天開始,沒有你們,或是我,只有我們。”
“轟!!!”
所有機組士兵習慣性地並腿行禮,魔法師俱是盈盈欠下身去。長時間壓抑於心頭的焦灼與憂慮已在瞬間一掃而空,儘管將來所必須要面對的,仍然是強大到難以抵禦的敵人,但此時此刻,每個人似乎都聽到了仍未冷卻的血液在體內沸騰的聲音!
頭狼的歸來,對於早就習慣了在殺陣中求生的狼羣而言,這就已經足夠。
雪暴還在繼續着,在天地之間肆無忌憚地發出陣陣獰笑。旅店外面的世界很冷,很黑,就只有幾處窗櫺中透出的燈火在綻放着微弱的光芒。
夾雜冰屑的寒風刀一般割在肌膚上,隱隱作痛。撒迦緩慢地舉步,邁向那無盡而未知的暗色中去。
他的背影挺拔依舊,卻單薄得令人擔憂。阿魯巴沉默地行在旁側,偶爾會偷偷瞟上一眼同伴,只是在害怕他會因爲體力不支而摔倒。
在旅店後方的拐角處,他們遇上了第一處暗哨。
這支由兩名機組士兵組成的哨卡反應極之敏銳,在察覺到動靜後立即伏倒,悄然大張了手中機弩的弓弦。刺出槽託的三棱箭頭宛如掩隱於夜色中的毒蛇,齧合利齒的瞬間,將是它們唯一感到愉悅的時刻。
阿魯巴的步履聲忽然帶上了一種奇特的韻律,聽起來,仿似黑暗中飽含着殺意的鏗鏘鼓點。
兩名士兵一前一後自雪地間站起,將機弩負於身後,不住搓動着雙手,似是已被低溫折磨得快要崩潰。待到阿魯巴行至近前時,他們這才勉強舉起手來,行了個並不情願的軍禮。
沒有交談,亦沒有片刻停留。
正如每次戰地巡哨一般,撒迦與阿魯巴靜靜地還禮,走過這處哨卡。
良久之後,士兵中的一人怔然望向前方混沌的暗色,搔了搔腦袋:“賴特,剛纔另一個傢伙是誰?”
“我怎麼知道!”他的同伴沒好氣地回答,“除了雪,我他媽什麼也沒看清。”
“古怪,古怪極了……”先前那人瞪着雙牛眼,尋思了老半天猛然發出一聲哀嚎,“是撒迦長官!對,一定是他,沒有人走路是那個樣子的!”
“真要是長官的話,你小子應該高興纔對,反倒在那裡鬼叫什麼?”賴特愣愣地道。
“你不覺得咱倆剛纔看上去就像是一對腿腳發軟的娘們麼?”
這回輪到賴特傻眼了。
所有巡梭的流動崗哨以及隱秘哨卡,在小鎮內外織出了一張綿密而緊湊的防禦網。人數上的劣勢,已被高明的布控者化解於反掌之間。無論是鎮中四通八達的巷道小徑,還是高矮不一的各式建築體,不多的警衛駐守着每一處地勢的咽喉所在,彼此間遙相維繫,戒備極爲森嚴。
“從帝都出來以後,大部分警戒布控都是赫拉在安排。魔法師們不怎麼把布蘭登放在眼裡,他也一向很少管事。”阿魯巴在深達尺餘的雪層中費力拔足,口鼻間噴吐着長長的白氣,“我一直都在害怕整支隊伍會撐不了多長時間,還好,你總算是醒了。”
“你和布蘭登的關係,似乎向來就不太融洽?”撒迦平淡地道。
阿魯巴頗爲赧然地咧嘴笑道:“隊長是個貴族,很少會主動搭理我的……愛莉西婭對我就很好,雖然比不上你,但已經算是所有人裡面不錯的了。”
撒迦聽着他這番頗爲古怪的言語,忍不住笑了笑:“我對你算好麼?”
“你是我的夥伴啊!在大皇子府邸門口的那次,還是頭一回有人幫我打架。當時我雖然被打得很慘,可是真的很開心。”阿魯巴的語聲裡帶着些得意,“你總說那只是巡檢,並不算是幫我的忙。可我不是傻子,一個人究竟好不好,總還是分得清的。”
夜視的能力,使得撒迦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同伴猙獰臉龐上的那絲苦澀。
“小時候我是在山區里長大的,和其他的半獸人在一起生活。自記事起,除了叔叔以外我沒有見到過任何親人。我長得並不像他,事實上我全身沒有一點三角犀的特徵——那是我所在部族的祖先。很多人都說我是個撿來的雜種,叔叔在喝醉時也會這樣說。十幾年了,我從來就沒有夥伴,入伍以後也是一樣。就連半獸人和矮人士兵,也會暗地裡說我長得像頭骯髒的豪豬。”
阿魯巴低低地笑:“你說,像我這樣的一個雜種,又怎麼能夠不珍惜自己的夥伴?撒迦,你給了我友誼,我能給你的,只有這條命。”
“你應該去要求更多的東西,別人擁有的,我們也一樣能得到。無論是以什麼樣的手段,都必須去嘗試。”撒迦森然道:“活着,並不只是爲了付出,這一點你要牢牢記住。”
阿魯巴似懂非懂地點頭,正欲答話間,前方街邊的一點熒光柔柔自風雪中耀起,照亮了他腳下的道路。
“大人,我們一直都在等你醒來。”兩名女法師從掩身處步出,其中身材高挑的一人望向撒迦,溫婉地道。
“你是?”宮廷法師團不同於機組,撒迦對其中大多數的姑娘都僅介於陌生和熟悉之間,極少言語交流。
那女法師微笑道:“大人,我的名字叫做赫拉。”
“哦?”魔法光芒的輝映下,撒迦的瞳孔驟然緊縮,脣邊卻漸漸展現溫和笑容,“這些天辛苦你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幸好沒有出什麼太大的岔子。”赫拉踏上兩步,微不可聞地道:“作爲卡娜唯一的朋友,我瞭解您,就像是瞭解她一樣。”
撒迦淡淡地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您是位值得效忠的領袖,這就是我想說的。”赫拉緩緩退後,恭敬地欠下身去,“無論是爲了卡娜,還是爲了我自己,時間會證明我的忠誠。”
“但願我不會令你感到失望。”撒迦深深地注視了她一眼,轉身舉步,“阿魯巴,我們去換一班機組的崗,巡哨到此爲止。”
“大人終於醒了,我就知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擊倒他的!”另一名女法師凝注着撒迦的背影,俏臉上滿是喜色。
“是啊,我們不能再失去他了,絕對不能。”赫拉的眸子裡,隱現出一抹異樣的光芒。
事先並沒有任何預兆,摧襲於天地間的這場龐然雪暴,在數日後的一個寂寥清晨,悄然終止。
整個小鎮已被厚厚的雪層掩埋了一半,每家每戶的房樑都在由於不堪壓力而向下曲彎變形。當屋門被居民們拉開時,積雪便會如山一般倒入,將小半個屋子瞬時淹沒。
儘管畜圈中凍死、脫出無蹤的牛羊不在少數,但人們都還是感到了如釋重負的喜悅。與往年相比,這點損失根本就算不了什麼。奔騰怒吼的巨型雪暴往往可以將房屋連根拔起,而現在,顯然沒有人遭受傷亡厄運。
對於世世代代於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的淳樸居民而言,這無疑纔是最重要的。
薩姆的心情顯然也相當不錯,因爲雪暴的停止,意味着住客可以再次踏上行程。在這個世上,有很多東西都要比雪暴可怕得多。老人時常會在充滿了獰然暗紅的噩夢中驚醒,他那日益衰弱的心室,已經不能再承受過多的血腥衝擊了。
事實上那支古怪的商隊並沒有絲毫逗留的意思,所有的人都在打點簡陋行裝。這讓薩姆更是放下心來,笑眯眯地任由孫女翻出大包厚實衣物,送給那些總是穿着單薄長袍的漂亮姑娘。
“羅芙姐姐,你們還會回來嗎?”
“要記得,雪原上有些路不能走哦!要看清上面有沒有足跡,這樣纔不會陷到深窟裡去。”
“下次來斯坦穆的時候,還來住我們的店啊,說好了,可不許賴皮……”
十餘日的相處,顯然已讓索菲對女法師們生出了不捨的感情。小女孩嚮往着有朝一日能夠像她們那樣美麗成熟,在不多的接觸中,她覺得這些來自異鄉的姑娘高貴而溫和,沒有半點尋常商人的粗俗傲慢。
“如果我們還來這裡,一定會來看你的。”羅芙擰了擰女孩紅撲撲的臉頰,與身邊的同伴相視而笑。
撒迦最後一個行入大堂,望了眼站在法師中間的愛莉西婭,他徑直走了過去:“身體能行麼?”
“可以的……謝謝您。”愛莉西婭迎上了他的目光,眸子裡帶着隱隱的感激之意。
“那就好,我們離開這裡。”撒迦筆直穿過垂手佇立人羣,行向大門。半途間,他的腳步忽頓,視線直直投向了大堂酒臺上的一隻木杯,眉宇間掠過兇戾殺機。
它正在微微地戰慄着,杯口邊緣不斷有麥稞酒涌濺出來,宛如沸騰。
“全員備戰!”
阿魯巴怒聲狂吼,緊隨着爆起的,便是一陣戰刀出鞘的鏘然齊響!
這肅殺而森冷的金戈之聲猶自於空中迴盪,薩姆顫抖的哀嚎便已低低響起,鬼哭也似的於店堂中擴開一層層淒厲波瀾。
“是蘇薩克,蘇薩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