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已隕落,劇已終幕;
可走出廢墟的人——纔是真正的謎底。」
神社已然坍塌。
曾高踞神壇之上的僞神秘骸,此刻不過是燃盡的灰燼與散落的機關碎片。
那些曾熾烈耀眼的咒火,如今僅剩一縷縷懶散漂浮的青煙,在晨曦與廢墟之間纏繞不散。
天邊的雲層尚未完全退散,黑霧仍未盡數消退。
但朝陽已破曉,一線金光透過雲縫,斜斜灑在殘破的鳥居與塌落的神殿瓦片上。
灰塵未落,空氣中依舊瀰漫着燒焦金屬與血的鐵鏽味。
司命獨自漫步於廢墟之中,衣角拂過地面的焦灰。
他的腳步很輕,卻走得很慢——彷彿每一步,都在印證一場斬神的夢境,是否真的曾發生過。
他走到神座曾立之處,那片如今已殘破不堪的主軸核心。
原先的法陣早已瓦解,咒輪支架也化作碎骨般的殘渣。
地面交錯着密密麻麻的術式裂痕,如潰散經卷散落於塵土,彷彿這片舞臺,曾演出過命運最殘酷的劇碼。
“……這裡,是她的實驗室。”
司命低聲自語,聲音被風捲入破碎神社的殘垣斷壁。
他蹲下身,撥開一塊焦黑術儀板,在碎瓦下翻出幾頁殘缺的術紙,符文已焦黑扭曲,內容早已模糊。
他的眼神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慎重的冷靜。
就在這時,他忽然擡頭——
遠處,一道身影正跪伏在焦土之上。
王奕辰。
他雙手在灰燼中不停撥弄,那是一片被高溫焚燒得近乎結晶的地層。
碎石之下,殘留着美奈子秘骸熔解後遺留下的骨質金屬與咒紋碎片,仍透出一絲未散的餘溫與詭光。
他的手指早已被鋒利碎片割破,鮮血順着指縫滲入焦土。
他卻毫無所覺。
反而湊得更近,眼神中浮現出一種扭曲的狂熱。
那是一種野獸在絕境中嗅到禁忌誘餌的渴望,一種早已被壓抑至極限的慾望,如同深淵中驟然開出的金色瞳孔。
他的呼吸越來越快,近乎喘息。
冷汗混着灰塵貼在臉上,面目已然狼狽。
但他臉上沒有痛苦。
也沒有迷惘。
只有——貪婪。
一種終於抓住命運咽喉的貪婪。
——然後,他找到了。
他的指尖在某塊燒焦碎片下輕輕一撥,一抹蒼金微光從縫隙間逸出。
那是一張卡牌的邊緣。
王奕辰像抓住聖遺物般,指尖顫抖着,將它一點一點地拽出。
第一張。
然後第二張。
接着,是第三張。
他的手在顫抖——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興奮。
他瞳孔驟然放大,呼吸急促,指節蒼白,嘴角竟不受控地揚起一抹弧度。
像是一個終於在廢墟中奪回命運權柄的亡靈。
他喃喃低語,聲音近乎夢囈,只有一個詞,被他一遍又一遍重複:
“我的……我的……我的……”
就在此時,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司命。
他站在不遠處的一根斷柱下,雙手插兜,神情似笑非笑。
他看着王奕辰良久,隨後視線緩緩移開,彷彿什麼也沒看見。
這時,塞莉安輕輕湊近,低聲道:
“看起來,他撿到了什麼。”
她的語氣像剛剛吃飽的狩獵者,慵懶卻鋒利。
“要過去拿來嗎?”
司命搖頭,笑了笑,脣角掛着若有若無的銳光。
“——不急。”
他的目光已投向另一側。
那處,另一道人影已邁出腳步。
賀承勳。
他如一座沉默山峰般邁步,身軀沉穩如鐵,徑直走向王奕辰。
聽見腳步聲,王奕辰本能地回頭,臉色猛地一變。
他迅速將三張卡藏入身後,眸中透出一抹警惕。
可下一刻,他整個人就被一記重力壓制摁倒在地!
“放手。”
賀承勳低聲喝道,聲音如鐵錘落石,無可質疑。
“它是……我的!”王奕辰聲嘶力竭地吼着。
他的眼神瘋狂,語調撕裂,像一隻不願交出獵物的餓狼。
“你不過是個路過的凡人。”
賀承勳一腳將他踹翻,反手將他單臂鉗制,將那三張卡強行奪下。
王奕辰趴在地上,臉埋在灰塵與焦石中,嘴角的血流入塵土,他渾身顫抖,像瀕死的野獸。
他不敢動。
可那雙被壓在地面的眼睛,仍透出一絲未熄的金屬寒光。
——執念,未死。
賀承勳將卡牌捧至蕭漣音面前,雙手奉上。
她接過,手指輕拂過卡面,眸光微動,感受到某種微妙的迴響,輕嘆一聲。
“美奈子啊……”
她搖了搖頭,似苦笑,又似悲憐,隨後手一翻,隨意地將卡牌丟給了信奈。
信奈接過三張卡,低頭望着卡面,眼神沉如古井。
“姐姐。”
她喃喃低語。
“您終究……還是把它們,留給了我。”
遠處,司命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他望着蕭漣音,又緩緩轉過頭,看向那依舊趴在廢墟中、遍體灰燼的王奕辰。
他眼神微眯,沉默。
那一瞬——
他彷彿看到,在王奕辰指縫之間,還有一道未熄的金光,若隱若現,像被掩蓋的第四張卡牌。
司命沒有說話。
只是笑了笑,轉身離去,背影如風掠過戰後餘火。
一切,似乎已然終結。
可他知道——有些賭局,從未真正落幕。
風捲過廢墟,拂起殘灰,掀動着斷裂機關的殘骸,神壇碎石之中仍殘留着術式燃盡後的燼火。
王奕辰緩緩爬起身,雙膝沾滿焦土與灰渣,他低頭望着自己的掌心,目光幽深,神情複雜而沉默。
他沒有再爭,沒有開口,也沒有看任何人。
可他的眼睛,沒有真正放下。
涼真和馬丁倒在他身側。
不是被敵人殺死。
是被力量——反噬。
那份不屬於凡人的生命系秘詭,此刻正一點點地吞噬他們的身軀與靈魂。
身體劇烈抽搐,血管暴漲,皮膚之下不明的異化器官不斷蠕動,變形如蛆,迸裂如花。
他們的哀嚎不再像人類,更像深淵中失控的祭品,正被術式崩解後的毒焰一寸寸燒成非人之形。
術式燃盡,靈魂撕裂,一道道難以修復的裂縫從心智延展至骨髓。
他們掙扎,他們喊叫,可身體早已不受控制,神智早已不歸自身。
司命站在幾米之外,目光沉靜。
他看着這一幕,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他的表情不是冷漠,而是一種早已見慣這一切的、被現實磨礪出的清醒。
“凡人妄動秘詭的下場。”
信奈站在他身旁,手扶刀柄,黑髮隨風輕晃,目光冷得如霜雪。
“你的這位同伴——”她瞥向蕭漣音遠去的背影,語氣如刀,“還真是夠無情的。”
司命輕笑一聲,沒有反駁:
“她只是……習慣了讓別人變成‘祭品’。”
“那麼你呢?”司命回頭看着信奈,“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嗎?”
信奈,則緩緩從戰袍內取出一本已被燒得焦邊的薄冊,輕輕攤開。
紙張焦黑,血跡斑斑。
“姐姐的日記。”
她語氣低緩,卻沉得像石落深井。
“她的理論、她的獻祭草案、她第一批失敗試驗者的記載……都在裡面。”
“那她盜走的東西呢?”司命問。
“關鍵的那張卡。”
信奈搖了搖頭,眼中浮現一抹冷然與遺憾交織的神色。
“她沒留下。”
“可能……從一開始,她就把它們交給了更高層的‘瘋子’。”
司命緩緩眯起眼,視線掃過廢墟深處那口被高溫燒焦的機關井。
“沒關係。”他聲音輕淡,“還有很多夜晚。時間……很充裕。”
正當話音落下,一道熟悉的腳步聲從斷垣殘壁後傳來。
“好了——看起來,噩夜已經過去啦。”
蕭漣音從火焰焦黑的灰燼中款款走來,風塵不染,姿態依舊優雅。
她的紅脣上還殘留着一點未褪的秘詭光輝,神色平靜,步履輕盈地跨過兩具已然失控的“忠犬”遺體。
她沒有低頭。
沒有凝視。
甚至沒有片刻的停頓。
彷彿他們從不屬於她的“失去”,不過是她術式中一次次的“執行單元”。
她停下腳步,笑容一如既往,是她的招牌。
“我們?”她看向司命,眼尾微挑。
“要不要……找個地方坐坐?”
司命眯起眼,看向她身後。
忠犬——只剩下賀承勳與法比奧。
那兩個最沉默、最服從的——活了下來。
而體質脆弱、信念模糊的——熄滅了。
“凡人啊……”他喃喃,語氣中帶着一絲難以言明的嘆息。
“終究,還是太脆了點。”
而此刻,王奕辰慢慢從地面站起,灰頭土臉,肩膀微垂。
他沒有人喚他,也沒有人推他。
他緩緩走向人羣,站得不上不下,彷彿既想融入,又隨時準備抽身。
他的眼中光芒暗淡,卻仍未熄滅。
如同壓在灰燼下那一縷未亡的火星。
許今宵則依舊站在司命身側,像個幽靈般沉默不語,彷彿連風都不願在他身上停留。
司命偏頭看他,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你倒是活得挺穩。”
許今宵微微一笑,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這傢伙啊。”司命輕笑,“還挺耐活。”
他轉向信奈與蕭漣音,語氣平靜,卻像是即將踏入下一幕劇場的演員,緩緩地宣告:
“走吧。”
“去找我的同伴匯合。”
他望向遠方,晨曦透出天邊。
“如果他們還活着——”
“那我們就試試看,把這些夜晚,拼成一個……屬於我們的答案。”
「神座歸灰,
真正的劇,纔剛開場。」
「她不是星星不選的失敗者,
她是敢怒視星辰的瘋子。」
夜色尚未完全散去。
地鐵車站廢墟旁,破碎的鋼筋與扭曲的軌道橫亙在陰影裡,焦黑的牆壁仍殘留着咒火灼燒後的紋痕。
一堆不穩定的篝火在角落“噼啪”作響,微弱的火光映照在信奈的側臉上,
她靜坐其中,手指翻動着一本幾乎被燒燬三分之一的日記本。
灰邊焦黑,火舌舔過的紙頁上還殘留着術式反噬後留下的靈焰滲痕,觸摸時依舊帶着絲絲燙意。
她輕輕拂去灰屑,一頁一頁地攤開。
字跡娟秀,筆鋒沉穩,寫在秘詭專用紙面上,墨跡之下有微弱的靈紋迴響,彷彿記錄者的呼吸仍在字裡行間起伏。
【第一篇·十星晉階日】
日期:御神歷·21年·春雷之月·上弦五
書寫者:御神院·美奈子(本家正統)
「今日,我升爲十星。」
「我是御神院百年來最年輕的十星秘詭師。父親的眼中第一次沒有了失望,長老們的咒文,不再跳讀我的名字。」
「他們說,我是星的選民。」
「我在副秘詭槽中選擇了它——命運系·天照命輪。」
「命輪在我掌中旋轉的那一刻,像星辰在低語。」
「我相信——我的腳步,將登神。」
那一頁紙上的筆鋒如歌,如詩,每一筆都帶着少年意氣與無法隱藏的驕傲與野心。
在頁角,她畫下了一幅咒輪圖稿——一枚金色咒輪,宛若太陽的殘片,
層層銘刻着秘詭之環的符號,線條精準,透着瘋狂近乎虔信的執念。
信奈合上這一頁,指尖輕輕撫過墨跡未乾的筆痕,沉默不語,彷彿透過那娟秀的字跡,
看見了當年那個少女,站在咒壇下,仰望星空的眼睛。
她翻到下一頁。
字跡變化明顯——不再工整而穩定,而是愈發鋒銳,壓印得筆痕透紙,像在同時間賽跑。
【第二篇·星災前的準備】
日期:御神歷·21年·暮火之月·中旬
「我已抵達十一星。」
「命紋星圖如我所料般擴張,並未有太大阻力。
天照命輪與玉藻前開始產生聯動效應,夜間夢中,我能看見玉藻狐影在領域巡行。」
「家族典籍中只記載過兩條晉升路徑——墮星死靈,畸變獸王。」
「前者爲三系融合:生命、命運、世界。後者爲雙命運混合構造,帶有‘奇物’屬性。」
「我不喜歡‘畸變’這個詞,它意味着不穩與不可控。」
「我選擇了前者,選擇了‘死靈’,選擇了‘神之世界’。」
「今日,我訂購了咒輪密寺的構建資料。第三秘詭——世界系的《六臂咒輪》,將成爲我的星災通路。」
讀到這裡,信奈的目光一凜,指尖稍微收緊。
她記得那段時間。
姐姐每日出入封神文庫,翻閱咒書,描摹神格印記,將一頁頁最古老、最危險的咒術書頁從文庫中悄無聲息地取走。
而她——連走近那片區域的資格都沒有。
她記得,自己曾站在禁文門外,聽見門內的咒音如潮,
而她卻只能按劍立於門外,目送那位“正統繼承人”走向未知的星災。她翻到下一頁。
字跡更加急促,墨痕深重,線條粗糲,不少地方有明顯的擦拭痕跡與反覆重寫的重複筆劃,情緒幾近崩潰。
那不再是一個星耀之徒的驕傲,而是某種陷入巨大矛盾與恐懼者的自白。
而那一頁——即將揭示的內容,或許是整個獻祭計劃的“核心裂口”。
信奈深吸一口氣,手指停在了那一頁的邊緣。
火光在她瞳孔中跳動,而夜色,在這一瞬,彷彿也屏住了呼吸。
【第三篇·亡靈喚醒之夜】
日期:御神歷·22年·初雪之夜·無月時分
【摘錄】:
「星災,降臨了。」
「我站在密寺法壇的中央,命紋星圖在我頭頂展開,彷彿一隻睜開的星河之眼。但……那道星光,並未落在我身上。」
「我聽見亡靈在低語——」
「不是幻覺。不是。」
「他們在呼喚我的名字。
用家族中早逝長老的嗓音、用那隻死去咒術犬的爪聲,用火盆裡燒不盡的焦灰,在耳邊,在骨髓裡,在命星之下,對我低語——」
“你,還不夠墮落。”
那聲音,不是迴響。
它不像語言,更像某種從祖先遺骸中發酵而出的詛咒模因,植根於血脈的罪證,在這一夜徹底甦醒。
它不經耳入,不經心念,而是——直透魂殼。
我跪在星圖中央。
第十一星點燃,命紋發光如熾焰,燃至極致。
可光芒忽明忽暗,如同溺水者浮沉的呼吸,隨時可能熄滅。
四周不再是評審法壇,而是墓碑。
我以爲我在星災晉升的考覈場,可那一夜,我才明白:
——那不是“祭壇”。
——是“挖墳者”的墳。
「我試圖引導亡靈之氣,引咒穩魂,以家族所傳之術安撫他們。」
「可一具接一具的屍體,從墓圈之外爬出。」
他們沒有瞳孔,只有星光白芒在眼窩中緩緩搖曳。
他們不是普通亡靈,他們是——星災投放的“鏡面審判”。
每一具身影,皆帶着我曾背棄、放棄、毀滅過的咒術失敗者的臉。
我呼咒。施法。嘗試鎮壓。
可一切術語在我口中扭曲成反義詞,符紙在我指間裂解成星形碎口。
我親手構建的術式,在這裡失效。
不,是星災——它從未承認我爲“人類”。
它拒絕我,不是因爲我不夠強。
是因爲我“不夠乾淨”。
我,逃了。
我逃出法壇,奔向禁閣,藏入夢中。
可夢境也成了囚籠。
「夜裡,我反覆做夢,夢見星辰睜眼,卻冷漠地閉上。」
它看見我了。它聽見我了。
可它閉眼。
不是拒絕我。
是漠視我。
我開始產生幻覺:
角落的影子——不再是影子,而是“未來自己的屍體”,正躺在其中,等待替我接管命運的那一刻;
符文在咒紙上開始倒流——它們退回了最初、退回到家族咒術禁術未成形的原型狀態,一種原始而野蠻的力量,在撕咬我的術道;
我看見“另一個我”從封印棺槨中爬出,眼神空洞,嗓音如霧:
“你,是你自己的失敗者。”
我開始害怕火光——它不再溫暖,它變成了星災睜眼後的“灼光瞳孔”;
我開始懼怕星空——那不再是引導,而是懸在背後的“審判席”;
我開始逃避自己的名字——
每當我試圖念出“美奈子”二字,我便會質疑:這個名字……還屬於我嗎?
是我嗎?
還是——那早就死在咒輪試煉之夜,被星災拒絕、被世界丟棄的,另一個失敗的造神者?
信奈默默讀完這一頁,指尖停在那句塗抹多次的句尾上。
“你是自己的失敗者。”
風,輕輕吹過,拂起書頁一角。
火光在她眼中明滅不定,而她的眼眸,卻比夜更深。
曾經那個仰望星河、誓言登神的姐姐——在星災門前,被自己扯碎了臉。
她不是不夠強。
她只是,不再相信自己配得上“人”。
「我失敗了。一次,兩次,三次。」
每一次失敗,命紋星圖都會黯淡一圈,我的理智被永久剝離一點。
那種痛,不是身體之痛,而是自我意識的剝離,像是某個在靈魂中寫下名字的存在,在一寸一寸地擦去我是誰。
星災依舊在低語。
它說我還不夠。
不夠墮落。
——星災,正在“重寫”我。
可它重寫不了的,是當我呼喚之後,那片死寂中的沉默。
「我祈禱,我獻祭,我呼喚。可星災,從未回望我。」
我曾焚燒三十三隻失控的式神,把它們燃成靈質,用以獻祭星災核心。
我將母親的遺骨磨成灰,調入血咒,製成“血親銘印”,烙印在我的命紋之上。
我甚至……咬下了自己左手的拇指,用鮮血在星圖中央書寫出那句誓言:
「我將以吾之身,墜入星災。」
我把我的技藝、記憶、身體的一部分都獻了出去。
但我始終——保留着一點東西。
那一塊,無法用術式剝離的存在。
它像一小撮火星,在墮落的暴雪中倔強地閃爍。
那是——我還在思念她。
我的妹妹。
信奈。
我無法割捨她的名字。
我無法將她從我“身份構圖”的本體中,徹底剔除。
她是我成爲“人”的最後證明。
我失敗的根源,不在術,不在星,不在死靈。
而在於——我還保留着“愛”。
星災看出來了。
它說:“你,還不夠墮落。”
所以——我瘋了。
「我還不夠墮落?」
那我就,讓神靈墮落!
我不再祈禱星災。
我要讓星災來祈禱我!
我要把神明從神座拉下,讓它們匍匐於我構建的神社之中。
我要將天照命輪,逆轉爲“道具”。
我要建立一個不需要資格、不需要選擇、只要你敢賭上人性就能晉升的星災。
我要成爲——
不被選擇者的造神者。
火光搖曳,信奈的手指輕微發顫。
那一行字,在光影下彷彿還在燃燒,而她的心,卻如同墜入萬年寒泉。
姐姐——
那一夜,徹底瘋了。
信奈翻至下一頁。
紙張邊緣潮溼,火痕與墨跡交疊,筆跡從雜亂到整齊,像是在某種撕裂的意識與冷靜的意志之間徘徊過後,再次凝聚出的“設計者的口吻”。
【第四篇·獻祭的設計者】
日期:不明,記錄殘缺,字裡行間充滿多次重寫與混亂的拼接印記。
「我終於明白了。」
「不是我不夠強大。」
「是這個世界,本就拒絕接納我。」
「祂們用‘失敗’來標記不夠溫順的人。」
「用‘瘋子’來掩蓋無法解釋的天才。」
「可我不在意了。」
「我不想再被選,我要自己創造選擇。」
「我宣佈——神死了。」
「從此之後,不是神挑選我們。」
「是我,來書寫神明的骨與血。」
「玉藻前的核心已趨於穩定。」
「咒輪密寺構建完成,能實現‘僞星災領域’的常態化模擬。」
「天照命輪已不再僅是一張卡,它開始低語——它不止是卡牌,它想成爲‘劇本’。」
「很好。」
「既然星災不肯眷顧我,我就剖開這個世界的權柄,從屍體中,從失敗者中,從每一個‘準神’的碎片中,拼接我的道路!」
「我開始收集——卡牌殘核,術式碎片,屍骸記憶。」
「我製造了第一具秘骸。」
「它失敗了。它瘋了。我將它投入能量池,看着它在幻覺中吞噬自己,直到意識崩潰。」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失敗’,纔是神性建構中最必要的祭品。」
「我需要更多‘瘋子’。」
所以我,開始寫信。
那一頁,字跡突變。
筆鋒一改先前的狂躁,變得端正,整齊,彷彿不再是日記,而是一封向誰寄出的信件。
“致所有曾在星災前止步的人——
我們,是被世界遺棄的人。
可我們不必仰望。
我們,可以僞造天穹。
來秘骸之城吧。
來——
讓我們一起,撕開星災的真名。”
信奈望着最後一行,久久無語。
火光照亮她的眼眶,卻無法穿透她心底的寒意。
原來——從那一刻起,美奈子就已經不再是她的姐姐。
她成爲了獻祭的設計者。
成爲了——
神性的僞造師。
她以“愛”之名落敗,以“恨”之名登神。
最終,她以“造神”的劇本,構築了這個無人可逃的獻祭舞臺。
信奈合上日記的那一頁,手指停留在封底,輕輕摩挲着那層被火灼焦過的皮革。
在封底的中央,有一句話,用血寫成。
不是墨,是血。
那血色早已乾涸,但仍深紅如初。
沒有署名,沒有日期,只有一行孤獨的字句,如某種瀕死意識最後的宣告:
“我要讓星災看看——
神靈也可以墮落給她看。”
篝火輕跳,火光在灰燼上掙扎燃燒,風穿過廢墟,吹動殘存的瓦片與殘卷,彷彿神明的哀鳴在斷垣殘壁間緩緩遊蕩。
信奈緩緩站起身,手中緊握着那本半毀的日記。
她走向火堆,步伐穩重,像是送別一段歷史,也像是在親手埋葬某個曾經站在星辰之下、擁有灼目光輝的名字。
火堆旁,衆人靜靜圍坐。
沒有人說話。
每一個人,身上都殘留着斬神之後的餘熱與疲憊,目光被火光拉出深深的投影。
蕭漣音坐在一根半塌的鳥居殘木上,雙手交叉抱胸,黑髮披落,眼神幽沉。
她望着火光出神,面上看不出是哀傷,還是徹底的冷淡。
司命坐得最靠近火堆,手裡翻着一張已經泛黃的舊撲克牌,動作緩慢,沒有開口。
馬丁與涼真,已經化作焦痕,連骨灰都被術式吞噬。
賀承勳倚着斷牆閉目養神,滿身傷痕仍如磐石不語。
法比奧蹲坐在角落,懷中抱着一塊焦黑的金屬片,低頭凝視許久,像在認出其中一片忠誠曾存在的刻痕。
信奈站定。
她望着這羣人,望着火光下那一雙雙還活着的眼睛——也許馬上,就會死的眼睛。
她開口了,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像冰水潑在了火光之中:
“這就是——御神院·美奈子墮落的真相。”
她的聲音沒有顫抖,也沒有情緒。
“她不是一場意外,不是某個瘋子的癲狂,不是偶發的墮落。”
“她,是這個體系製造出來的,最完美的失敗者。”
“她想成爲神,不是爲了征服,不是爲了超脫。”
“她只是——想證明:‘神權’這種東西,本可以由人類書寫。”
她眼神微垂,嘴角浮起一抹近乎冷笑的諷刺。
“她沒瘋。”
“她只是,比我們所有人——都早看見了這個世界的漏洞。”
火光照亮她的側臉,照不透她眼底深藏的荒蕪。
四下無聲。
夜色未散,但黎明已在天邊緩緩撕開一角。
破敗的廢墟上,一道金線穿過烏雲,映在她的側臉。
她低頭,將日記本放入火堆。
沒有儀式。
只有送別。
紙頁燃燒,焦香升騰。
那一行行妄圖改寫神明命運的文字,此刻正化作灰燼,歸於塵土,隨風而去。
“不過,”她輕聲開口,望向司命,語調緩緩放輕,卻比火光更沉,
“這恐怕——只是這座秘骸之城真相的冰山一角。”
“美奈子只是先行者。”
“她不是終點。”
司命擡頭,靜靜望着她,許久未語。
半晌,他嘴角微揚,輕輕一笑:
“這地方啊……”
他望着地平線盡頭,那一縷晨曦灑落在廢墟之上的模樣。
“確實,很適合——寫劇本。”
「她沒被星辰選中,
她只是太早學會了——如何篡改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