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真正恐怖的夜晚,都不會在午夜結束。
它們在清晨醒來,穿着人類的皮膚,告訴你‘我們什麼都沒看見’。”
——晨星時報未刊內部稿《霧中觀測手記·司命注》
天色尚未破曉,霧都依舊沉睡在薄暮與霧紗之間。
第七教區,鏡語巷13號側街,一隻紙簍傾倒在石磚小巷,溼潤的紙屑散落一地。
一隻流浪貓蜷縮在蒸汽管道底部,毛髮炸開,瞳孔如針,警覺地盯着前方。
那裡,靜靜地躺着一具屍體。
她的面容年輕,二十出頭,穿着夜課用的灰藍布袍,胸前彆着一枚手工縫製的舊海軍徽章。
眼睛睜得極大,彷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試圖看清那從霧中撲來的“某物”。
她的脖頸上,兩個整齊而深邃的咬痕正緩慢滲出已接近凝固的血跡。
右手仍緊握一頁講義紙,上面用鉛筆寫着一句話:
“命紋是一種語言,它不是命運,但能呼喚命運。”
鐵鏽味、潮溼味與淡淡的血腥味在小巷中糾纏翻滾。
不遠處,一名晨巡衛兵面色蒼白地向傳令兵低語:“……我認得她。是夜課來聽風語的那個……是報社那邊的人。”
傳令兵握緊軍用通訊晶石,語氣緊張:“上校吩咐了,吸血痕跡、報社周邊、血族未備案居民——直接上報教會。”
更遠處,一輛印着教會紋章的白色馬車緩緩駛入。
馬車上,白衣的女調查員翻開手冊,冷靜地念道:“死者,菲莉亞·赫溫。兩日前曾與編號歸軍人接觸,參加晨星報講壇活動。死狀與標準吸血種獻祭模式高度吻合。”
她擡起頭,目光如冰:“標記疑似兇手——未註冊女性吸血種:塞莉安。”
鏡頭逐漸拉遠。晨星巷的霧中,一抹微弱的星光閃過,隨即被霧層吞沒。
這並非夜的結束,而是一場誕生於清晨的血案——悄然開啓了,另一個夢的終結。
清晨,晨星時報外圍出現了第一批不速之客。
三輛軍用輪式蒸汽車,六名着裝統一的特情軍警,一名佩戴“風紀觀察官”袖章的法務軍官,
以及一位來自帝國教會的白袍調查員——她手中捧着聖母教團頒發的緊急信訪抄本,信上只有寥寥三句:
“死者爲晨星夜課學員。”
“死因極疑吸血所致。”
“據報社區域登記,疑似吸血族唯一活躍體:塞莉安。”
司命坐在報社的主編室內,窗外是街角警戒線拉起的反光帶與聚集的閒人低語。
他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銀筆,一旁是還未寄出的《命紋語言學手稿(第三章)》。窗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你該出去。”雷克斯站在門邊,臉色繃緊,“他們已經拿到了簡易拘傳令。”
司命沒有動。他只是起身,披上晨星灰色主編風衣,然後取下一件東西——一枚銀質印章。
晨星的印章,象徵“信息合法傳播權”,曾一度被王都輿情局認可。
現在,它將失去效力。
門被推開。
風紀軍官不言語,只出示文書:“根據王室特別條款第47節,特瑞安秘詭異常調查令生效,對晨星報社及其相關人員予以封鎖、臨時盤查,並帶走主要管理者協助調查。”
“協助調查。”司命重複了一遍,然後望向身後的貝納姆與伊恩,“沒事。只要他們沒帶封口令,咱們還能印報。”
他自顧走出,向軍官點頭,目光落在了教會女調查員的臉上——那是一張過於平靜的臉,如同石雕,不帶情緒。
“我們也需要那位血族少女。”
她開口,聲音如聖壇上滴下的鐘聲,平靜而令人不適。
片刻後,塞莉安在樓梯口現身。
她換了一身深灰斗篷,將猩紅長髮收束,神情與往常的高傲嬉笑截然不同,只靜靜站在那裡,低頭繫着斗篷帶子。
“我不會咬她。”她說,“我有節制。”
“但你沒註冊。”女調查員冷淡迴應,
“你體內仍然存在血族命紋的殘留。且昨夜於案發時段,沒有提供行爲證明。”
“我在聽司命說夢話。”
“請你跟我們走。”
伊恩想開口,被司命按住。
“去印刷部。”司命低聲,“讓下一期報紙空出頭版。”
“標題?”
“別寫我們無辜,”司命淡淡道,“寫他們問的太慢。”
兩個小時後,晨星報社被徹底封鎖。街道兩側貼滿了鮮紅的警示牌,上面赫然寫着:“命紋異常污染區域·臨時調查中”。
這些警示如同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整個街區籠罩在緊張與不安之中。
霧都的晨霧依舊未散,瀰漫在街頭巷尾,但這次,它不再只是水汽的凝結,
而是猜忌與畏懼的具象化,是新舊世界在彼此刺穿前最沉默的交鋒。
街角的舊郵亭旁,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太太皺着眉頭,語氣中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我早就說過,那些有星紋的人遲早會出事。”
她的聲音雖不大,卻足以引起周圍人的注意。
一位年輕人立即反駁,聲音中夾雜着憤怒與不解:“可她是晨星的講師之一,說不定是有人陷害她!”
另一人沉聲道:“但你能保證她不會‘失控’嗎?那晚她就在……”
話未說完,便戛然而止,彷彿再多的言語也無法掩蓋內心的恐懼。
而在臨時調查廳內,司命被押入的一刻,他的目光落在牆上那張佈告上:
“凡疑涉血咒者,皆需由教會認定其‘是否仍爲人’。”
這句話如同一把鋒利的刀,直刺人心。
西區軍法庭的臨時審問廳,原本是舊指揮所改造而成,窗戶被深紅色的窗簾封死,僅有天花板上的光盤燈散發出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整個房間。
塞莉安坐在冰冷的鐵椅上,雙手被拷在桌下,銀製手環緊緊嵌入命紋感應水晶中,其表面顯示出細微的波動。
牆壁上鑲嵌着“精神淨化圖騰”,四位教會記錄官身披白袍,一字排開,如同無聲的雕像。
坐在最前方的是本次審問的主事人,教會五等問祭·修女緹娜·尤瑟爾。
她緩緩開口,聲音冷靜而威嚴:“編號暫定VampireS-9,疑似非註冊吸血種,涉嫌‘間接牽連至命紋殺人案’,現爲初步審定流程第一輪。”
塞莉安擡起頭,目光直視修女,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容:“你是不是,很想用我來祭你的KPI?”
她的語氣輕鬆,彷彿置身事外,眼角帶着若有若無的倦意。
修女無動於衷,只是從桌上取出一枚水晶,繼續問道:“昨夜你在何處?”
“在晨星報社。”
“有誰能證明?”
“你要不要問司命?或者問雷克斯……他睡前喜歡朗誦海盜詩。”
“當時有任何接觸陌生人?比如學員?”
“有一個男孩請我幫他看命紋。”塞莉安聳了聳肩,“他說夢裡他看到他的星星在哭。”
修女沉默片刻,旋即低聲命令:“記錄‘夢中星圖’片段,疑似命紋異常投射。”
“你是否使用過生命系或命運系的咒構?尤其在夜課結束後?”
“我連火都不會點,我用你們的油燈。”
話音未落,一名教會判讀者從背後牆角走出。
他手持測念儀,對準塞莉安命紋之處。
儀器發出輕微的鳴響——不是警報,但波動確實異常。
“感應到星紋震盪殘痕。”他低聲說,“非攻擊型,但與生命系共鳴……” “夠了。”
聲音從門外傳來。
司命站在那裡,身上仍是晨星主編的風衣,袖口微敞,露出命紋圖章,八星中亮着一星,彷彿隨時會點燃。
“她昨夜在我身邊。”他說,“我能以命紋擔保。”
“你不是官方命紋冊登記人。”修女冷淡迴應。
“但我是秘詭師公會備案的秘詭社授權講師。”
司命取出徽章,“我若撒謊,你可以直接註銷我在冊命紋。”
教會衆人相顧一眼。
“我們會記下這段擔保。”修女語氣不變,“但調查仍會繼續。”
塞莉安轉頭看向司命,眼中沒有恐懼,只有一點奇怪的笑意。
“你總是替我擋槍。”
“那得看子彈飛向哪裡。”
兩人的對話在這壓抑的審問廳中顯得格外突兀,卻也透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與信任。
此刻,外面的霧依舊濃重,街道上的議論聲此起彼伏,而在這間封閉的審問廳內,一場關於信任與真相的較量纔剛剛開始。
與此同時,貝納姆與伊恩穿過西區街口的第三警戒線。
空氣中殘留的灰霧猶如失溫的夜潮,冷冷浸入肌骨。
街頭空無一人,破舊的磚瓦縫隙裡生着野草,彷彿這片區域被時間遺棄。
他們在案發現場周圍展開調查。這一帶本就人跡稀少,如今更顯寂寥。
僅有一處街邊的老廢墟被臨時劃入了封鎖範圍,拉起黃色警戒線,像是殘敗都市的傷口被草草縫合。
伊恩蹲下身,指尖緩緩拂過牆縫邊的一片碎磚,指節一頓,像觸到什麼。
他從縫隙間抽出一塊破損布片,那是暗紅色的舊麻布,表面斑駁,沾有微不可察的血跡。
他舉到鼻前,細嗅。
“……不是人類的血。”他眉頭一緊,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在獨自推演,又像是在對某種直覺發出警訊。
“海獸?”他沉聲問。
“可能是獻祭生物。”貝納姆的聲音幾乎不可聞,卻帶着一種破塔街老居民對異端熟稔的沉靜,“我見過類似的血色儀軌,殘跡差不多。”
伊恩的視線沿着街道延伸,最終落在不遠處的教堂塔樓上。
霧中,它猶如一柄突兀的釘子插入天穹,沉默肅穆。
那是聖母教團在霧都設立的一個次級禮拜點,距離案發地不過兩個街區。
貝納姆用手指輕敲着腰側,彷彿是在敲醒某段塵封的記憶:“我還記得,幾年前也發生過類似的‘血音風鈴案’?”
“教會最後定性爲個體異端事件?”伊恩緩緩答道,聲音平穩如常,但眼中有一點波動。
“而那時候,”貝納姆盯着教堂塔樓的方向,聲音壓得更低了,“也正好有位神父想升職……他搞了個小型血月儀式。”
伊恩沒接話,只是低頭再次將那塊布片舉到鼻前,深吸了一口。他的眼神驟然收緊,彷彿在血布上嗅出了某種讓人不寒而慄的真相。
“這不是吸血種的痕跡。”他緩緩道,語氣堅定,“這是獻祭過後……禱言殘留的味道。”
他的目光穿透迷霧,釘在那座鐘塔的尖頂上,
聲音冷得像霧靄中即將落地的鐵:“他們不是在調查真相。他們是在清除失控的火。”
王都·聖母神殿內廳,黃昏前一刻。
圓頂穹頂之上,金飾雕紋的輝光正被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拉扯着褪去,映出如血般的暖金色,彷彿連神明的目光也開始退潮。
殿堂深處,那尊巨大的繁育聖母像垂目俯視,神情依舊溫柔,彷彿永恆不變的仁慈,但在這昏黃的光影中,卻多出一分令人心悸的靜默。
梅黛絲·特瑞安端坐於高臺前的深絨靠椅中,姿態如雕塑般端正,身上典禮用的白金祭袍閃着暗金色的折光,寬大的衣袖覆蓋至指尖。
她神情肅穆,眉目如冷月,纖細的手指穩穩捧着一本命紋殘痕圖錄,彷彿正在審視一段宿命的遺稿。
她對面,一名身披銀紋袍服的教會執事正單膝跪地,頭顱微垂。
儘管語聲溫緩,但每一個字都透着小心翼翼的緊張:“根據屍檢組回報——死者命紋嚴重殘損,脊柱碎裂,雙眼溢血,未見撕咬創口。”
他攤開手中羊皮卷軸,指尖輕撫那些佈滿咒印與筆跡的痕圖,
彷彿每一寸都是罪證:“我們確認,現場殘留的生命迴音波,與神聖祝祭中所用的‘初階血月祭儀’有八成以上重合。”
他擡眼看向她,聲音已壓低如竊語:“換言之,爲——‘意圖完成獻祭的失敗儀式’。”
梅黛絲緩緩點頭,脣角未動,聲音卻在殿內輕響,宛如晨禱初起的風鈴:“所以,是那位神父……急了。”
“他遞交了晉升表。”執事頓了頓,嘆息,“想借儀式,積累‘下民懺悔獻祭績點’,以衝刺白綢階。”
“確實。”她語氣無波,彷彿聽到的只是某份文件的審查報告。
“此類‘特殊禱告獻儀’並非首次……只是大多都在可控範圍之內。”
執事繼續低聲陳述,“這一次,涉事的是夜課講壇的學員。”
梅黛絲將手中卷軸緩緩合上,目光落在執事身上,卻彷彿看透了他身後的整個教團結構。
她眼中無怒意,也無悲憫,只有一線清冷如冰霜的憐憫。
“一個接觸秘詭的下民。”她緩緩道,聲音低沉,“不值惋惜。”
她起身,白金袍擺曳如波光。步入窗前,她指尖輕輕點在琉璃窗框上,
那是一幅聖母昇天圖,彩色琉璃光斑如晨曦落雪,散在她的面龐上。
“他們在街區講課,傳播命紋解構術、教外召喚術、卡牌識別學……”她的聲音似輕風掠過聖壇,卻暗藏雷鳴。
“你知道,那些下民一旦學會‘辨識真名’,意味着什麼嗎?”
執事垂首,不語。
“那意味着——他們不再需要神來解釋卡。”
她回頭,面容沉靜如水,卻藏鋒若刃。
“神明不需要解釋。而不再解釋的神,”她停頓片刻,聲音緩緩落下,“只剩下儀式。”
她轉過身,目光落在桌上那張灰褐色舊紙之上——上繪一輪即將升起的血月,
外圈刻着密密麻麻的生命咒式、死亡印記與命運軸鏈,圖紙泛着微弱的舊光,像是一段尚未燃燒的命運。
她凝視它許久,然後伸出手,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將那張紙投入燭火。
火焰攀附,光芒映在她的臉上。那輪血月在火焰中逐漸焦黑、捲曲、崩解,碎成一片不留痕的灰燼。
她輕聲說道:
“還不是時候。”
晨星報社后街,夜深。
街角處,幾名不明身份的信徒身披白綢,站立在陰影中。
他們手中握着舊式淨化香環,低聲吟誦,目光冷淡地望着遠處那扇仍亮着燈光的二樓窗戶。
那裡,司命正伏案書寫,紙張上寫着的是一段悼詞:
“她不是因爲接觸秘詭而死,而是因爲他們怕她接觸。”
貝納姆站在窗旁,低聲問他:“要寫嗎?這種時候?”
司命沒有擡頭,只淡淡地說:“火不是因爲被看見纔會燃燒。”
“火,是因爲有人把它點起來。”
“他們說這是一起‘神意顯罰’,
可那孩子只是在聽講義。”
“不是神殺了她,
是那些以神之名躲在陰影裡的人。”
——《晨星未刊·街頭手稿·〈一顆蠟燭與一座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