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是誰?
那你先告訴我——是誰給了名字?誰定義了存在?
若你的身份是他人編寫的劇本,
那麼我拒絕這頁臺詞的簽名。」
血霧滾滾。
命種追兵如一道灼燒天幕的紅色風暴,鋪天蓋地般捲來。每一次落地,都在地面撕裂出新的臍帶紋路與爆碎裂痕,原本殘破的廢墟此刻如胎盤被反覆刮割、侵蝕。
他們的腳步無聲,卻令人膽寒。
那些編號者的呼吸聲,細微卻有規律,如同程序循環啓動時的心跳提示音,不帶一絲情緒,只有指令、執行、效率。
Z-217“門殘跡錨點”尚在千米之外。
隊伍已極限奔行二十分鐘。
體力、靈力、神識,三重消耗已逼近警戒閾值。
穆思思幾次回頭,肩膀因劇烈呼吸而顫抖,眼中滿是驚惶和不可置信:“他們……他們追得太快了!”
御神院信奈手中術式光環已開始破碎,前方鋪設的多維折射屏障出現明顯裂痕,如碎冰般細細剝落。段行舟咬緊牙關,一手護着幾近脫力的林婉清,後者喘息聲越來越雜亂,目光開始渙散。
“再快點!”維拉厲聲喝令,聲音帶着鋒利的決絕,“還要撐——七分鐘!”
但下一刻。
一道聲音,突然切開了所有人的節奏。
“……停下。”
聲音不高,卻像是一柄鋒利的刀,從鋼面上緩緩劃過,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金屬摩擦感。
是司命。
他停在隊伍最後方,未再前行。
他獨自轉身,正面迎上那自血霧中奔騰而至的命種編號軍。
血色仍在翻滾,風嘯漸止。那一刻,連時間彷彿都凝滯了。
紅色的眼眸,在霧中一顆顆亮起,像一羣即將着陸的天災流星,冷冷注視着地面上的“樣本逃逸者”。
他們的額頭上,編號如活字般浮動。
【命種編號·L-03】
【命種編號·G-17】
【命種編號·H-06】
【命種編號·X-19】……
每一個編號,都是一個名字的墓碑。
司命一動未動。
他只是站在那裡,像一位沉默的編劇,看着那些“舊日角色”逐漸異化爲新的章節錯誤,正從自己親手寫下的記憶中一步步走來。
他聽見了——那熟悉而模糊的低語,在腦中悠悠響起:
“你要講一個怎樣的故事?”
伊洛斯提亞的聲音,輕得像風,卻穿透了骨髓。
司命淡淡一笑,彷彿早已寫好答案。
“講他們不該記得的,和他們忘不了的。”
“你瘋了嗎?!”
娜塔莎第一個反應過來,猛地止步回身,語調中帶着一絲壓抑不住的怒意。
她看到司命站在原地,孤身一人,而那右手,正緩緩按上了腰側的卡槽。
他的神情沒有憤怒,沒有悲壯。
只有一種詩意而冷靜的篤定。
“你別告訴我,你打算一個人攔着這幫怪物。”娜塔莎聲音帶着撕裂的笑意,“那不是舞臺,是祭壇。”
“我知道。”司命語氣平靜地迴應,眼中倒映出前方那不斷逼近的編號之潮。
“所以我不需要燈光。”他輕聲,“也不需要觀衆。”
塞莉安猛地向前邁出一步,擋在他面前,聲音幾乎是喊出來的:
“……不行,我陪你。”
司命看着她,眼中有一瞬間的波瀾。
他嘴角輕輕上揚,卻沒有迴應。
莊夜歌也走上前,魂鈴輕響,像是爲尚未發生的犧牲鳴奏悼音。
“若是拖延時間,我有三張替身靈。”他冷靜道,“若是干擾陣列,我有灰魂燼陣。”
“說吧,需要我們留下幾個?”
“你一個人不穩。”維拉也沉聲開口,“別逞強,你不是無敵的。”
司命聽着他們的聲音,一瞬之間,閉上眼睛。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秒。
兩秒。
他睜眼。
那雙眼中,無悲無喜,只有冷冽如晨鋒的光。
“我知道我不是無敵的。”
他回身,面朝他們,語氣不快不慢,卻壓得所有人說不出話來:
“但你們要快點走。”
他的視線落在指尖,輕輕翻出那張熟悉的卡牌。
【空無迴廊】
卡面之上,棋盤的紋路悄然浮現,黑白交錯的幾何格構在靈氣中閃現。
“這個領域……”司命看着那張卡,語氣低到近乎呢喃,“不適合別人留下。”
“它會讓人……忘了自己是誰。”
風聲彷彿在這一瞬,徹底停頓。
他將卡牌緩緩舉起,對準腳下的大地。
最後,他看向隊伍中的每一個人。
穆思思、林婉清、艾琳、信奈、莊夜歌、維拉、娜塔莎——
他們的眼神不同,但都傳遞出同一個意思:
——別去送死。
司命卻只是輕輕低語了一句。
“不是我要送死。”
他微微一笑,像水面上一道悄然盪開的漣漪:
“是我要他們……不敢過來。”
“這是我講的故事。”
“就讓我——一個人講完。”
卡牌釋放。
虛妄迴廊——
展開。
那一瞬間,大地彷彿沉入夢中。
《虛妄迴廊》自司命手中緩緩展開,卡牌懸浮於空中,旋轉之間構成一道垂落的鏡幕,
像是將現實撕出一道縫隙,讓“另一個世界”傾瀉而出。
鏡面,在空中碎裂,宛如整片天穹塌陷成萬千鋒銳碎片。
棋盤,自地底升起,如同被召喚出的古老規則,從混沌中硬生生拔出清晰邊界。
天地間的所有色彩在一瞬間褪盡,紅霧褪去、血跡褪去、石灰與火光皆消散,只剩下最原始、最冷漠的兩色——黑與白。
司命腳下,大地已然變爲一塊無盡的棋盤陣列。
黑白格子從他腳邊向外擴散,等距鋪設、縱橫如網、摺疊如環,一格一格將整個廢墟吞沒、重構。
廢墟與殘骸被裁剪進“規則之中”,血跡也被洗淨、重塑爲某種潔淨但不屬於人的對稱圖案。
空間本身開始塌陷,像意識投影在二維畫面上的“層層疊影”。
這是伊洛斯提亞的領域。
是“虛妄之庭”。
而站在這棋盤正心的司命,此刻,不再是逃亡者,不再是編織者。
他是——虛妄的主人。
周圍的溫度驟降,不是寒冷的物理降溫,而是思維凍結的感知驟停。
大地像被倒抽氣息般驟然一沉,領域之力徹底壓下。
空間被剝離爲無數交錯切塊,黑白棋格如神明棄置的殘局,縱橫貫通天地,向遠方無限延伸。
編號命種踏入棋盤的瞬間,腳下的紋路開始漂移。
他們原本穩定的識別編號條形印記開始錯亂,如墨滴落水,驟然炸開,在他們自身的視野中變成模糊不清的圖像殘影,開始脫落、滑移、消散。
還未反應過來,一道身影,悄然浮現。
是司命。
緊接着,第二道。
第三道。
第十道。
第一百道。
整片棋盤之上,無數道“司命”的虛影接連拔地而起,如從時間裂縫中長出的錯位投影,遍佈棋盤每一隅。
這些“司命”神情各異——
有的閉目微笑,彷彿沉眠未醒;
有的滿臉血污,咳血而立;
有的神色安詳,如同悼詞中的遺像;
有的手持卡牌;有的正伸出手,彷彿要拉住誰。
每一道虛影,彷彿都是一個可能存在的“過去”或“未來”。
每一道影子,既像是司命,又像是某個曾經相信他、夢見他的人——心底對“他”的想象。
他們無聲而行,緩緩地繞着命種行走。
沒有風,卻彷彿空氣本身被割成一層層透明冰晶。
編號命種立刻嘗試啓動攻擊程序,嘗試識別敵我目標——
【目標匹配:相似度99.99%】
【無識別編號】
【無敵我標籤】
【無可攻擊判定】
系統警報開始錯亂。
他們彼此對視,想從對方的眼睛裡確認自己的倒影是否還在,是否還“存在”,是否還被這個系統認定爲“個體”。
棋盤上空,裂痕出現。
如鏡面驟碎,一道道縱橫破口從領域上方崩裂而出,照見的不是天,而是“他者”的意識殘響。
那一刻,一名命種終於失控,猛然揮刃劈向其中一個虛影。
影子崩塌,化作飛散的黑白光屑。
與此同時,他自己體表的編號開始滲血,條碼紋路如活物般扭動,痛苦地從皮膚上反捲入體內。
他的識別模塊開始自毀。
更多的命種,混亂地朝着那些“最熟悉”的司命衝去——
他們撲進某個虛影的懷抱。
下一秒,聽見那人低聲說:
“我原諒你。”
聲音極輕,溫柔得幾乎帶着哭腔,像是最後一個不願意醒來的夢。
那名命種頓在原地,動作僵住,身軀開始劇烈顫抖,繼而如玻璃雕塑碎裂成片,
化作一縷縷微光數據,消散於棋盤之上。
另一名命種跌跌撞撞想要逃離,卻誤撞進另一道虛影的胸膛。
那人輕輕地抱住他,貼着耳語:
“你要去哪?我們還在一起啊。”
音落之時,空氣忽然變得粘稠如水,迴音層層疊疊,如溺水者聽到海底世界的召喚。
沒有人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己。
沒有人再確定,他們所謂的“命名”是否還有效。
此刻,戰鬥,早已結束。
現在的棋盤,不是戰場。
是身份博物館——
是他們,爲他們自己,在悼念他們“曾是的人”。
司命獨自站在那千萬影中,如同一顆靜止的錨。
他未動,未言。
只是在講一個故事。
一個關於“忘了自己是誰”的故事。
也是他,自己要講完的那一頁。
他沒有動手。
因爲他根本不需要動手。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把筆,一頁稿,一道線索的終點。
“你們擁有名字,是她賦予你們的。”
他的聲音輕得彷彿從時間深處飄來,卻落在每一個命種體內的系統中,掀起一陣陣識別紊亂。
“而我剝奪你們的——是‘定義’。”
他緩緩邁前一步,腳下黑白棋盤悄然隨之延展,一格一格如命運之幕層層鋪展。
“你們,是編號。”
“而我,是敘述。”
他說這句話時,語調溫和,甚至幾乎帶着某種講故事人的惋惜與憐憫,卻比任何戰吼都更有力。
他舉起一隻手,指尖緩緩擡起。
“——忘名者筆跡。”
那一刻,虛空悄然一撕。
沒有巨響,沒有閃光。
只有一線如紙被割裂般的“靜音裂痕”,從他掌心中延展,緩緩沒入空無之中。
而在那道撕裂之中,在每一個命種的“集體記憶中”,他們的“起點”被——刪除。
他親手抹去了他們的出生之頁。
在他們龐大的識別鏈條中,原本被稱爲“自己是誰”的節點,被掐斷、撕碎、置空。
而他們的攻擊系統、追擊路徑、邏輯評估、戰術控制,全都依賴於那個點——
“你是誰。”
“你識別誰。”
而如今,那一點,不存在了。
棋盤仍在緩緩擴展,格陣交錯,如無盡螺旋,吞噬時間、位置、身份。
而命種大軍——
陷入混亂。
他們不再知道該向誰攻擊。
他們不再知道,誰纔是“目標”。
他們甚至開始不確定——誰是自己。
虛妄迴廊展開的瞬間,維拉幾乎沒有猶豫哪怕一秒。
她猛地轉頭,喝令如鋒:“快走!全體跟我走!”
聲音如軍令斬斷遲疑。
“信奈,前路開啓,清理障礙——最大化脫離速度!”
她是第一個意識到——
司命並不是“在擋敵”。
他在佈局。
他不只是用領域封鎖。
他在展開一場戰術劇本。
她清楚司命的卡牌不是那種把勝負交給“運氣”的設計。
他不是賭徒。他是作者。
他的每一張牌、每一項路徑、每一秒展開,都是“敘述中的既定結構”。
她帶着穆思思、林婉清、艾琳等人迅速撤出“領域影響圈”,
林恩、莊夜歌與段行舟則分佈在側翼與後沿,三人形成內外兩層反包圍,防止命種潰亂突擊。
每個人都在行動。
唯一沒有跟上的是——
塞莉安。
她站在棋盤領域的邊緣,黑白格紋的光線在她靴底邊緣遊走,卻始終未向她蔓延。
她沒有進入。
她只是站在那兒,目光靜靜地凝視着棋盤中央。
她看見——那個已幾乎與棋陣重疊的人。司命。
他整個人彷彿已與棋盤融合。他的影子落在每一塊格子之中,每一次呼吸都與虛像共振。
他的面容被百道虛影重疊、吞沒、稀釋,卻又始終清晰地立於正心。
“我不進去。”
她沒有擡頭,只是看着他。
對維拉低聲道:
“我留下。”
維拉回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劃過複雜情緒,張口欲言,終是收回。
因爲她知道。
有些人留下,並不是因爲理性分析的戰術選擇。
是因爲心中的某人,從未走遠。
塞莉安站在領域之外,動也不動。
風捲起她的長髮,卻吹不動她的腳步。
她曾是司命的侍從。
但在這一刻——
她是“見證者”。
她的職責之一,就是——
“爲他,看清他講下去的故事。”
領域中心。
虛妄棋盤劇烈震盪,如心跳在棋格下脈動。
整片空間似被強行嵌入了兩種邏輯衝突的程序,黑與白的規則如潮汐交錯,在維度邊界內反覆拉扯。
那一瞬,數百命種徹底失控。
他們無法確認敵我,彼此的識別邏輯層遭遇“敘述僞寫”入侵,編號開始自我糾錯、自我覆蓋、自我回滾。
混亂之中,一名命種突然抱頭仰天咆哮:
“我……是不是X-17?”
“你砍的那個是我?還是我以爲是我?!”
他聲音裡帶着撕裂式的絕望,像是一個算法在自問自身的定義函數。
下一秒,光影之中,命種開始互相廝殺。
刀光劍影交錯於無色棋盤上。
一名命種拔刀,毫不猶豫砍向前方某個“司命”——
但他剛剛出手,還未落地,便被身後另一道身影刺穿脊骨。
那命種貼近他耳邊,低聲開口:
“你殺錯了。”
“我是你編號的影像。”
“而你剛纔……已經自殺了。”
這一句話,如邏輯毒素注入神經元。
他的視網膜劇烈閃爍,核心程序抖動,接着整具身體開始異化成裂光,如折斷的模擬生體在程序空白中燃燒。
命種程序開始集體崩壞,發出系統自毀提示音:
“啓動編號清除……”
“啓動編號模板校準……”
他們,正一邊戰鬥,一邊抹除自己的存在結構。
編號系統,在他們還沒抵達目標前,已崩塌在自身內部。
這時,血霧中,一道聲音終於響起。
不是刺破空間的尖嘯。
是某種內嵌式的低語——從臍帶信息層直接注入每一個命種植入體的深層指令網中。
安吉拉,開口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透着一種母體專屬的粘膩溫柔,彷彿是尚在胎盤中被聽見的第一聲哼唱。
她的語調近乎聖潔,如一場血液中的聖歌:
“我的孩子們……”
“別怕編號錯了。”
“你們該記得的,不是‘你是誰’——”
“而是‘我是誰’。”
她的話語,如潮水般緩慢注入命種的脊椎、神經根、數據核,每一個字都像是封閉式命名函數的遞歸重啓。
“我是你們的子宮。”
“我是你們的根代碼。”
“我用手術刀,在你們胚胎期雕刻下你們的身份。”
“歸來吧,L-03。”
“響應我,X-19。”
“定位重連,G-17。”
她在一一喚名,如召喚遺失物歸原處,像一位母親呼喚走失的孩子。
而命種大軍,也彷彿正在緩緩回神。
他們胸口發光,編號閃爍,開始嘗試同步。
編號模塊開始嘗試重連——他們彷彿即將被重新接入那條母體的主鏈路。
編號重組的那一瞬。
——司命睜開了眼。
站在領域正心、棋盤中央的他,像是早已等候這一幕許久。
他緩緩直起身,目光冷靜中帶着一絲惋惜,像是看着一羣曾經擁有名字、卻主動放棄了自己的舊人。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過每一片裂痕與殘音,落進命種神經系統尚未接駁完成的那一絲縫隙中:
“你以爲你賦予了他們名字。”
“可你不知道。”
“我早就把它們——劃掉了。”
話音落下,他緩緩擡起手指。
指尖落地,一道灰白色墨痕,從他腳邊,蜿蜒而出。
不似鮮血,不似火焰。
那是一種不存在於物理世界的質地,彷彿某位神祇用羽筆蘸灰,在棋盤上親手寫下一道終結之痕。
一筆,掠過。
所有命種體表的編號,從實體到幻像,逐一熄滅,像一串串不被允許存在的詞語,被一筆一筆,從命運之書上劃去。
編號不再。
身份失效。
他們在失去敵我的一刻,也失去了自身的意義。
安吉拉仍在試圖輸入指令。
她的聲音不再像最初那樣從容,而是開始夾雜細微的不安波動,每一個編號都像是試圖挽留斷線的臍帶。
“L-03,迴應。”
“X-19,接入。”
“G-17,同步。”
她的語調仍舊溫柔,像是撫慰嬰兒入眠的低吟,可植入模塊的回饋系統卻逐漸失去響應,如同一扇扇關閉的子宮之門正被徹底焊死。
迴應她的,是一連串空白。
空指。
空名。
空檔。
空迴音。
她的聲音落進棋盤領域,如落葉沉入乾涸井底,迴應她的——不是命種的忠誠,而是某種徹底斷絕的否認:
“無此人。”
“查無編號。”
“未曾存在。”
那不是機械性的報錯提示,更像是世界本身的回聲在斥退她的意圖。
每一條反饋都像刀子,剜在她曾親手命名的那張族譜上。
命種彷彿失去核心接入信號的自控機,在棋盤中變得荒亂無序。
他們互撞、旋轉、停滯、崩塌,像一具具無法校準定位的生化殘骸,在規則邊緣的“身份抹除區”中跌落、湮滅、分解。
他們的步伐紊亂,眼神空洞,編號褪色,聲音失調,像一羣在母體中被流產卻仍強行活化的廢胚螻蟻,四散衝撞。
此刻,司命依舊沒有拔劍。
沒有起手。
他連一根指頭都未擡動。
他只是站在那片棋盤的焦點,彷彿一根釘子釘在這混沌與崩壞的世界中央。
他看着這一切,沒有憐憫,也沒有狂喜。
只有淡然。
他說:
“名字是你給的。”
“而我,只是——把它劃掉。”
他的語氣溫和得近乎剋制,卻比任何鋒利的武器都具毀滅性。
“你愛的是他們的編號。”
“可他們現在——沒有名字。”
他微微一笑,那笑意如風,拂過燃燒後的墓地。
然後,他轉身,背對戰場。
“所以,他們也就不能——聽你的話。”
他話音落下。
棋盤陷入三秒死寂。
像天地都在屏息聆聽。
然後,是系統全面塌陷的爆音。
上百命種的思維模塊、識別協議、執行邏輯在瞬間崩解——像數百顆星球在同一秒墜入虛空。
崩塌的不是代碼,是身份結構;炸響的不是血肉,而是意義本身。
那些編號所塑造的“人”,在這一刻,從“記錄”中被註銷,從“認知”中被清除,從“存在”中被徹底剝離。
司命,獨自站在那片宛如墳場的棋盤中央。
他早就知道這一步會到來。
他只是等。
風起。
灰白色的墨跡仍在他身後緩緩遊走,如一條正在收筆的冥書之尾,將這場靜默屠殺寫成一篇無聲輓歌。
它像是在爲每一具崩毀的命種寫下墓誌銘。
“他們沒有名字。”
“所以他們,不會再聽你的命令。”
“而他們的故事——”
“由我,講完。”
棋盤邊緣,風忽然倒轉。
不再是自然律動的風,而像某種從時間縫隙中回溯而來的記憶殘響,倒灌入這片支離破碎的維度之中。
灰色線條悄然劃過命種體內的最後一層識別系統。
就像一塊塊數據終端被強制格式化,他們的程序開始脫序,識別標籤層層剝落,
編號斷裂成零散碎片,意識如水銀傾瀉,被擠出骨骼,化爲虛影飄散。
他們的動作停止,不再掙扎、不再攻擊,只在程序性地試圖說出自己“是誰”。
“我……是……”
“我編號……”
“我不是我了……”
但他們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懂。
沒有鮮血飛濺。
沒有尖叫撕裂。
他們在沉默中湮滅,像某段被誤刪的數據被“回收”,只留下那一點點“身份迴音”,
在棋盤裂縫間久久不散,像是神明刪除檔案後的遺憾餘波。
他們一個接一個,在扭曲與掙扎中,跌入棋盤邊緣那一格一格失焦的裂縫中。
而站在這片風暴中心的——司命,
此刻,早已不再是完全的人形。
他的輪廓模糊如殘影,邊界時而清晰、時而消散,像是折射在萬面鏡子上的一組變量圖像,又像是某種未來記憶中的“影子人”。
是鏡中之身,還是真實被投影?
此刻的他,是“司命本身”,還是“他講出的司命”?
沒人知道。
連他自己,也不再在乎。
因爲他完成了這一回合的敘述。
那不是一次擊敗。
那是一場消音。
遠方,維拉所率主隊終於抵達Z-217“門殘跡錨點”。
信奈不發一言,直接展開前鬼秘詭,佈下防禦式障壁;
林恩釋放灰霧,再次遮蔽熱能與精神力掃描通道,隨後帶着穆思思、艾琳等人迅速依令進入最後防禦陣列。
所有人都知道——
剛纔那一場“戰鬥”,從一開始就不是“抵禦”。
那是一次說服。
一次用“身份剝奪”作爲主軸的精神領域入侵,是讓敵人自我懷疑、自我崩壞、自我刪除的——敘述性殺傷。
他不是擊敗他們。
是讓他們自己走向“無名”。
在棋盤邊緣,唯一沒有離開的——是塞莉安。
她仍靜靜站着,像一塊被雪封的石碑,紋絲不動。
直到她終於看見——
司命,從棋盤的最深處,緩緩走出。
他彷彿是從黑白格間滲透出來的影像,一步步跨出虛妄邊緣,先是無數個虛像破碎,最後才顯現出唯一的、真實的他。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那氣息像穿過了廢墟與靈魂之間的縫隙,帶着一種深層疲憊後的解壓。
聲音極輕,卻清晰。
“太吵了。”
塞莉安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沒有多言,只是自然地伸出手。
司命擡手,握住她的掌心。
她的指尖冰涼,而他的掌心依舊滾燙——彷彿那一整場沒有火焰的戰爭,燒穿的是他的骨血,而非外界。
“講完了?”她問。
聲音不高,卻像把整片空間從高張狀態緩緩落地。
“只是前言。”司命低聲迴應,嗓音略啞,卻有着不容置疑的安定。
“主角還沒登場呢。”
話音剛落,遠處的紅海再次震動。
一陣低頻如心臟鼓動般的震盪從血臍深處擴散而來。
安吉拉的身影,從粘稠而腫脹的血漿中緩緩升起,眼神冰冷,她已察覺領域塌陷,系統鏈接被斷,必須重新校準。
而此刻的司命——
已歸隊。
風,再度吹起。
棋盤已散。
但那場“講述虛假的敘事”的戰鬥,已在人心中留下比真實更深的印痕。
那不是一個技能釋放的領域。
那是一段故事,一場敘述,一次將命運拆解爲文字的“再命名”。
它不會被忘記。
它會在每個人的腦海中,長出屬於自己的真實。
「他們以編號歸來,
他用虛構抹去編號。
這是命運劇場中的一頁草稿,
卻由一個無名之人,寫下了所有人的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