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不是選擇的問題,
而是你能否承受它全部降臨。」
塵封已久的辦公桌上,堆滿了破碎的儀器殘骸與褪色的宣傳冊。
司命將那本從“紙封之樓”帶回的筆記本輕輕放置在桌面中央,指尖微微一頓,然後沉默地翻開。
密密麻麻的手寫體擠滿了每一頁,有些字跡潦草得幾乎無法辨認,有些則被血跡與焦灼的痕跡模糊覆蓋。
空氣中瀰漫着潮溼與黴味,彷彿連這本筆記本也早已被這座詭異城市的氣息腐蝕滲透。
“這是李奧留下的。”司命指了指被灰燼燒灼過的頁面,聲音低沉。
“秘骸——至少一部分的原理,在這裡能找到。”
衆人圍攏過來,神情各異。林恩站在最前方,她的眼神死死盯着那張筆記,神情幾度震動,最終低聲呢喃:
“……這不該存在的。”
穆思思張了張口,想要詢問,但終究只是緊緊攥住了藤宮澄的衣角,壓抑着內心翻涌的恐懼。
維拉接過翻閱的動作,低聲誦讀出幾行尚清晰可辨的字句:
“理智的界限,無法突破。”
“星災不過是優勝劣汰的篩網,而我們厭倦了等待‘神性點燃’的奇蹟。”
“我們想讓人類,不再需要被挑選。”
字跡斑駁,卻承載着不可思議的野心。
“……這不是研究。”莊夜歌聲音低沉,像一塊沉入湖底的石,“這是在造神。”
“不。”老林恩忽然開口,聲音低啞沉重,如沉錨墜海。
衆人齊刷刷地轉頭望向他,只見那位傷勢沉重的老秘詭師艱難地坐起身來,
目光透過破碎的眼鏡片,望向桌上的筆記本。
“這不是造神。”他咬字清晰,每一字都如鐵錘敲擊心底。
“是造替身。”
“造出一種能代替我們,承擔災難,越過星災界限的……傀儡。”
空氣彷彿被這一句話瞬間凍住,沉重得讓人難以呼吸。
“我知道秘骸是什麼。”林恩聲音沙啞,接過話頭,雙手微微顫抖地掀開下一頁。
那頁紙上,貼着一張破損的流程圖,紙面褪色,邊緣撕裂。標題雖然模糊,但仍能辨認出殘存的字樣:
人類意志×秘詭融合體×理智屏蔽植入機制
秘骸樣本編號:Thirteen
林恩盯着那一行字,聲音微微顫抖:
“他們想用血肉與卡牌,造出沒有痛苦、沒有理智崩潰的兵器。”
魯道夫臉色一陣青白交替,拳頭死死攥緊。
“可惜……”林恩苦笑一聲,聲音低到近乎咬牙,“他們賭輸了。”
這時,格雷戈裡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暗啞,彷彿鋼釘緩緩釘入腐朽的木板:
“還有一份資料。”
衆人轉頭,望向那位蜷縮在破舊摺疊牀上的老人。
他的左臂依舊被繃帶緊緊包裹着,血跡浸染,但他咬牙硬撐着,從懷中緩緩抽出一張疊得極緊的紙頁。
那張紙已經發黃破碎,邊緣焦灼,似乎曾經歷過某場無聲的大火。
上面潦草地堆疊着塗改與批註,紅墨筆在其中反覆圈畫着一句話:
——“第十三夜,即爲終夜。”
而在紙頁的下方,還有一句用力過猛,幾乎將紙張刺穿的字句:
——“所有未歸者,皆爲獻祭者。”
維拉接過那張紙,指尖微微顫抖,瞳孔收縮成針尖。
“這是……儀式構架表?”她低聲問道。
格雷戈裡點頭,喘息着補充:
“我們曾在地鐵站舊區的坍塌研究樓副本中找到這份殘頁……我那三名同伴,爲了把它帶出來,付出了全部。”
林恩坐在他身旁,緊緊握着他的手,眼眶發紅,低頭沉默。
“這座城市……”格雷戈裡仰起頭,目光穿透破碎的穹頂,看向那近乎病態的天光。
“也曾有過真正的名字。”
“它的真名——是‘秘骸之都’。”
沉默,如無形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心頭。
“我不確定你們是否已經察覺。”格雷戈裡聲音沙啞,每個字都像從血液中榨出,
“我們經歷的每一夜……並非單純的試煉。”
“而是篩選。”
藤宮澄咬着脣,顫聲問:
“篩選……什麼?”
林恩緩緩答道,聲音帶着一種深重的疲憊:
“殘缺的記錄裡沒有寫明。”
“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強調——第十三夜,所有留下的人,無論是否通關,都將成爲獻祭品。”
“瘋子不殺人。”格雷戈裡補充道,聲音沉如暮鼓,“瘋子只是……記錄獻祭者。”
角落裡,司命靠在一片殘破的書架上,手指摩挲着命紋星圖,低頭若有所思。
半晌,他輕輕吐出幾個字:
“我們,是他劇本里的……最後一頁。”
莊夜歌指尖敲擊桌面,聲音冷靜得近乎可怕:
“也就是說,從第一夜開始,我們就已被投入一個封閉的環式結構中。”
“從第一夜到第十三夜,不是通關重要——”
“而是,活着。”
衆人心頭一震。
“每一夜,都是篩選。”
“每一夜,都是淘汰。”
“每一夜,都是……獻祭的預演。”
莊夜歌話音未落,遠處又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金屬摩擦聲。
光線仍從破碎的天頂斜灑而下,照在桌上那些破舊紙頁與褪色筆跡上。
彷彿整個世界,都在屏住呼吸,等待那第十三夜的終焉鐘聲——緩緩響起。
段行舟站在購物中心一處倒塌的樓梯下,動作乾脆地擡手推開壓在門口的斷裂扶手。
他身上還纏着繃帶,血跡斑駁,但神色已恢復清明,眼中重新燃起那份屬於老兵的堅定與簡練。
魯道夫、亞伯、穆思思、莉莉絲,以及藤宮澄四人自發組成了搜索小隊,由莊夜歌默默跟隨負責警戒。
他的身影如同一把無聲的利刃,穿梭在暗處,警惕地掃視着每一個可能藏着危險的角落。
購物中心內部,九成以上的商鋪早已空蕩無物,貨架傾倒,碎裂的玻璃櫥窗在灰塵中反射着零星的光斑,像一地失焦的星辰。
電子廣告屏依舊在間歇性閃爍着藍白色故障光斑,一張沾滿灰塵的“限時促銷”海報孤零零地懸掛在半空,
隨風搖曳,彷彿早就被遺忘在這座城市失序的時間夾縫裡。
藤宮澄小心翼翼地撬開一家藥妝店的後門,她的動作有些僵硬,手臂上的傷口尚未癒合,但她咬着牙堅持着,不願閒置片刻。
“這裡還有酒精……”莉莉絲的聲音透着一絲抑制不住的喜悅,她的手電光掃過,
照出櫃檯後整整一排未拆封的藥品,塵封卻完好。
“還有碘伏、繃帶,這些都能用。”穆思思一邊小心翼翼地用發黃的購物籃歸類物資,一邊低聲呢喃着,“謝謝……真的,謝謝……”
在這座遍佈死亡與陰影的城市裡,任何一絲能延續生命的物資,都是被蒼天憐憫的恩賜。
“別太高興得太早。”段行舟沉聲提醒,神色冷靜,“最好能找到點能吃的東西。”
魯道夫拎起一箱被厚厚灰塵掩蓋的食品包,輕輕搖了搖,發出空洞的晃動聲:
“還有餘震響動,得儘快。”
走廊盡頭,一家冰櫃超市居然還亮着昏暗的光。
電力彷彿在城市混沌失序的脈絡中意外延續至今。
門口貼着的告示紙早已模糊脫落,只剩一層破舊的膠帶殘影。
但貨架上,依然殘留着些罐頭和緊急乾糧。
“那邊。”莊夜歌低聲道,手指指向另一側,“空間扭曲感不強,可以進去。”衆人迅速反應,分頭進入超市搜尋物資。
動作利索而默契,沒有人多餘廢話。
整個行動用時不到一個小時,帶回的補給雖然稱不上豐盛,卻足夠支撐他們堅持三天的基本生存。
大家圍坐在購物中心一角,將物資攤開,開始清點與登記。
“這個夠分六份,水每人半瓶,按最壞情況計算……”穆思思低聲整理着記錄本,聲音小卻穩定,
像是在給所有人構建一絲脆弱卻必要的“日常感”。
哪怕這種日常本身就已經佈滿了裂縫。
而在破碎穹頂之上,陽光透過殘破的玻璃灑落進來,詭異地明亮。
過於明亮。
光照本應溫暖,可此刻卻像一把無聲的利刃,刺進每一個人的神經末梢,
照亮了他們衣角上的血跡、臉頰上乾涸的泥痕,以及眼神深處,那一絲絲早已無法掩藏的驚懼。
魯道夫仰頭看了一眼,聲音沙啞而沉悶:
“你們不覺得嗎……”
他停頓了下,像是在尋找措辭。
“這天,太亮了。”
物資整理完畢,購物中心內陷入一片昏黃靜默。
衆人散坐或倚靠在支撐柱與破舊傢俱之間,各自尋找着短暫的喘息空間。
有人盤腿閉眼修整,有人低聲交換着簡短的對話,也有人只是靜靜地凝望着前方,
神情茫然,彷彿在等待——等待着那註定會到來的、無法抗拒的下一場風暴。
陽光穿過破碎的天窗,灑落在塵埃飛舞的空氣中,浮動的光斑彷彿沉溺在另一場不可見的狂潮之中。
而在這微妙而破碎的靜謐下,命運的鐘擺,仍在無聲地擺盪着,等待着再次敲響的時刻。
“現在是什麼時間?”莉莉絲低聲問。
“下午三點不到。”莊夜歌擡起手腕,看了一眼失真卻仍然勉強運作的機械錶,聲音平靜。
“怎麼感覺……已經是黃昏了。”
藤宮澄蜷縮着身體,輕輕抱着膝蓋,靠在一旁滿是灰塵的玩具架下,聲音裡帶着一種說不清的疲憊和恍惚。
她的視線無意識地落在腳邊——一個斷了線的人偶頭歪倒在地,殘破的木製臉龐上還貼着一張半剝落的“50%折扣”標籤。
那雙玻璃珠般的眼睛空洞而明亮,正好映照着破碎穹頂中透進的陽光,刺得人眼生痛。
“那只是你的心在提前作出判斷。”維拉走過來,輕輕坐在她身旁。
“太陽越亮,人心就越害怕它突然熄滅。”
“因爲我們都知道,它終究會熄滅。”
藤宮澄沒有迴應,只是把頭更深地埋進臂彎裡,彷彿想把自己藏進黑暗中。
片刻的沉默後,段行舟出聲,聲音沙啞:
“昨晚……你們在裡面,到底遇到了什麼?”
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穩,但每一個字眼背後,都帶着一種壓抑不住的恐懼。
維拉沒有立刻回答。
司命只是懶散地搖晃着手中的空撲克牌盒,指尖輕敲着盒壁,發出輕微卻令人不安的節奏聲。
“不過我們聽見了。”穆思思忽然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
“你們在打的……那東西,它的聲音,一直在腦子裡迴盪。”
“像是在耳邊低聲講什麼……像提線的命令。”
她的聲音極低,幾乎在發抖,但還是說了出來。
司命微微擡頭,第一次認真地看了她一眼。
穆思思怔了怔,緊張地攥緊了衣角,補充道:
“我不確定……只是覺得,好像一直有人在耳邊……拉着什麼東西,像要拽走我的意志……”
空氣彷彿被這句話凍住。
“那不是錯覺。”莊夜歌低聲說道,語氣冷峻。
“是秘骸的影響——只要我們還留在這座城市,那種‘低語’就不會停止。”
他頓了頓,目光冷冷掃過四周每一個人的臉:
“而且,它們低語的對象,不是我們。”
“是下一個目標。”
穆思思猛地低下頭,雙手緊緊環抱着自己,彷彿能從自己破碎的軀殼中找到一點點安全感。
魯道夫沉着臉,緩步走向商場的一扇破碎櫥窗。
他站在落滿塵埃的玻璃邊,眺望着外面那片詭異過度曝光的街景。
灰白的天幕下,城市宛如一具失去靈魂的屍體,僵硬、光滑、死寂。
他喃喃自語:
“我們熬不到第十三夜。”
“如果明晚……不做準備……”
“我們可能連第二夜都熬不過。”
他的聲音低沉,卻在這靜默中格外刺耳。
沒有人反駁。
因爲他們都清楚,那不是危言聳聽。
那是事實。
—
角落裡,格雷戈裡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仰望着天花板上逐漸染上金紅邊緣的光暈,臉上沒有恐懼,只有深沉到極致的疲憊。
沉默良久,他終於開口,聲音低啞,如同舊鐘最後的迴響:
“今晚之後,城市的面貌會變。”
“真正的它,會睜開眼。”
林恩立在他身後,手掌扶着他的肩膀,指節發白,眼神冷靜得幾近冰冷。
“我們活着出去的機率,有多大?”魯道夫低聲問道,聲音像是在掙扎。
司命聳了聳肩,從揹包裡摸出一小塊被折得皺巴巴的紙屑。
那是李奧斯卡筆記中撕下的一角,上面潦草記着幾行字。
司命咬着糖棒,輕輕念出:
“……他們說,第十三夜那天,‘祂’會將整個城市吞掉。”
他吹了個懶散的口哨,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
“所以嘛,算上今晚,我們還有十個夜晚的命。”
沒有人笑。
此刻的城市,在陽光下明亮得近乎癲狂。
金色的光線穿透破碎的玻璃,灑在殘破的人偶、倒塌的展臺和浸滿塵埃的假花上,
把一切映照得過於鮮豔,過於真實,彷彿在無聲地揭示着:這片光明,不過是虛假的幕布。
而在這泛白的光幕之後,
某種更深的黑暗,
某種真正的夜色,
正悄然生長。
「太陽最亮的那一刻,
正是夜色潛伏最深的時刻。
不是所有光,都能照亮真實。
也不是所有夜,才叫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