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歸於迷失者,沉眠之舟
“若你沉入夢魘深處,是否還有人,會爲你點亮歸航的燈?”
“死亡不是終點,被遺忘纔是。”
司命緩緩睜開眼。
四周,是死寂的深海。
沒有潮音,沒有流動,沒有上下,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
冰冷如鐵,沉重如眠。
他彷彿被囚禁在某個巨大的海底氣泡中,四肢被奇異的流體包裹,無法動彈。
思維遲鈍,意識像被沉積千年的塵埃裹住,緩慢地復甦又迅速被黑暗吞沒。
他想說話,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甚至連自己的呼吸,他都無法確認是否存在。
這一切太安靜了。
安靜得詭異,安靜得像一場被悄然延長了千年的死亡。
沒有痛苦,也沒有希望。只有孤獨,如潮水般一點點填滿胸腔。
餘光之中,他捕捉到一絲微弱的熒光。
一團,兩團,三團……
一點點明滅的光泡,在深海中漂浮、遊離。
它們在動,卻沒有方向。
每一顆光泡中,都映着一個模糊的人影。
有人蜷縮,有人靜臥,有人彷彿仍在沉夢中低語。
他們被封存在夢魘的海膽中,動也不動,彷彿自誕生起便被囚禁在這片無聲的夢海里。
而他——低頭望向自己——他所處的氣泡,沒有光。
沒有任何反射,沒有顏色,沒有溫度。
他像是被這片空間本身否定的存在。
被標記爲“沉默者”、“未歸者”、“已被遺忘者”。
他開始掙扎。
先是緩慢地試圖擺動手指,繼而拼命扭動軀體。
他想叫、想嘶吼、想撕裂這層囚禁一切的軟膜。
但那氣泡像一位耐心的看守者。
它不兇狠,不殘暴。
它只是安靜地包裹着他,越是掙動,便越是柔和地回收,將他按入更深的靜止之中。
“有人嗎……?”
他的聲音卡在咽喉。思緒迴音卻在氣泡內震盪,像被無數軟膜吞噬,連回響都聽不見。
就在這時——
一道光,從遙遠的深處浮現。
那是一束燈光,微弱,卻穩定。
它穿透重重黑暗與海水,如同一隻來自岸邊的手,緩緩探向深淵。
他睜大眼睛。
那是船燈的光。
光的盡頭,一艘幽藍的戰船正破開夢海,緩緩駛來。
是“迷失者號”。
燈光如晝,逐寸逐尺驅散夢海的沉寂,喚醒沉入海底的迴響。
甲板前端,立着一道纖細卻熟悉的身影。
是她。
是莉莉婭。
她右手高舉船燈,燈光映照她蒼白卻執拗的面容,左手朝司命奮力揮動,
嘴巴張合着呼喊着什麼,可她的聲音被海水切割成無聲的泡影。
她身旁,巴洛克猛地一躍,落在船首,轟然踩碎甲板一角,
朝他伸出拳頭,彷彿下一秒就要把他連同氣泡一起拉出來。
伊恩從繩網翻下,吊着索帶衝他比出“等等”的手勢,一臉驚慌中掩不住熟悉的笑意。
雷克斯單膝跪在瞭望臺,雙手精準地將一束繩索投向氣泡中央,臉上的疲憊彷彿從未離開,
可他的眼神中滿是“你還欠我一局牌”的笑意。
最後,艾莉森站在舵輪後方,一如既往地沉默操作。
她沒說話,卻將整艘船穩穩地開向他。
她的目光堅定如鐵,彷彿在說:你歸隊遲到了,司命。
“你們……”司命看着那艘船、那幾張熟悉的面孔,瞳孔裡終於涌起一絲光。
是活人的光。
是信念的光。
那一瞬間,他忽然記起:他不是孤身一人。
他是“迷失者號”的船員。
是那些不信命的、瘋過的、賭過的、失控過的、死裡逃生過的——“他們”的一份子。
“你們……怎麼找到我的……”
氣泡沒有迴應,但船在靠近。
他們逆着命運的夢流,駛入他最深的墜落。
爲了他。
司命終於笑了,笑得像一個賭徒終於看到自己的底牌。
——他還沒輸。
還沒徹底被遺忘。
一條繩索從迷失者號的船側落下,在幽藍夢海中筆直垂落,像一條連接現實與深淵的生命臍帶。
司命彷彿聽見它落入水中的聲音——那一聲“咚”的鈍響,擊穿他意識最後的混沌。
他咬緊牙關,幾乎用盡最後一絲意志伸出手。
指尖剛一觸碰,氣泡便在那一瞬破裂,海水像是爆開的薄膜,失重的世界猛然傾塌。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被從某個死寂而寒冷的世界裡猛地扯回,痛得像被撕開一層皮。
然後,是拉力。
一股堅定而無聲的力量將他從海底拽出,一寸一寸,彷彿將他從命運最深的夾縫中硬生生拉回。
“抓緊了!!”
是雷克斯的吼聲,帶着輕微的急切,還有掩不住的喜悅。
下一秒,他重重地摔在了迷失者號的甲板上。
咚——!
他的身體砸出一灘水花,海水從肺裡猛地噴出,咳嗽一陣接一陣,
像是從另一個世界扯回現實的喘息。
每一下,都伴隨着靈魂深處的震顫。
頭頂上,一道急切而熟悉的聲音響起。
是莉莉婭,臉上滿是驚喜與眼淚交織的表情:“你終於醒了!”
她蹲下身,緊緊抓着他的肩膀,彷彿生怕他下一秒再次沉入夢海。
伊恩坐在桅杆下,嘴裡叼着一根海藻,咧嘴調侃:“嘖,差點以爲你這回真打算一覺睡到返航歸港了。”
雷克斯翻了個白眼,卻掩不住嘴角的笑意:“至少你知道該抓繩子了,比上次某人好多了。” “閉嘴,雷克斯。”艾莉森站在不遠處,手搭在劍柄上,語氣一如既往地冷靜,“不要再隨便掉隊了,司命。”
巴洛克一拍他背,力道大得他幾乎又撲倒回甲板:“賭命的人呢?!你差點真輸了這把!”
司命咳嗽着,喘息了一陣,終於勉強撐起上半身。
他坐起身,目光在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之間流轉,胸口劇烈起伏。
在那一瞬間,他竟有些茫然。
“我們……經歷了什麼?”
卡爾維諾的聲音自舵輪後傳來,低沉、緩慢,帶着歲月打磨的疲憊。
他一步步走下船梯,風衣沾滿海霧,神情中透着歉意,又隱隱藏着難以言說的沉重。
“你經歷了……夢魘。”
他站在司命面前,停下腳步,“我們每個人都經歷了。”
“包括你。”他頓了頓,眼神認真至極,“而你,比任何人……都更難回來。”
他微微低頭,聲音低得像在替他守靈,又像在迎接歸來:
“司命……太好了,你還活着。”
那一刻,司命望進他眼中。
他看見那雙眼,藏着疲憊,藏着愧疚,也藏着未能說出口的——感謝。
他沒有說話,只是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着鹹味與煙火味的空氣。
那是活着的味道。是船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而他,終於回來了。
可他還未來得及迴應,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低沉,沙啞,如鏽刀割開潮水。
“夢魘……它是試煉,”那聲音說。
“也是懲罰。”
衆人齊刷刷轉頭,目光齊聚那道斜倚在船尾欄杆的身影——
霍爾特。
他彷彿從深海中被打撈上來的廢墟,一身溼透,銀白長髮貼在臉頰上,
甲冑破碎,左臂隱隱滲血,身形搖搖欲墜,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散。
他就那樣坐着,背靠着破損欄杆,眼神幽沉而空曠,如同看透了整片夢海。
“霍爾特?!”
巴洛克第一時間站出一步,戒備地護在船員前方,眼神警惕,肌肉緊繃。
霍爾特卻只是輕笑,沙啞的笑聲在船尾飄蕩,如殘風吹過殘骸。
“別緊張,”他聲音疲憊卻平靜,“我已經沒什麼能威脅你們的了。”
他慢慢坐直,目光越過帆索與霧幕,望向那片尚未破曉的夢海遠方,聲音如潮水低吟:
“當我再次來到這裡……我找回了曾經失去的記憶。”
“那時候,你懦弱了,卡爾維諾。”他轉頭看向船長,語氣無波,卻句句如錘,
“但現在我明白了——不是你一個人懦弱。”
“是夢魘,讓我們每一個人……都變得懦弱。”
卡爾維諾緩緩走上前,神情沉默,像是許多年來的歉意壓在心頭,此刻終於化爲腳下這幾步路。
莉莉婭緊隨在哥哥身後,低頭垂眸,沒有言語。
霍爾特看着他們,努力勾起一個笑容,帶着些許嘲弄,也帶着些許釋然:
“我不怪你了。真的。”
“我只是……太累了。”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那雙曾在夢門前舉刀破浪的手,
此刻正一點點化作透明的海藻與光斑,宛如夢海在收回它的一部分。
“我……也要走了。”
“但在走之前,我想再說一句。”
他擡頭,眼神中燃起熟悉的光,那是他曾在桅杆頂端迎着暴風對衆人高喊的眼神——
“卡爾維諾,我們是海盜。”
“生於風暴,死於浪潮。”
“歸於沉眠夢魘。”
“迷失者號,是個不錯的歸宿。”
“但是,船長——”
“如果你不能帶着它,真正站上夢之海的頂端。”
“我想,我,還有那些沉眠的兄弟姐妹……都不會原諒你。”
話音落下,他的身軀徹底破碎,化作千萬道幽藍的泡影,升入迷霧之上。
而在他消散的光霧中——
一道道身影浮現。
八名早已被夢魘吞沒的船員,一一歸位。
弗拉德·索爾(首席炮術長):高大寡言,冷峻如鐵,是第一個衝進敵陣的攻堅手。
米婭·雷琳(通訊信旗官):金髮女兵,曾是莉莉婭旗語訓練時最嚴厲的導師。
波託·三指(老水手兼廚師):留着長鬍子、脾氣爆烈如硫磺,卻總在戰後遞出第一碗熱湯。
莎曼·塔羅(航向副官):雙目失明,卻“聽得見風向”,在一次次失去星圖時引領迷失者走出迷霧。
艾克·布魯塔克(前任操帆手):被夢浪吞沒後,遺留的帆索至今仍在使用。
“狗吠”哈蘭(近戰水兵):嗓門大如戰鼓,一聲咆哮就能引半甲板敵人回頭,曾三次擋在艾莉森身前。
西卡·狄克森(女狙擊手):冷靜、精準、從未失手,是夢門通道上的眼。
亞恩·多瓦(祭儀引導者):身披咒紋的寡言老者,用靈魂銘刻夢門座標,爲整艘船繪製通向深夢的座標。
他們一個個緩緩走來,身影縹緲,卻笑容溫暖。
那不是復活。
而是歸隊。
他們的眼中沒有埋怨,沒有哀慟,只有那份屬於海盜的倔強——他們從不等奇蹟,他們只是等船長說一句“走”。
卡爾維諾望着他們,眼眶微微顫抖,淚水終究還是無聲滑落。
“你們……”
“你們都……回來了……”
他輕聲開口,聲音沙啞得彷彿來自另一個時代。
莉莉婭靠在哥哥肩上,喃喃地笑着說:
“歡迎回家,船長。”
那一刻,夢海遠方,掀起了一道微不可察的浪涌。
那浪,不再是夢魘的低語。
是希望的呼吸。
迷失者號,在幽藍的靈光中,重新整備。風帆獵獵,甲板齊鳴。
它,終於不再孤獨。
“他們回來了,不是因爲我們贏了。”
“而是因爲這一次,他們相信,我們真的,想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