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風眠之島:第零風向
「風是自由的詛咒,它告訴你方向,也鎖住你遠行的靈魂。」
「你不是風的主宰——你是風,最後的獵物。」
伊恩睜開眼的時候,滿船都是鹽味的光。
陽光從白帆縫隙間灑落,彷彿一道道溫柔的指引穿透了夢魘的陰影,輕輕落在他臉上。
空氣中瀰漫着鹹潮、舊木與帆布油的味道,像某種被遺忘的日常被突如其來地重新拾起。
耳畔的風帶着熟悉的呼嘯,帶着繩索絞緊的咯吱聲,也帶着船員們奔跑與叫喊的迴響。
他的手,正握着那條粗麻質的升帆索。
指尖下的觸感,鹽粒粗糙、纏綿不絕。他呆了好幾秒,才緩緩低頭,盯着那熟悉的絞盤與帆索交結的錨環。
——銀帆號。
他記得它。
那艘讓他最初理解“風與航線”的船。
他在這裡度過了三年,未曾掌握任何秘詭,只是憑着本能與直覺,逐浪於風海之間。
他不是船長,不是指揮官,不是風暴賭徒。
他只是一個少年,一名手上滿是老繭與鹽痕的操帆手。
那時他最崇拜的人,是克莉婭。
“風不能被馴服,但它可以被信任。”她總是這樣說。
說得輕巧,像對海講情話。
伊恩緩緩擡起頭,看見那道他無數次夢中回望的身影——少女船長克莉婭,站在陽光中,臉龐柔和,眉目寧靜。
她沒有戴帽子,任由風將她的長髮拂亂,卻依然自信而從容。
她的手搭在舵柄上,如同握住了這艘船的命運。
“今天的風有些任性。”她看着他笑,“但你能搞定它,對吧?”
那一刻,伊恩的胸腔彷彿被什麼東西填滿。
他幾乎下意識地迴應:
“風從不敢不聽我的話。”
語氣輕浮,笑意如往昔,卻藏着無法抑制的顫動。
他甚至不知道,這一刻自己是演戲,還是在逃避。
因爲他已經聞到了那股味道——
屍體的氣息。
不是海魚腐爛的腥,而是那種被血與水泡浸透太久,連骨頭都變脆的死亡氣息。
它混在風中,從遠方漂來,如同夢魘在耳畔低語:
“你走錯方向了。”
伊恩的手,在那一刻,遲疑了。
他沒有調整風帆,沒有收緊索輪。
風帶着“銀帆號”偏轉,一秒鐘的遲疑,足以改變一艘船的命運。
“目標偏南……伊恩?你確定我們沒進錯誤航道?”
副帆手艾瑪喊了一聲,但克莉婭仍是那樣堅定:“我們相信伊恩。”
那句話,如同一道遲到的審判,釘進了他的心臟。
於是他們駛入那片海域。那片只有他記得、只有他後悔、只有他存活的“死亡海”。
陽光還在,但他的眼中,卻只剩下風暴未起的靜默。
他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夢,也不是回憶。
這是幻夢幽海的夢魘裁決。
——讓你看見最被信任的一刻,錯得最深的一秒。
他的手猛地鬆開繩索,陽光從指縫之間滑落,而船,仍舊筆直駛向——
記憶深處,那一場無歸的海難。
先是天空暗了一瞬。
緊接着,一隻海鷗猛地從高空墜落,重重撞在船頭的鐵甲上。
羽翼炸開,血液四濺,如同一場詭異的獻祭,拉開了噩夢的序幕。
風,驟然增強十倍,彷彿海神震怒,撕扯着桅杆與帆布。
風旗如哀號般尖叫,布面在空中狂亂拍擊。
整片海面被一種冰冷的霧氣所吞沒,那不是自然凝結的水汽,
而是一種死者遺恨凝結成的白色幽影,從海底深處悄然浮起,緩緩瀰漫。
霧中,影影綽綽的輪廓逐漸清晰——風化船骸在水面上飄浮,
桅杆之上懸掛着用人骨拼綴成的旗幟,殘碎的舵盤在風中轉動,發出沉悶的咯吱聲。
更可怕的是那越來越近的、整齊劃一的槳聲,如鬼魂腳步,踏入銀帆號的夢魘。
“——命中!”第一道飛鉤鎖鏈破霧而至,狠狠地釘入銀帆號尾部,艦體劇烈一顫,舷木發出裂響。
下一秒,一具無頭的乾癟屍體從浪尖騰空而起,利爪劃破空氣,一爪撕開艾瑪的胸膛。
鮮血在甲板上炸裂開來,如旌旗迎風,染紅了白帆。
伊恩猛然轉頭,臉色蒼白,風向盤在他手中劇烈震動。
他幾乎是本能地試圖調整風線,卻聽見耳邊那一陣悠長低語,如來自風本身的呢喃:
“我只是照你說的方向吹。”
他的指尖一僵。
熟悉的風、熟悉的工具、熟悉的判斷邏輯——都變得陌生而冷漠。
他開始糾錯:“北偏西,走克雷多灣的舊航線……”
再之後:“不對,是順着骨船反向的潮流……不能直線……”
再然後,他的聲音變得近乎哀求:“這次一定對了……一定……”
他們嘗試拋棄貨物,以減輕負重; 解掉主帆再重構,以搶回主動權。
甲板上的喊聲、奔跑聲、求生的吶喊此起彼伏。
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
每一次他們修正方向,風就像在嘲笑他們的掙扎。
每一分執念,都換來更猛烈的迴應——風暴如鞭,亡靈艦隊像嗅到血的惡犬,
一次次抽打銀帆號的骨架,撞擊它那已近極限的意志。
那不是航線錯誤引發的風暴,而是海上規則的“懲罰機制”。
是幻夢的規則。
是夢魘世界對“曾試圖更正命運者”的審判。
而此刻的伊恩,站在咆哮的風中、殘破的帆影下,他終於意識到——
這一切不是航行失誤。
而是命運,從頭到尾的誘捕。
亡靈從不沉默。他們不是飄忽無形的幽靈,
而是裹挾着死亡前記憶的迴音——一種永不消散的執念殘響。
他們以艾瑪的面孔重新出現在甲板上,當伊恩彎腰修纜繩時,
她突如其來地拽住他腳踝,力道冰冷而堅定。
她的指甲早已碎裂,卻依舊死死抓住他,像要把他拖回那場未完的航線。
夜裡,水手艙被哀嚎與呢喃填滿,腳步輕輕擠滿甲板。
他們站在伊恩耳邊,重複着那句將他心臟一點點啃蝕成空洞的話:
“都是你的錯。”
瘋癲從船尾蔓延至船首,如同一場慢性瘟疫,無聲地感染每一個人的信念。
有水手將自己捆在桅杆上,張開四肢,說風已經“將他變成風帆的一部分”;
有廚師站在鍋邊,顫抖着手將一滴血滴入湯中,呢喃:“只要有獻祭……風就會回頭。”;
有少年舉火點燃了風向旗,喃喃:“這樣風就看不見我們了,就不會再追我們了……”
風,依舊低語。
——“他們不是死於詛咒,是死於你的手。”
——“他們選擇相信你,你卻選擇了風。”
終於,甲板上只剩下兩人。
遍地是斷裂的帆線、被踏碎的羅盤、鏽蝕斑駁的劍與尚未冷卻的血。
銀帆號如同一頭瀕死的鯨魚,在霧海中喘息、呻吟。
而她,依舊立在甲板中央——風中不倒的女神,依舊以航海者的尊嚴守着最後的陣地。
克莉婭的手中握着那枚風向標,那是伊恩三年前送她的生日禮物,
銀質,邊緣刻着他親手鑿下的字:“願你總能看見風的方向。”
她站在伊恩面前,眼神寧靜,眉目間不再有憤怒或失望。
風拂起她的髮梢,陽光穿不過濃霧,卻照亮她眼底最後一線微光。
“你還記得嗎,伊恩……”她輕聲開口,聲音彷彿穿過了整個亡靈之海的低語,
“你說過——只要一直在航行,風就不會帶走你。”
伊恩跪倒在甲板中央,雙手沾滿纜繩的殘屑與腐血,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爛不堪。
他的眼中映着甲板上不斷晃動的殘影,卻無法聚焦。
“克莉婭……我試過了……所有的方向……”他喃喃,聲音乾澀得如同風中破帆的顫鳴。
“我知道。”克莉婭的笑容輕柔卻疲憊,像一艘即將靠岸卻不願停泊的孤舟,
“你只是一直……沒聽見風真正想說的話。”
她走近,將那枚風向標放入他顫抖的掌心。
金屬冰冷,但她的掌心是溫熱的。
然後,她轉身,走向霧海深處,那艘緩緩逼近的亡靈戰船。
她的背影如同她這一生的航程——孤獨,卻從未遲疑。
伊恩張口,想叫住她,卻發不出聲音。
她在霧中回頭,最後望了他一眼。
那目光裡沒有怨恨,沒有責問,也沒有曾經那不動搖的信任。
只剩下,徹底而寂靜的告別。
風,停了。
他呆坐在破敗的甲板中央,風向標靜靜地躺在他掌心,
指針顫顫轉動,卻始終指向那片死寂的方向。
它不再指引航向,只記錄一場無法逃脫的夢魘歸途。
霧海靜默,亡靈艦隊彷彿完成了最後的儀式,開始潰散,化作灰燼,沉入深淵。
風中飄來一塊殘破的血帆,緩緩落在他肩頭,披覆他的身體。
它像舊日榮耀的影子,又像某種詛咒的封印。
那一刻,他幾乎以爲自己還活着。
彷彿一切還能重來。
可風再次貼着他的耳廓低語,那聲音不再帶着流動與方向。
它說——
“你已經不再是風的使徒。”
“你只是風的……罪人。”
伊恩閉上眼。
“風眠之島”,終歸沉入夢魘的深處。
而他,還未醒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