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幽燈之下,航醫與幻夢
「航行於夢境的船,不是爲了送你回家,
而是爲了提醒你——你早就走得太遠。」
迷失者號的中下層,如同沉入記憶海底的一段夢,幽深、寂靜、沒有盡頭。
司命的腳步輕落在螺旋船梯上,每一步都帶着微弱的迴響,
在金屬與舊木構成的封閉空間中,被無數層記憶吸收殆盡。
他手指擦過欄杆,那不是冰涼的鐵鏽,也不是粗糲的木紋,
而是一種如霧般凝結的觸感,彷彿某種長期漂浮在海水中未乾的潮溼溫度——黏,潤,卻不令人不適。
下層艙口沒有標記,也沒有任何照明。
幽藍的光從艙體自身滲出,不知是磷光、能量,還是來自夢的反照。
當司命踏上最後一階,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狹長幽靜的走廊,
盡頭懸着一盞孤燈,藍光不耀眼,反倒像某種呼吸緩慢的生命,沉浮於迷霧之間。
雙開木門立於長廊盡頭,門上沒有銘文,沒有花紋,也沒有把手,彷彿從一開始就註定是被“推開”的門——而不是“開啓”。
司命沒有猶豫。
他擡手,手掌輕觸門面,彷彿撫摸一個熟睡的夢。
門應聲而開,無聲無息,如同順從記憶的水波,向兩側緩緩滑動。
門後的空間,是一間停滯的舊醫艙。
不算寬敞,卻極爲安靜。
金屬手術檯鏽跡斑斑卻被擦得一塵不染,彷彿還在等候下一個病患;
牀鋪排列整齊,灰白布簾拉起,半遮着宛如遺忘的影子;
藥櫃前蓋着灰布,櫃中瓶瓶罐罐泛着深海光澤,沒有標籤,卻隱隱釋放出熟悉的草藥與靈力氣息。
最角落,一本翻開的病歷簿靜靜躺在桌面,一半字跡蒼勁凌厲,後半頁卻斷在一句話中,
筆痕收得戛然而止——彷彿記錄者突然被喚走,卻至今未歸。
而在艙室最深處,一個人影正安靜坐在椅子後方。
他半透明,輪廓模糊,彷彿由一團凝滯的光霧組成。
穿着一襲舊式航醫的大褂,胸前彆着一枚褪色的“醫療勳章”,
頭戴一頂已經泛白的醫帽,雖然模糊,卻不顯混亂。
那是死者遺留的“秩序”,一種從未褪色的“職責”。
他沒有眼睛,面容只有一道平靜的光痕。
但他的脊背挺得筆直,雙手規矩地交疊於桌上,姿態莊重,一如生前站在甲板爲船員診斷風寒時那般冷靜。
司命站在門口,沒有言語。
因爲他知道——這位幽靈船醫,不是任何法術或儀式召喚出來的存在。
他,是這艘船的一部分。
他,是迷失者號“記憶”的一部分。
不需問候,不需叩門。
只要司命願意,他就會迴應。
果然,兩人只是靜靜對望了幾息後,那幽靈航醫緩緩站起。
沒有腳步聲,也沒有靈力波動。
他只是起身,卻彷彿帶動了整間醫艙的空氣——
如同一張老舊唱片的針臂重新歸位,室內的一切在那一刻被“喚醒”。
他的身後,藥櫃應聲而動。
沒有人打開,沒有命令傳出,但一瓶瓶藥劑自動從藥架上漂浮而起,瓶蓋旋轉,
藥水懸出,一縷縷靈光與草霧化作青白色的細線,在他身邊輕柔地盤旋,如海中之藤、夜霧中光。
那是他給病人配藥時的動作。
他沒有忘記。
他仍記得職責,記得配比,記得所有能救人的方式。
司命的嘴角微微上揚,收起那一抹自嘲的疲憊。
他沒有多餘解釋,只轉過身,輕輕地一側肩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那幽靈船醫亦未迴應。
他只是提着一盞燈,提着他那模糊而依舊挺拔的身影,緩緩跟上司命的腳步,朝上層而去。
他並非活人,卻比許多活人都更像一個“醫生”。
因爲他仍然在“行醫”。
即使病人已經不再屬於這個世界。
腳步聲未響,卻沉入艙室如夢的空氣中。
船微微一震,彷彿爲一個歸來的航醫,讓出一條靜默的航道。
他返回客艙時,迎接他的是一屋子集體望向門口的目光——沉重、警惕、帶着一絲近乎祈求的渴望。
維拉第一個站起身來,金髮在燈下浮起柔光,
她的眼神裡是疲憊中透着一絲尚未熄滅的希望,還有——一種下意識的防備。
“你找到了?”她問,聲音乾淨而剋制,彷彿不敢將太多情緒寄託在這個問題上。
司命點了點頭,擡手從肩上甩下布袋,動作如投擲一個平凡卻救命的答案。
“廚房還能翻出點東西。”他說着,將幾包粗麪包和發乾的奶酪扔到桌上,
又“啪”地一聲把一瓶半滿的朗姆酒拍在桌面上,酒液輕顫,瓶身晃動着折射出艙燈微藍的光。
“不是高檔貨。”他淡淡道,“但能吃。”
穆思思的眼睛在那一刻亮了,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撲過去,
眼圈發紅得像是被煙燻過:“天啊,是真的能吃的……不是鍋裡冒泡的眼球,也不是會動的糕點。”
她聲音帶着半分哭腔半分笑意,那是極度壓抑後得到緩解的情緒崩口。
“迷失者號的廚房常年沒人,只有一個幽靈廚師。”
司命站在桌邊,語氣輕描淡寫,“我們每次回來,都會帶些‘現實食材’留給它作爲‘交換’。你給它物,它給你飯。”
“聽上去不太讓人放心……”魯道夫皺眉,仍站在後排。
“那你可以不吃。”司命聳聳肩,隨即拈起一塊麪包,毫不猶豫地咬下一口,咀嚼吞嚥。
那一刻,他就像是第一個躍下高塔的賭徒,賭的不是生死,而是信任。
衆人愣了一秒,下一刻便蜂擁而上。
麪包或許粗糙,奶酪鹹澀乾硬,朗姆酒帶着一絲失溫的酸意。但在此時此刻,
它們卻如神祇施賜的甘露,每一口都像咬碎了混沌,每一口都帶着一種從噩夢中短暫逃脫的慶幸。
嚼碎的是硬皮,嚥下的是壓抑後的自由——是活着的確認。
而在此刻,幽靈船醫已悄然行動。
他無聲地走到段行舟與林婉清的牀邊,像一道柔光掠過夜海的水面,悄然落地。
他不言不語,卻彷彿萬語千言。
他伸出半透明的手掌,彷彿接引風中星輝,那些原本懸浮於身後的藥劑瓶自動旋轉,發出低低的鳴響。
一縷縷霧氣狀的藥草光絲自瓶口涌出,準確落在段行舟浮腫的膝蓋上,
如夢似幻的靈能在傷處舒展開來,淤血開始褪去,腫脹緩慢收縮,痛感逐漸減輕。
林婉清的傷口更嚴重,那道橫穿肩胛的絲線幾乎割斷她的生命。
幽靈醫師只是傾身,掌心光芒如縫合之針遊走傷口邊緣,一點一點封住血肉之間的裂縫——穩、準、快,
比任何高階秘詭都來得直接純粹。
他沒有表情,卻像一位真正的醫生那般溫柔執拗——不需迴應,不需感激,只需你活着。
維拉看得神色微動,靠近司命,壓低聲音道:
“這艘船的構造……比我想象的還要完整。你對它掌握得……不像是第一次。”
司命隨意地靠在船壁上,半個身子被燈影籠罩,另一半卻沐浴在這艘“幽夢之船”的光影中,
他咬着麪包,含糊不清地答了句:“嗯?”
維拉笑了笑,不再追問。她讀出了那句模糊背後隱而未宣的答案。
那不是司命第一次與這艘船同行。也不是第一次,看着死亡從夢中浮起。
司命只是擡眼,望着那盞幽藍吊燈輕輕晃動。
那一刻,他沒再說話。
他知道,風暴還在遠處徘徊。
但至少,此刻——他們還在海面之上。
船艙微光瀲灩,空氣中浮動着麪包與奶酪的鹹香。
那種溫熱的飽腹感,混合着劫後餘生的輕鬆,彷彿令整艘迷失者號都鬆了一口氣。
就在此刻,穆思思捧着半塊奶酪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坐到司命身邊。
她的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掌心裡那半塊奶酪捧得像什麼珍寶,小心得像是怕下一秒就會被風吹走。
她偷偷瞄了司命一眼,輕輕出聲:“那個,司命大哥……謝謝你。”
司命挑了下眉:“謝什麼?”
“就……你明明也可以不用這麼管我們。”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認真得驚人,
“你們那些秘詭師,其實根本沒有義務。不是嗎?”
司命輕笑了一聲,肩膀微聳:“我只是知道,如果不做點什麼,明天早上,你們可能就被那個都市吃幹抹淨了。”
“那也是在管我們的命嘛。”穆思思低聲嘆了口氣,
“而且,我不信你表面看上去那麼兇,心裡就真是壞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抿嘴笑了笑:“我知道的,你是刀子嘴,豆腐心。” 司命轉頭看她,笑意帶着點懶散的挑釁:“哦?你人還挺大膽的。”
“纔不是!”穆思思吐了吐舌頭,“你對我兇我也不怕啦。誰讓你剛剛還搶我那塊最大的麪包。”
“哈?”司命不自覺偏頭,“你說哪塊?”
“就是你咬的那塊!”她義正詞嚴,叉着腰,“原來你也搶女生食物啊,真是沒紳士風度。”
正當司命還想反駁,身後一道熟悉的聲音插了進來。
“就是,主人他一向沒有一絲一毫紳士風度!”
塞莉安蹦蹦跳跳地出現,手裡拎着一串不知從哪兒偷來的果乾,
氣鼓鼓地站到司命旁邊,一副怒氣衝衝的小貓模樣。
“他兇人可不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指着司命控訴,
“他對我超兇的好不好!我只不過把他幾千塊錢拿去血拼,他就——”
“你是還想被我沒收信用卡禁足三天不準逛街嗎?”司命頭也不回,聲音淡淡。
塞莉安一噎,原本鼓着的臉瞬間蔫了一半,接着立刻換上委屈巴巴的扭捏表情:“哼——壞主人!”
“你就知道欺負我!我都幫你吃了那麼多噁心的東西!
血宴的時候我都快被酸死了,你還說‘只吃三十種’,結果我吃了四十七種!還有你打架的時候我明明幫你——”
“打住。”司命終於側過臉,瞥了她一眼。
塞莉安一副“你敢你就說”的神情,仰着頭,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
穆思思早已笑得前仰後合,手裡奶酪差點掉在地上,藤宮澄也忍不住笑出聲,笑容帶着壓抑太久後綻放的微光。
“所以——”穆思思一邊吃着麪包,一邊湊近司命,小聲問道,“你們兩個是……戀人嗎?”
“哈?”司命眉毛都揚了起來,還沒說話,塞莉安已經叉腰搶答:“他?他是我壞主人!只敢兇我!”
“你說什麼?”司命聲音微冷。
“我說你兇我。”塞莉安毫不示弱,眨巴着眼睛。
“……閉嘴吃果乾。”
“我就不~”
船艙中頓時洋溢起一陣真正的笑聲。
沒有尖叫、沒有哭泣、沒有刺耳的系統提示音——只有一羣人在夢魘旅途中難得的喘息,
一羣拼盡全力活着的人,在死亡邊緣找到的一點點,屬於“人”的情緒。
艙燈依舊晃着柔和的幽光,那光如水,如夢,在衆人眼中緩緩搖晃。
而艙外,迷失者號仍在緩慢航行。它穿越幻夢與現實的夾縫,沿着遺忘者的航道,靜靜前行。
這艘船不曾說話,但它像是聽見了笑聲。
它沒有心臟,卻彷彿,在這一刻,爲這羣依然活着的人,輕輕鼓了一次掌。
船體再次輕微震顫,彷彿從沉睡中翻身。
那扇船窗之外,世界正悄然變幻。
起初只是些縹緲的藍色雲霧,像是水墨在天空中流動,但很快,
從霧中綻出層層色彩——金光如流沙墜落,琉璃環繞成光之虹橋,銀鯨飛躍天幕,透明的海豚在虛空中旋轉翻滾;
潮水懸於空中,如倒置的海洋,折射出七色夢影。
穆思思第一個貼到窗前,瞪大眼睛,像個孩子般發出壓抑不住的驚呼:“哇啊——”
她額頭抵在玻璃上,眼神在幻景中游走,臉頰因爲興奮微微泛紅,“這……這也太美了吧?”
藤宮澄和艾琳也圍了上來,像是見到童話世界初次展開的那一刻,眼中溢滿震驚與驚豔。
“那條鯨,它在天上游泳……它真的在笑!”
藤宮澄幾乎屏住呼吸,“我是不是……在夢裡?”
“是夢嗎?”艾琳喃喃,“我從沒想過死亡之後的世界……會是這樣的。”
司命倚靠在船艙的牆邊,幽光映在他半邊臉上,他的語調淡然而平靜,卻像水滴落入心湖,激起一圈漪漣:
“這裡是幻夢。”
“迷失者號獨有的航行景象。它不屬於任何真實維度,卻比夢更清晰。”
“我們正航行於幻海之上——在夢與現實之間的縫隙。”
“而你們所看到的一切……”他頓了頓,目光深沉如夜,“可能都曾是死者的回憶。”
艙室忽然安靜下來,幻景仍在緩緩流動,但衆人的目光卻不再單純帶着欣喜。
那是一種近乎敬畏的凝視,彷彿透過窗外的壯麗,看見了另一層意義——是死亡,
也是記憶,是他們即將抵達,亦可能永不抵達的彼岸。
魯道夫這時默默走近,站在司命、維拉、莊夜歌三人之間,聲音輕得幾乎要被船體的鳴響淹沒:
“我想知道……”
“我們……是不是已經安全了?”
他沒問下一步要怎麼做,只問了一句——“安全”是否可能。
他拳頭攥緊,聲音微顫,卻不肯低頭,眼中藏着一種急切的希望與隱約的痛苦。
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想起女兒睡前蜷在被子裡叫“爸爸”的聲音。
他曾信奉理性,但此刻,他開始渴望一個不理性的奇蹟——只要活着,回家就好。
司命沉默兩秒,隨後緩緩搖頭:“對不起。”
“不能。”
魯道夫怔住,臉色微白,呼吸如同被猛然封住。
莊夜歌接話,語氣平穩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那個都市的‘門’,封了。”
“你們所在的世界與那座劇場都市之間的聯繫,被未知力量切斷。”
維拉接着說,聲音溫柔卻堅定,“這不是一場簡單的副本事故,而是一次對‘門’本身的封鎖。”
“而迷失者號……”她輕輕掃視四周,“只是一個被幸運保留下的私域。”
“它不是通道。”司命補充,
“它只是……一個雨棚,一個在幻海上漂泊的逃生艇。”
他目光投向那還在整理繃帶的幽靈船醫:“每一個滯留在這艘船上的靈魂,最終都會忘記離岸的理由。”
“他或許曾是個醫生,某個世界裡的善良人。”
“但現在,他不記得名字,不記得身份,只記得‘這裡有傷員’,所以他就一直留下來了。”
司命回頭看向魯道夫,眼神不帶悲憫,只有現實的重量:
“你願意變成這樣嗎?”
魯道夫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話。他退到角落裡,
長久未動,只是坐着,像在咀嚼那一絲殘留的希望。
維拉嘆了口氣,環顧衆人:“這段時間,好好休息吧。迷失者號允許我們停留,但不會等太久。”
“我們必須回到那座城市,繼續挑戰。”
就在此刻,司命的眼神忽然一頓,身形微微緊繃。
窗外的幻景依舊流轉,但在某一處——有一道極快掠過的影子,劃破天光,那不是鯨,不是虹,也不是雲。
那是人。
人影,一閃而逝,擦過舷窗,背對夢景,卻帶來切實的心悸。
司命眸光驟然收緊,卻沒有驚動衆人。他轉身走向門口。
維拉注意到了他的動作,輕聲問道:“你要去哪?”
司命頭也不回:“見個朋友。”
“別走太遠。”維拉的聲音低而穩。
“放心。”他回以一笑。
站在門邊,他最後掃視衆人,目光掠過那些吃着麪包、低語休息、互相依靠的人們,語調緩了幾分:
“我不在這段時間——別打開甲板門。”
“不要好奇窗外。”
“夢是最擅長裹糖衣的劊子手。”
穆思思“嗯”了一聲,抱着畫本看着他,像孩子看着離開的父兄。
司命轉身,門在他身後關上。
艙室歸於寂靜。
那盞幽藍的吊燈輕輕晃了晃,發出一聲極低極低的嘆息。
像是知曉,又像是不捨。
而司命,踏上了那段再一次遠離“安全”的路。
船體震顫,腳步無聲,夢境深處,有什麼東西,已經張開了眼睛。
「當你開始分不清幻覺與現實時,
說明你已經離岸太遠,
無法靠岸。
歡迎回來,迷失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