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登神者的斷階
“命運不是我們選擇的路,而是迫使我們行走的階梯。”
“你走過無數次,它卻從不記得你。”
司命睜開眼,彷彿從一口無形深井中緩慢上浮。
意識如被攪拌的沉水,一點點恢復清明。
眼前,是一道旋轉向上的階梯。
那階梯不由石、不由金,而由光與回聲編織而成。
它在黑暗與虛空中延伸,既像通向天界的銀蛇,又像一條通往神祇囚籠的鎖鏈。
它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彷彿盤踞於宇宙間的幻象之柱。
司命站在其上,恍若初生。他不知自己爲何出現在這裡,只知道雙腿如被牽引,
一步步踏上這螺旋軌道,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着他走——不能拒絕,也無從回頭。
意識仍鈍重,像是剛從夢魘中掙脫,卻又不知自己是否仍在夢中。
風在耳畔迴旋,低語開始滲入骨髓。
那是千面者的聲音,熟悉又陌生,潮溼又黏膩,如水蛭吸附在靈魂邊緣。
“你又一次,來到登神的階梯。”它在他耳邊緩緩吐字,“有何感想?”
“那些走在你前方,與落在你後方的……都是你呀。”
司命僵硬地回頭。
果然。
階梯之下,無數個“他”正一步步向上攀登——有的年少清瘦,臉上還帶着青澀自負;
有的身着破損戰袍,血跡斑斑;
有的揹負屍骨,有的雙目空洞,
有的將卡牌緊握在手,有的雙膝跪地祈禱,神情哀慟而絕望。
而他上方……也有“他”。
階梯盡頭,一道身影佇立於頂端,正仰望那天空中那隻龐大至極的眼睛。
那是——“最接近終點”的自己。
那隻眼,冷漠俯瞰,靜如神明,卻不帶神性。
它的瞳孔如宇宙之洞,透出審判、厭倦與永不滿足的空虛。
就在那一刻,那最頂端的“他”緩緩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雙死寂的眼睛。
“……還是失敗了。”
司命聽見他的低語。
然後,那人縱身一躍,從階梯頂端墜下,劃出一道蒼白弧線。
——啪。
無聲的墜落,像一滴水濺入無盡深淵。
司命的身體僵住,想喊出“不要——”,
卻發現喉嚨乾澀得發不出聲音。而雙腳,依舊在無聲地向上邁步,無法停下。
緊接着,又一個“他”登頂。
又一個回頭。
又一個墜落。
一個又一個——他們排着隊,走到終點,然後跳下去。
“你已經走了很多次了。”
千面者的低語如絞索環繞在他耳邊,嘶啞、興奮、幾近癡狂。
“每一次,你都到達盡頭。”
“然後跳下。”
“每一次失敗者,都變成你身後的影子。”
“而你不知道的是——你,從未是第一個。”
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細,卻像細線纏繞在他心臟。
“你不是主角……你只是,那個一直不肯放棄試圖成爲主角的小丑。”
“我曾以爲你能演出一場好戲。”
千面者笑了,像在舔食腐肉,“第一次你高舉卡牌時,那賭徒般的眼神!那不信命的狂妄,挑戰我的權柄!那一刻,它笑了——它看向你了。”
“所以我把你留下來,輪迴一次又一次。”
“可是你呢?拙劣的表演。越來越平庸。越來越……令人厭倦。”
司命的指節輕輕顫動,肩膀像被壓上千鈞。
不是因爲懼怕,而是深知這將是無法躲避的終審。
“這……到底是哪裡……”他喃喃。
四周迴響起無數碎裂的音節與回聲,如濤聲倒灌入耳,又似刀刃在靈魂上刮磨。
“這裡是夢魘。”
“這裡是記憶。”
“這裡是命運。”
“這裡是終焉。”
“這裡是你——永遠逃不出去的輪迴宿命。”
在那一刻,他彷彿終於明白:這不是通向救贖的階梯,而是一場獻祭者的朝聖。
而他,早已走上這條路太久、太久。
他走得越來越高,而那隻懸掛於天幕的巨眼,正一點一點緩緩閉合。
它並不憤怒,也不哀傷,而是那種看膩了一場戲劇、終於決定落幕的冷漠。
觀衆倦了,舞臺將熄。
一絲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猛然撕裂了司命的麻木。
“不能讓它閉眼……”
他忽然明白了。
只要那隻眼睛完全閉合,屬於“司命”這個角色的所有存在痕跡——就將被徹底抹除。
不僅是他,還有之前失敗的那些“他”,
那些不願服從命運而反抗、賭命、掙扎的影子,也會在那一瞬全部消失。 這個世界,將不再允許“司命”這個角色存在。
而他,將連失敗的資格都不再擁有。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喉嚨發緊,腳步卻依然被那看不見的命運絲線牽引,無法停止。
彷彿一隻困在鐘擺裡的玩偶,被強行拖向註定的高點。
他開始大聲喊叫,嗓音撕裂般嘶啞:
“停下!!我不是你們!!”
“我不是之前那個失敗者!你們不是我!!”
可他身後,那一排排沉默攀登的“自己”仍未停步。
那些身影,有的殘破、有的滿身鮮血、有的抱着卡牌像握着骨灰盒一般,還有的,面無表情,像行屍走肉。
他們沒有迴應,就像他此刻無法迴應下一個“他”。
而前方,又一個“司命”站到了盡頭。
那人站在懸崖邊,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雙死寂空洞的眼睛,沒有希望,沒有恨意,只有徹底的空白。然後,他無聲躍下。
如灰燼墜落,連回響都沒有。
“啪——”
像是卡牌被折斷的聲音。
又一位失敗者,跌入了回收的命運堆裡。
千面者的聲音在他耳邊炸裂開來,狂亂、扭曲、癲狂地咆哮:
“爲什麼!爲什麼還不能讓它滿意!?”
“司命!你也要失敗!?”
“你不是說過你不信命的嗎!?”
“你忘了嗎?你第一次站在我面前時,那張牌都在顫抖,你的眼神像刀!”
“它————看了你一眼!”
“那一刻,它笑了!”
“你是我下注最多的賭徒!是整個命運劇本中唯一被它‘多看一眼’的角色!”
“可你現在,也要跳下去了嗎!!?”
司命的雙腿在顫抖,汗水順着脊背滴落,寒意從骨縫中涌出。
他的腳步已經到了盡頭。
那隻巨眼,正在緩緩閉合。
像一張即將蓋章的審判文書,簽下永恆的棄置。
他拼命掙扎,卻動彈不得。
某種如同“編劇”寫下的規則,將他嵌在這臺階終點,不能前進,也無法後退。
他的意識開始崩裂,有什麼在內心深處尖叫:
“不能讓它閉上眼。”
他撕裂喉嚨般喊道:
“住手!停下!!我還沒——還沒——!”
他站到了盡頭。
他低頭,看着手中那張卡牌。
——《宿命賭徒的輓歌》。
那卡牌正微微發燙,邊緣浮現不規則的裂痕,似乎即將燃盡它最後的神性。
可那火光,連他自己指尖的陰影都照不亮。
他喃喃:“我……”
“我……是司命。”
“……不信命的——司命。”
他想高舉卡牌,像他第一次賭命時那樣,把全世界的命運丟上賭桌。
但他的手,已經開始從指節處崩解,如霧,如灰,如被時間刪改的劇本註釋。
那一刻,他終於明白了。
原來他不是主角,他是被釘在故事模板上的“變量”,
是千面者精心培養、反覆擲出的骰子。
而那唯一的觀衆——“終焉之眼”,正是故事背後的真正主宰。
它不滿意,便重寫一切。
他想怒吼,想抗爭,想像從前一樣,在死亡前撕出一個可能性。
可就在他張口的一剎那——
他的身體猛然一沉。
他,也墜落了下去。
無光。無聲。無名。
……
「第九千四百二十一次,墜落。」
「那隻眼,也已接近閉合。」
「沒有人再記得司命。」
「沒有人再記得命運。」
「沒有人再記得,這一場戲。」
夢魘仍在繼續。
世界,從未停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