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以編號奪我名,
我以風聲復歸人間。”
——《風語者·伊恩密注·第零頁》
霧都傍晚,晨星報社地下一層。
金屬印板咔噠作響,聲音單調而深遠,像是某種沉默正在被一字一句從機械齒輪裡擠壓出來。
牆壁上斑駁的水痕尚未乾透,正緩緩沿着古舊磚縫下沉。
空氣裡混合着冷油墨的苦味、舊紙張的塵香,還有一絲被水汽激發的燧石灰粉氣息,像一口在沉睡中微微冒氣的深井。
伊恩站在照相水銀玻片前,身姿挺直,手指貼再太陽穴上做着儀式性敬禮,目光凝定。
他沒說話,眼中卻泛出某種無法命名的肅穆。
司命站在他身後,左手託着一頁剛印出的身份卡底稿,紙面上浮現出隱約閃動的符文線條,
彷彿墨水正將命紋一點點滲入紙張,嵌入伊恩的卡印之中。
“這個名字,還合你心意嗎?”司命語氣隨意,彷彿只是例行交接。
“我不在意名字。”伊恩低聲道,“只要風還叫得出我的真名,那就夠了。”
司命輕笑,將那頁命紋卡折成一張厚度規整的身份頁,遞了過去:
“從今天開始,你叫伊恩·格拉斯·納維爾。退役編號βR-11,第三艦隊,曾參與鯨墓競技行動,確認系夢燈倖存編號者,由軍部認證歸籍。”
伊恩伸手接過那張“官方僞造”的身份頁,指尖一觸,紙張輕輕一震,如一片羽毛被風托起,旋即融入他手中的秘詭綁定。
【已綁定:虛擬身份·遺言之頁】
卡面下,一行極淡的灰字浮現:
“人不能重生,但可以被命名。”
樓上傳來雷克斯的呼喊:“頭條準稿就緒,第二印批准備下線!”
司命頭也不回,淡聲迴應:“加上伊恩的新身份,遞交內政廳文印處備案版本。”
“備案?”雷克斯的聲音微頓,“你真要讓軍方知道?”
“當然。”司命神色未動,“越是假名,越要寫進他們的檔案。”
伊恩沒有插話,只靜靜站在原地。
他掌心的風語秘詭微微顫動,彷彿感受到某種方向的召喚,一道極細微的風正從天花板鐵管縫隙鑽出,落在他耳邊,低聲私語。
“外界的風開始變了。”他擡頭看着那根舊風管,聲音比之前更輕了些,卻更堅決。
“編號者開始說話了。平民也開始在夜市說:火是我們點的,不是神的賜予。”
司命側目望他,笑意不深,卻透出某種篤定:
“那風,是你要去引導的。”
“讓風穿過市場、穿過廣場,穿過鍛坊和水塔街——”
“讓他們開始相信,秘詭,不只是貴族手裡的特權。”
“風是他們的。”伊恩低聲迴應,“我只是個耳朵。”
他轉身離開印刷室,披上晨星報社配發的深藍斗篷,手中捏着那張身份頁,一步步踏入夜色。
從現在起,他是編號者歸籍者,是帝國合法持證的夢燈倖存者,是秘詭使用者——
而他要做的,就是讓那些從未被命紋迴應、從未使用過秘詭的普通人,第一次,聽見風的聲音。
——
霧都第八區·舊繩橋街巷口。
夜色像一種無法擦去的灰,附着在每一面磚牆上,沉沉壓低整條街的呼吸。
伊恩靠在一座由爛磚壘成的老煙囪旁,目光望向街角那處鐵匠鋪。
爐火在暮靄中跳躍,紅光在鐵器間流動,一名面容黝黑、臂膀厚實的男子正揮汗如雨地將燒紅的鐵條按入水槽,
蒸汽炸響,像是從戰場歸來的舊戰鼓,在這一刻再次被敲響。
他是編號者βT-7,真名——卡姆·羅薩爾。
鯨墓競技場第八輪,他拔下甲兵榜第七名的旗幟。
而現在,他是這家鐵匠鋪的主人。
伊恩走上前,低聲道:“聽說你現在打鐵。”
卡姆擡頭,火光在他額頭反射成一道血色,他看清來人,臉上浮現出一絲熟悉的認出。
“風語者?”他試探道。
“這名字不能叫。”伊恩搖頭,壓低聲音,“我是伊恩·納維爾,編號βR-11。”
兩人對視一息,隨即輕輕點頭。
“你來,是爲了那事?”卡姆擦了擦手,拍了拍胸前的鐵屑。
“我來,是想看看——火是不是還能鍛東西。”伊恩目光掃過屋內,指向後頭一張石桌:“那是什麼?”
石桌上,一張褐色、邊角破損的卡牌靜靜躺着,散發着舊秘詭特有的淡藍光澤。
卡姆低聲解釋:“今天早上,一個老軍屬帶來的,說是她丈夫在鯨墓死前寄回的最後一張卡。
我花了三個小時,把它喚醒了。”
“你有秘詭?”伊恩問。
卡姆走到爐邊,抽出一柄沉重的鐵錘,隨手一拋。
“我記得這錘的節奏。”他說,“我在鯨墓第六層,用它敲死過一個‘咆哮裂牙’。”
伊恩接住鐵錘,感覺到一種從金屬內部傳來的厚重共鳴。
他站在原地,風語秘詭已開始迴應,一道風從磚縫中鑽入耳際,呢喃如詞:
“在鍛造時,這張卡醒過一次。它說了一個名字。”
“什麼名字?”伊恩問。
卡姆指了指石桌旁那面被煙燻黑的牆。
有人用炭筆寫下一句話:
“我本叫卡姆·羅薩爾,不是編號者。”
伊恩輕聲道:
“名字甦醒了。”
他看着卡上的藍光漸盛,低聲補了一句:
“秘詭,也在迴應。”
他擡頭,目光穿透霧靄,看向更遠的夜街。
“你聽見了嗎?”
卡姆沉默片刻,然後點了點頭,嗓音低沉:
“風說了。”
兩人的對話被門外一陣小孩的驚呼打斷。
“他用火做飯啦!媽你快看——他把屋頂燒了!”
街對面,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五歲的少年興奮地蹦跳着,指着遠處巷口的屋頂。那裡,爐火正騰起一片明亮橘焰。
一位曾是世界秘詭持有者的編號老兵,正在以早年戰場上學會的秘詭規則“餘火召引”具現現實。
火焰不大,卻穩定,在他精準操控下,浮懸在鐵鍋底部,明明沒有柴火,卻咕嘟嘟煮出一鍋米粥。
他成了這條街最受歡迎的免費廚房。
而他的鄰居——編號者γN-02,曾是世界系軍需兵,如今成了街坊澡堂的“霧蒸管理員”,
用過時的呼吸調頻秘詭幫街坊緩解風溼。小孩喜歡圍着他轉,看他用溼氣畫出一隻紙鳥。
“他們正在‘迴歸’。”伊恩低聲說。
卡姆點頭,眼神不再只是打鐵時的專注,而多了一種近似憂慮的溫度。
“可我們曾屬於的是軍隊,”他說,“現在歸的是民間。”
伊恩看着遠處,火光中老人、孩子與歸籍者的剪影重迭交錯,像舊紀年戰爭後被強行黏合的城牆。
“那是第一道風口。”他說。
他從懷中抽出一頁晨星時報的未刊稿,是司命親手交給他的——邊角尚有熱壓滾軸留下的碳痕。
“當秘詭第一次落入平民街角,當名字第一次蓋過編號之響,這場革命便已無法逆轉。”
午後霧光沉重,繩橋街一帶的居民開始慢慢習慣一種新的光——
不是教堂頂端的燭焰,不是貴族屋檐下的魔燈。
而是秘詭點燃的、屬於生計的火種。
伊恩坐在街角的舊報箱邊,手指在鐵鏽斑駁的邊緣輕輕敲擊,身旁,一位手肘綁着繃帶、嘴角帶傷的退伍老兵正調試一枚生鏽的水滴懷錶。
他叫西科爾,編號βL-06,曾是艦隊工程兵,如今靠修表維生。
“我從前調艦鍾。”西科爾說,一邊用小螺絲刀擰着表蓋,
“現在換成這個。聽說叫‘非綁定秘詭能量觸發閥’,我不懂術語,但我能用。”
他身邊的木箱裡,藏着一塊微微發亮的淺藍色卡片碎片。卡面斑駁,唯有右上角還在閃爍微光。
“還能用?”伊恩問。
“你看。”西科爾指着懷錶背後的小槽,“我把碎片嵌進去,每天能讓這塊表自轉兩次。”
“你是說,你拿秘詭卡來調鍾?”
西科爾咧嘴笑了笑:“不是調鍾,是讓人知道幾點該醒,幾點該睡。”
“這是‘時間紀律’。在船上,這是命。”
街角又傳來一陣輕響,是幾個孩童圍着一位老編號者。
老人笑着,將他舊日用的秘詭卡片重新加工,演成一場街頭魔術:
落葉騰空、塵土旋轉、雨絲凍結。
每一場演示,孩子們都看得入迷。 “他是講牌人。”旁邊有人悄聲說。
“講牌人?”伊恩回頭。
一個面容溫和的中年男子走過來,將一本薄薄的自印書籍遞給他,封面是粗紙縫訂,上頭寫着:
《秘詭與我們:百姓講牌第一課》
“我們組了個社團。”那人說,“在舊教堂地下教室。我們不綁定,不施術,只講故事。”
“我們希望,讓每一個命紋未開的人,也能明白,秘詭不只是天啓——它,是知識。”
伊恩翻開書頁,第一頁是一幅插畫:一個編號者,揹着破舊軍包站在街頭,身後牆上剛刷上的塗鴉寫着:
“命紋不只是印記,是工具。”
“你們從哪學的?”伊恩問。
那人攤開雙手,笑得安然:
“鯨墓號回來的軍人講的,晨星時報寫的,我們讀了,就自己去編了。”
“這是你們的‘革命’?”
“不是。”那人正色,“這是我們自己的詞典。”
——
夜色漸臨,舊街角燈火次第亮起。
但這次,不再是魔能軌道集中供能。
而是世界系《竈心微焰》被激活,秘詭直接喚出小片火光。
一位婦人站在路邊,召出穩定火焰,在鐵鍋中煮着粥。她一邊攪拌,一邊將手心上那枚黯淡的命紋印給路人看:
“這是我兒子留下的卡。他死在鯨墓上,命紋還在,我便替他用下去。”
“你怕嗎?”有人問。
她搖頭,眼神清澈堅定:
“他們說秘詭危險。”
“可我只知道——這火,是他回來的方式。”
伊恩記下這句話,寫在隨身的風語卷頁上。
他知道,這一切還未構成體系,很多還只是自發的聯動、朦朧的嘗試。
但他知道——
“這是第一場啓蒙。”
他輕聲道。
“不是關於力量,而是關於命名。”
而在他身後,第一批“平民講牌會”正在悄悄成型。
他們不戰鬥、不投靠勢力。
他們只講述編號者的故事——
用“解構、記憶、共鳴”的方式,讓秘詭,第一次成爲凡人共同的語言。
霧都的夜,很靜。
街燈尚未全亮,但在舊城區、晨星巷尾、石塔街角、霧影港邊,有一些東西,比街燈更早亮起。
它們不是火。
是牌。
秘詭卡。
曾經只屬於貴族的秘詭卡,如今正被一羣“非綁定者”圍坐在一間由廢舊軍械庫改造的平民會所內,
鋪展在一張修補過無數次的木桌中央,卡光微閃,映出一張張認真卻陌生的臉。
“歡迎來到第一堂講牌課。”
聲音來自伊恩。
他沒有穿海軍制服,也沒有佩戴那枚象徵風語者的項飾。
他只是披着一件霧都舊水手披風,袖口沾着晨星報社印刷間的墨痕,一角還破着一個口子。
“我不會教你們怎麼戰鬥。”
他環視四周,眼神沉靜,卻不躲閃:
“我只想說一件事——這不是你們偷來的東西。”
他攤開手中一張泛黃的卡牌,卡面光線跳動,輕輕浮現出一條盤繞潮汐紋路的海獸骨骼圖像。
【秘詭卡·生命系·潮鳴海螯】
“這張卡,曾屬於一位編號者。他在鯨墓競技場的第十輪,斬殺七人,只爲保住這張碎片。”
“他沉眠後被送去貴族莊園,訓練獵犬——但他沒丟掉這張卡。”
伊恩將卡牌平放在桌上,語氣不高,卻在每一處角落響起:
“他說:‘我死一次換來的,不該再屬於別人。’”
短暫的沉寂落下。
那一刻,燈火中不再有敬畏,只有一種幾乎可以稱爲“奪回”的靜默。
一種如潮水蓄勢的尊嚴。
——
講牌會後,許多從未擁有命紋的人圍住伊恩提問。
“我們也能用卡嗎?就算沒綁定?”
“秘詭社說非貴族持牌要報備,我們會不會被抓?”
“我們家以前連編號都沒有……那是不是連講也不該講?”
伊恩笑了笑,走到牆邊,取下一張貼着的紙條。
那紙上寫着:
“編號αF-14,前持有者不詳,救起兩名平民後沉眠。”
他舉起紙片,語氣輕,卻帶着從海風裡吹來的堅定:
“講他的人不需要牌,只需要記得他的名字。”
“你們能講,就能擁有。”
“擁有,不是使用權,是理解權。”
——
那一夜之後,霧都出現了第一批“牌名牆”。
它們不似夢燈碑那般肅穆沉重,也沒有紀念碑的莊嚴,它們只是城市牆角被重新粉刷的空白上,寫下的幾行字。
有的只寫着:
“編號者講述錄·今日講牌人:‘伊恩’。”
下面是幾組編號、卡牌代號、簡述與使用者事蹟。
沒有軍印,沒有標章,沒有等級編號。
但這些牆被迅速拓印、抄錄、傳播,從魚市場的破棚,到教堂后街的書店巷,乃至風信井口的茶攤後牆。
人們第一次,不是從軍報或教會佈道裡得知秘詭的名字。
而是從口口相傳的講述中,從鄰人故事裡、從兄長回憶中、從孩子睡前的燈下,慢慢知道:
秘詭,不只是神術的代號。
它是一個人曾經流血、有人記住、用名字捧出的一張卡。
一場權力的剝奪,才讓他們意識到什麼是真正的“擁有”。
伊恩坐在晨星報社頂樓,望着遠處越來越多的燈火。
雷克斯正在院中教編號者做射擊動作,身形穩健,語氣吼得震耳;
巴洛克帶回一批傷員軍屬,正安置在報社後棚中,用舊毛毯蓋身。
司命沒出現,只留下了一張新排版的副刊草稿。
標題是:
《秘詭與市井·講牌人的星期計劃》
第一期署名:伊恩。
伊恩指尖緩緩滑過那張還帶着墨香的紙,低聲讀出其中一段:
“若未來的孩子第一次聽到‘秘詭’,不是從禱言中,不是從貴族嘴裡,而是——”
“從某個漁夫講的故事,從某個送報童的母親口中,從某張舊卡的裂痕裡。”
“那麼,革命就算完成了一半。”
“因爲——這不再是他們的奇蹟。”
“是我們的工具。”
他合上那張副刊,擡頭望天。
霧還在,夜還深,星光尚未衝破帝國之幕。
可他知道,那些藏在舊牌中的名字,已經重新開始被念出。
而這,就是語言從恐懼中掙脫的起點。
“秘詭的革命,不會從鐵與火開始。”
“它始於一次命名,一次講述,一次把卡牌貼上街角的舉動。”
“他們說火能焚城,而他們,只是讓每一扇門……多了把鑰匙。”
——《講牌社·第一夜詩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