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有兩種——一種燒掉你,一種點亮你。”
——引自《夢燈之書·第一卷:火種》
我叫“萊斯”。
不,更準確地說,我曾經叫萊斯,但自從命紋登記冊上我的名字被一筆劃去的那天起,我便不再擁有一個能夠被呼喚的名字。
我成爲了這座霧都之中一個“無名者”,如同一行字跡被擦去後的模糊殘影。
如今,我的身份只是破塔街和乾草港之間那家老舊麪粉鋪的夜班雜工。
每天凌晨四時,我會在半夢半醒中起身,推開潮溼陰冷的鋪門,開始一天又一天單調而機械的勞作:將麪粉篩淨、倒水揉捏,直到手指痠痛、雙臂麻木。
而到了傍晚,我會推着裝滿新鮮麪包的手推車,穿行在那些依舊願意爲“真正的麪粉”付錢的富貴人家門前,
低頭默然地交貨、收錢,然後退回我的陰影中。
曾幾何時,我擁有另一個身份:“晨星的學生”。
但現在,教會的聖火法案將我們這些學生定義爲“異端參與者”——如同烙印般深刻而難以磨滅的標籤。
街上的火焰越發頻繁地點起,但人們所能看到的光卻變得越來越少。
那些被教會稱作“佈道隊”的人,如影子一般,每到黃昏便穿上銀白色的祭袍,從街頭走到街尾。
他們會在每家每戶的門楣上蓋下印有聖徽的石印,口口聲聲地稱其爲“聖母的祝福”,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過是另一種監視與約束罷了。
每天,都有孩子被強行從家中帶走,送往教會稱爲“再教育”的育嬰堂中。
每一週,都有原本經營麪包的小店被改造成新的教會佈道點。
甚至連港口裡年邁的老技工,也不敢再談起命紋這個字眼,只是嘆着氣,低低地說一句:
“想活下去,就別記得太多。”
我並不相信教會口中那位高坐天穹、看不見臉孔的聖母,但我信仰“火”。
我說的是夢燈,是那種我曾在晨星夜課上聽司命先生講起的火種:
“每個人心中都應該有一盞燈,不爲燃燒他人,而只爲照亮自己的影子。”
教會查封晨星報社那天,我正在街角幫店裡磨粉,雙手還沾滿了粘稠的麪糊。
我看到有一個瘦弱的男孩從晨星庭院裡衝出,他懷裡死死抱着一摞泛黃的舊報紙,口中驚慌而倔強地重複着:
“不是異端,是教育……是夜課……”
但他終究被士兵無情地按進泥水裡,掙扎的聲音漸漸消失。
我再也沒見過那個孩子,但他的聲音卻成了一道刻在我心頭的傷疤,提醒我,這個世界的文字從未如此沉重。
那個夜晚,我將麪粉鋪用剩的舊油燈頭收集起來,用一塊沾着油污的破布小心地遮擋着風口,然後在鋪子的後門點亮了它。
我沒有卡牌,也從未擁有過命紋,更沒有完成夜課的學習。
但我記得司命說過一句話:
“光,不需要你擁有命紋才懂。”
於是第二天早晨,我驚奇地發現隔壁送貨的小姑娘也在她家後門亮起了一盞相似的燈。
第三天,臨近街口的鐵匠鋪後院也燃起了同樣的火苗。
不久後,我們這條麪粉街竟然悄悄地變成了整條破塔街中微弱卻堅韌的“火街”。
這不是教會所推崇的那種用以焚燒異端的聖火,也不是貴族們用於照亮自己華麗戲劇的舞臺之光。
這是一種從未被教會允許點亮的火種——夢燈的火。
它不會奪走任何人的生命,反而能夠還給每一個名字最初的意義。
街上的孩子們逐漸學會了看燈。
他們已經不再注視教會高舉的金色十字,也不再關注貴族們誇張演繹下的銀焰雕像。
如今,他們只相信那些不起眼、卻被默默點亮的燈火。
街上的燈有三種。
第一種,是教會“規定”的火,象徵着命令;
第二種,是貴族“要你看到”的火,象徵着一場場虛僞的演出;
而我們所點的火,是那種“沒有人命令我們、也沒有人要求我們”的火。
這種火叫做“夢燈”。
我並不是什麼英雄,只不過是一個曾經沒能及時交出自己命紋冊、被教會輕蔑地稱爲“未完全歸信”的小雜工。
但我深知,有些火種,不會說話,不會爆炸,也不會反抗。
它只是靜靜地燃燒着,不熄滅,也不閃耀。
就像我一樣,選擇跟隨着那一點光,活着。
我叫蕾哈娜,今年六十二歲,寡居。但我依然清楚地記得你是誰。
他們告訴我,她已經被“放歸”家園,但我卻深知,我的孫女從未真正“回來”過。
當她被教會送進育嬰堂時,她還叫艾拉。
那並非一個高貴的姓氏,也不是被聖母福音冊銘記的名字,
只是破塔街上一位繡布女工和一名麪粉雜役用貧窮與愛所拼湊出的簡單音節。
就在她第一次學會如何書寫命紋,興奮地將自己的名字刻入泛黃練習本的那天,一道冰冷的“淨化令”將她選中。
原因僅僅是因爲她在街角教書板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火,也可以是我的。”
他們告訴我,她接受了整整三個月的“重塑課程”。
而她被放回來的那日,天空正飄着綿密的小雨,灰色的雲層將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片陰鬱的幕帷之中。
當我打開門,她站在門口,神情僵硬而陌生。
背上的書包整齊如新,教會配發的白色披巾宛若一層薄霜覆蓋在她肩上,
而她手中握着的那捲“歸信證明”,彷彿昭示着她已被剝奪了記憶。
我上前抱住她,她卻僵立原地,未作迴應,只低低地念着教會教她的句子:
“聖母在上,異端之思不入吾腦。”
我收緊了臂膀,心卻如墜入深淵——懷裡抱着的不是我熟悉的孫女,而是一個被聖母親手塑造的泥偶。
她的靈魂被教會燒製成一具沒有溫度的空殼。
自那日起,她每日清晨四時準時起牀,七時跪地禱告;
午後,她機械地誦讀聖訓八篇,晚上睡前還要對着教會安置在房中的禱告器反覆聆聽福音的錄音。她總是告訴我:
“這是爲了我不會成爲‘火裡的人’。”
然而有些時候,在寂靜而深沉的午夜,當我悄然睜開眼睛,卻看見她躲在被窩深處,偷偷摸出一張皺巴巴的舊紙片。
那是她曾經上命紋課時的筆記,紙張已泛黃褪色,邊緣破損不堪,但那上面依然清晰地寫着一句:
“命紋,不是神的語言。”
“是你想讓‘未來’聽見的聲音。”
我安靜地站在她背後,沉默不語。我看到她的手指輕輕地按在那些文字上,眼睛閉合,像在虔誠地回憶着自己真正的信仰。
我沒有去驚動她,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孫女還活着——不是以肉體的形式,而是那個仍然記得“自己是誰”的她,還未被徹底燒燬。
第二天,我去集市買菜時,看到了麪粉街上的老趙。
他蹲在自己店鋪門口,默默地點亮了一盞不起眼的夢燈。
燈火微弱如螢火蟲的低語,卻堅毅地閃耀着。
他告訴我:
“這就是孩子們記住是誰點亮他們的方式。”
我回到家後,也爲我的孫女點亮了一盞燈,放在她書桌的最暗處。
我什麼也沒說,而她看到之後,只是靜靜地用一本書輕輕擋在燈前,似乎害怕微風吹熄了那一點光芒。
我們沒有能力去與教會爭辯,更無法與高坐聖堂的聖母理論。
但我們可以選擇做一件簡單而執拗的事:
爲自己點燃一盞燈。
假如有一天,她真的忘記了自己曾是誰,忘記了她所學的命紋與晨星曾給予她的微弱火種……
那麼這盞小小的夢燈,將替她記住——她曾經希望訴說的是她自己的語言,而不是那些被教會強行灌輸的福音。他們說火焰可以燒盡異端的我們,但卻忘了告訴我們:
誰又能規定我們不能點燃自己的火?
我姓亨特,沒有名字。
曾經,人們稱我“亨特水匠”,後來眼睛壞了,他們便喚我作“瞎大叔”。
我在碼頭盡頭的霧港裡搬卸貨物,年輕時也曾爲迷航的船隻指引方向。
而如今,我所能感知的,只剩下耳畔的風聲和那些匆忙走過的腳步聲。
但即便如此,我也依舊明白,這座城中的火——未曾熄滅。
那年,教會的人查封了晨星報社,污衊它爲“異端的劇團”。
可我卻清楚地記得,我曾爲那個名叫“司命”的人擺渡過一次。
他安靜地坐在我侄兒的小船上,問我一句:
“你怎麼看待夜晚?”
我當時愣了一瞬,說:
“夜晚?瞎了眼的人哪分得清晝夜呢。”
他卻輕輕一笑,聲音如夢境中的低語:
“也許,有時候你反而比那些有眼睛的人更明白——哪裡曾經亮起,哪裡始終黑暗。”
我無言以對,而他卻從懷裡取出了一盞小巧的“夢燈”,告訴我那是從“幻夢之海”的深處帶回來的東西。
我不識字,也未曾學過秘詭的咒語,但當我點燃它時,卻感到連風都在我的身旁溫順地繞開——
並非出於畏懼,而更像是一種尊重,像是這盞燈所處的位置,連世界的法則都默認了:
它不該熄滅。
於是,我將夢燈掛在碼頭最老舊的倉庫外。
身邊的人都說我瘋了,嘲笑地問我,一盞小小的油燈能擋得住什麼?
但從那時起,來找我修理水泵的年輕人卻越來越多,他們低聲告訴我:
“這裡只有你這盞燈下,我們纔敢放心地說話。”
他們聊晨星,聊命紋,聊那些不敢對外人訴說的夢境與故事。
當他們低語時,我雖看不見,但能感覺到他們的臉上彷彿也映着一道溫柔卻堅定的光芒——
如同他們的心中,也各自藏着一盞小小的火。
我並不懼怕教會來抓捕我,因爲我從未擁有過什麼命紋,更未接觸過那些危險的卡牌,也沒有一絲能夠被登記的秘密。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點燃了一盞燈:
一盞不被允許的燈,一盞若自己不小心,也容易忘記點亮的燈。
但只要還有哪怕一個孩子對我說:
“爺爺,那盞燈還亮着呢。”
我便知道,那些火焰從未被徹底熄滅。
它們並非來自於高懸於天際、用來審判異端的“聖火”,
而是深深地藏在我們腳下的土壤之中,藏在每一條沉默街巷、每一間暗淡小屋裡——我們自己的火。
有一夜,我坐在那盞燈前,有人悄無聲息地握住了我的手。
那雙手很冷,卻穩穩地遞給我一段小小的燈芯。
我輕聲問她的名字,而她只留下了一句話:
“幻夢守燈人,莉莉婭·夜燈航引。”
我不明白這是怎樣的名號,只覺得這聲音中有一種寧靜而強大的力量。
我知道,從此以後,這盞火種會一代一代地傳遞下去。
教會妄圖封鎖一切屬於我們的光亮,但我們都明白:
真正的光,是無從封禁的。
你不言語,它亦悄然存在;
你閉上眼,它依然靜靜燃燒。
你撕掉了第一頁,它便會在最後一頁,再一次倔強地點亮。
我名哈萊,曾爲晨星的報童。
那時的晨星報社,是破塔街的燈塔。
每日凌晨,我都會帶着新鮮的報紙穿梭在黎明的薄霧中,將紙頁上猶帶餘溫的油墨,遞給每一個等待真話的人。
晨星的報紙從不遲到,因爲老師常常站在二樓窗臺,用沙啞卻堅定的聲音提醒我:
“哈萊,別遲到。每一句真話,都不能晚走一步。”
後來報館被封,我再無報可送。
城中很快氾濫着教會的“福音通報”,銀邊封面華麗,白金字印鏗鏘,每日五版,講述着聖火、淨化與賜福。
但這些話語,並未照亮誰的靈魂,人們並非看不懂字,只是——沒人願意閱讀謊言。
我被迫成了清掃工,每日在破塔街西端,那條教會巡邏隊最少光顧的小巷口掃着灰塵。
雖然再無報紙可遞,但我卻從未忘記過報紙的味道:印刷油墨散發的微苦氣息,紙張邊緣因壓制而微微卷曲的觸感,
以及每當我將報紙遞給讀者時,他們眼中悄然升起的一縷渴望的光。
只是,如今這座城市,變得過於安靜了。
每個人的夢彷彿都被一雙無形的手掐緊。大人們謹慎閉口,孩子們更不敢再畫下任何一筆命紋。
舊書鋪門前掛滿了新張貼的禱告須知,賣字畫的老先生被強行帶走,只因他的一幅字畫上寫着:
“即便衆神已然沉默,我亦要爲自己書寫。”
教會的聖火肆意燃燒,將所有“異端”的聲音焚爲灰燼。
但我親眼目睹,有一些火,始終未被聖火吞噬。
有個深夜,我在掃着第三街的巷口,看見一個女孩穿着教會學生的白色制服,拎着書包,站在聖母雕像的陰影之下。
她謹慎地四處張望,然後從口袋中掏出一盞小小的燈。
她點燃了它,輕輕地放在雕像的腳邊,而後轉身迅速離開——她不是逃跑,而是奔赴某個屬於她的未來。
我緩緩靠近那盞燈,它很小,燈芯纖細,微弱的火苗幾乎被風吹熄。
我用手中的掃帚擋住風口,守護着這小小的火光。
次日,我也點亮了一盞燈,將它安置在我曾送報的那個熟悉路口。
漸漸地,那裡開始多出第二盞、第三盞、第五盞……直到第十三盞燈火點亮,
我聽到人們低語道,碼頭的巷口也燃起了類似的火街。
更有人說,在幻夢之海中,有一艘船,正爲夢燈的火焰而航行。
我們不敢大聲言說自己的夢境,但我們一直未曾忘記。
我仍清晰地記得夜課的第一堂課上,老師曾鄭重地告訴我們:
“命紋,是寫給未來的信。”
他說,哪怕你現在還無法落筆,那也沒有關係,
只要你將燈點亮,這封信便會靜靜地留在信封之中,總有人會接着它,將未寫完的部分書寫下去。
從那天起,我每一次清掃街道,口袋裡都會裝上一盞燈芯與一小瓶油。
或許我並不會在今天就將它點燃,但我知道,下一個看到它的人會明白——
這盞燈並非我一人點亮。
這火,也不僅僅屬於我自己。
它屬於我們所有人,屬於那些在黑暗裡仍然記得自己的名字的人。
我們沒有命紋,沒有晨星,沒有任何可以向這個世界高聲宣告的權利。
但我們擁有夢燈。
它還亮着。
而我們,也還記得。
“不是誰帶來火,
是我們——不再把火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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