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之下,是命紋寫不出的劇本。
而有時候,王子們寫的是火焰。”
——引自《王室劇目錄·未刊篇》
特瑞安王宮西側,奧利昂王子的官邸今夜被燦爛的燈光點燃,
雕琢繁複的鎏金吊燈傾瀉着柔和的光輝,映照出貴族們漫不經心的假笑與隱秘算計。
三層高的主廳中央,一雙雙穿着華貴絲靴的腳步輕盈地旋轉,精巧的羽扇在貴婦指尖若隱若現地擺動,
緞帶流蘇在音樂與酒香之間如夢似幻地飛揚,彷彿此刻,整個帝國的心跳都溫順地敲打在水晶杯與金碟交匯的瞬間。
他的王妃,蘇菲·巴列塔,身着淡紅綢緞長裙,裙襬輕曳如夜霧掠地而行。
她在舞池邊優雅地穿梭,帶着一貫精緻的笑容,眼眸如同深夜中悄然佈局的蛛絲,
每一次輕輕的交匯,都準確無誤地觸動人心的暗角。
“聽聞教會近日又清掃了不少人,破塔街似乎已快容不下什麼‘正常人’了。”
“貴族近衛再度在軍營外碰壁,那些士兵們,竟然敢直接拒絕貴族,這可是公然忤逆王命。”
“而且軍部那邊,艾德爾殿下似乎連命紋的規制都直接改了,連王座上的聖諭都還沒發出去……真是奇事。”
話音如絲般在空氣中飄散,輕盈卻冰冷,像一根根細微的針,悄然地穿刺着王庭的秩序。
奧利昂坐在二樓幽暗的陽臺上,黑曜石制的欄杆冰冷如他此刻的面容。
他的手指輕握一杯深紅酒液,那酒映照着大廳中璀璨華貴的燈火,另一隻手卻死死攥着一封被攥皺的密信:
“皇次子艾德爾昨日以‘軍屬護令’之名義,公開拒絕與教會聖火執法組合作,王都西南軍營現已盡數歸於其掌控。”
“此前聽令於貴族將軍團的兩支主力近衛軍,已被艾德爾下令替換,取而代之的竟是退役編號兵的舊部。”
“奧利昂殿下的命令,如今竟無人敢應。”
每一個字都如灼熱的刀鋒,深深刺入他的瞳孔,激起難以言說的憤怒與不安。
“艾德爾……”他低聲呢喃,嗓音如同刀刃輕擦沙礫般沙啞陰冷,“你竟然,也想來搶我的王座?”
奧利昂仰頭灌下杯中酒液,熾烈的酒液在喉嚨深處劇烈燃燒,依舊無法澆滅他胸膛中的怒火。
帝國的第一皇儲,竟然在這場權力與命運的劇場中,被忽略成了一具徒有虛名的裝飾品。
他忽然用力捏碎手中的酒杯,玻璃碎片刺入手心,鮮血順着指縫淌落,滴落在那封密信之上,映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猩紅。
樓下,蘇菲似是有所感應,眼眸一轉,便擡步迅速而從容地拾階而上。
她走近奧利昂,沒有一絲慌亂,只微微蹙眉,從容地取出一方繡着家徽的絲絹,輕柔地爲他裹上傷口。
“殿下,又何必親自動怒?”她的聲音輕而柔,卻暗藏鋒芒,“不過是艾德爾的作秀罷了。”
奧利昂冷哼一聲,眼神中夾雜着苦澀與冷厲:“他作秀,便能號令千軍。而我若張口,世人只道我爲暴君。”
蘇菲凝視着他的面容,聲音低緩而篤定:
“殿下之所以被視爲暴君,只因您還未給自己樹立一個明確的敵人。”
奧利昂擡眼望向她,目光從疑惑漸漸變爲幽深,語氣漸冷,聲音低如寒夜的鋒刃:
“敵人麼?”
“很好……那便由我親自,去將那個底層的書寫者,晨星之主——司命,立成帝國之敵。”
他的目光落在桌邊展開的地圖之上,那三個描繪着【第十三靜島】的鎏金字樣,
在昏暗燭光的照耀下,彷彿釘進他眼底最深處的荊棘,鮮明而銳利。
二樓東廊的幽深處,銀枝水晶燈如同幽林中無聲搖曳的枝椏,晃動着淡漠而冰涼的光影。
盡頭那扇黑檀木製的包間門半掩半閉,門外侍立着兩名沉默如影的王室禁衛,
長戟肅立,冰冷的鋒刃在燭火的映照下折射出彷彿隨時將人撕裂的寒芒。
門內,昏黃火光映照出一對孿生兄妹的剪影。
亞瑟端坐在長桌一側,黑色長袍一絲不苟,漆黑微亂的髮絲垂在額前,
他手中羽筆微微晃動,筆尖不經意地點在酒杯的邊緣,發出極爲細微的輕響——如同一幕無言卻精妙的戲劇,正被他輕描淡寫地譜寫。
而對面的維多莉安,身披暮藍色禮裙,姿態慵懶地斜倚在沙發之中,
指尖輕輕撥動着一串來自哈蘭的海珠項鍊,微光自她指間躍動,如同月下淺池被悄然投入的輕石,泛起漣漪。
維多莉安目光微擡,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覺得他今晚會來嗎?”
亞瑟並未看她,只微微嘆了口氣,語氣如同落下的塵埃般平靜:
“他若是不來,便註定只能當帝國劇場裡失敗的配角。但他若是來了,我們便能讓他,成爲我們故事中‘必要的反派’。”
話音剛落,門被緩緩推開。
奧利昂王子步入室內,背後的禁衛微微躬身退開,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
隔絕了走廊外所有的聲音,只留下難以言喻的窒息感在室內流動。
“兄長。”亞瑟起身微笑,姿態溫和而恭敬,卻蘊藏着深不可測的距離與冷淡。
維多莉安未動,只側頭揚起脣角,笑意如同冰水覆霜:
“這麼晚了還未歇息,莫非是要請我們與您一同在王冠之上起舞麼?”
奧利昂沒有立刻回答。他目光緩緩掃過這對從未親近過的兄妹,冷漠如冰鏡。
他始終記得父王那句如詛咒般的話:“他們的血脈裡,只有一半屬於你。”
但今夜,他將這句話暫時拋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奧利昂最終開口,聲音低沉而強壓着某種不願透露的情緒:
“我要你們助我。助我真正登上這座即將傾覆的帝國王座。”
亞瑟平靜點頭,輕聲迴應:
“但我們更關心的是,您願意付出什麼?”
奧利昂眉心微皺,低聲追問:
“你們想要的是什麼?”
維多莉安的笑容忽然帶上了幾分明豔的鋒利,
她輕巧地開口,聲音裡帶着隱秘的、令人難以拒絕的誘惑:
“哈蘭列島的自治權。”
奧利昂眉梢微動,冷哼一聲道:
“哈蘭?那個被燒掉王宮、只剩廢墟的島嶼,你們還放不下?”
維多莉安目光一凝,緩緩直起身子,語氣幽遠如海風般輕柔而寒冷:
“島未沉,火燒掉的不過是虛假的王冠。而哈蘭的人,還記得他們的王,從未叫過特瑞安,只叫過亞瑟與維多莉安。”
沉默在屋內蔓延,如同火光下無形的霜氣,凝固在三人之間。
片刻後,奧利昂終於冷冷迴應:
“哈蘭可以給你們。但別妄想你們的島民能插手王都事務。”
亞瑟微微前傾,目光炯炯,聲音低沉而緩慢:
“放心,兄長,我們要的從來不是王都,而是‘未來’。您只需成爲我們的‘王’即可。”
維多莉安微笑補充,語帶戲謔卻暗藏鋒芒:
“您不必緊張。畢竟,劇本中真正能主宰命運的,是王,而我們只是——隱在幕後的旁白。”
奧利昂握拳的手微微顫抖片刻,最終鬆開。他轉身走向門口,卻又在踏出之前回頭,沉聲問道:
“你們,真的不會背叛我麼?”
亞瑟背對着他,沒有回頭,聲音卻如命紋般精準而冰冷:
“王,不該懼怕影子。”
“但影子,總會比本體先一步,坐上王座。”
房門在身後輕輕合攏,只餘屋內兩人靜坐。亞瑟低頭,手中的羽筆緩緩握緊,筆尖因過度施壓而悄然碎裂:
“他終究,還是走進了我們所書寫的那一幕。”
維多莉安靜靜注視着手中的海珠,眼中泛起幽幽的光:
“你還記得父親曾說過的話麼?”
“‘王座,從來只屬於懂得等待的人。’”
兩人相視而笑。
鏡中倒影,已然提前在無人的黑夜之中,端坐於那頂尚未被誰真正戴上的王冠之下。
王宮北翼,晨曦尚未驅散瀰漫在穹頂之上的薄霧,淺灰的光自玫瑰花窗投下,靜靜灑落在一塊命紋玻璃之上。
這塊玻璃銘刻着特瑞安王室亙古未變的象徵——蒼獅之紋。
昔日輝煌如驕陽燃燒的紋理,此刻卻在初晨清冷的光輝中,宛如將熄的餘燼般微弱顫抖。
莉賽莉雅披着象牙色的輕紗睡袍,靜靜端坐在書房的爐火旁,髮絲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泛起一抹如舊時日光般的金色暈影。
她面前鋪展的並非慣常的童話詩卷,而是密密麻麻、記滿批註的醫療檔案、命紋波動的頻譜圖、預言符頁,
還有一份份她親自手寫的命理學數據與命運干涉推演圖。
她的目光掠過這些紛雜的卷冊,落在遠處的宮廷王殿上。
那裡正是她的父親,亨裡安七世——帝國蒼獅的寢殿。
此刻,他那曾經燃燒於至高王座上的命紋,正在悄然坍塌。
她心底深知,那座塔樓如今更像是一座日漸傾頹的陵墓。
門輕啓,侍女瑪琳小心地步入房間,垂首低語:
“殿下,御醫傳來最新消息……陛下的命紋,即使繼續以命運系秘詭維持,也難阻崩解之勢。”
莉賽莉雅怔了片刻,終於緩緩放下手中的筆,疲憊地揉了揉額角,輕嘆道:
“我知道……命紋終究不是奇蹟。它是歷史賦予的餘暉,不是逃離命運裁決的門扉。”
她的聲音輕柔,言語卻如同被現實狠狠按壓在胸口,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微微擡眼,再度望向書案旁懸掛的星圖,眼神在星點之間迷離:
“我試過了所有方法,瑪琳。我用命紋星圖推演過三種未來的可能,
甚至冒險啓用了一次秘詭自燃儀式,但父王的命紋軌跡,仍如落潮一般無可挽回……”
她頓了頓,輕聲呢喃着問道:
“你聽說過,命紋燃盡前的‘回光’麼?”
瑪琳沉默片刻,輕輕點頭,聲音微顫:
“我聽過,那是命紋學中最無可挽回的預兆。傳說進入這一階段的人,會在七日內徹底被命運抹去。”
莉賽莉雅閉上雙眼,彷彿沉入了更深的黑暗:
“如果我的推演無誤……二十六日內,王座便將徹底空缺。”
話音落下,寂靜如潮水般涌入室內。
瑪琳默然地望着眼前的公主,腦海中卻不由浮現出昨夜王宮廊道里的低語。
艾德爾殿下已然發佈軍令,強硬抵制教會滲透,穩住了破塔街的軍屬心境;
而奧利昂則仍沉浸在他華麗而空虛的權力舞池中;
梅黛絲更是以“聖火法案”之名,將整個王都的街巷都變成了她神權的領域。
王權的名義依舊存在,可命紋早已在王冠之下裂成千萬片。
瑪琳鼓起勇氣,輕聲道:
“殿下……您是否還願再去見見司命?或許,他還能爲您指明最後一條路。”
莉賽莉雅卻緩緩搖頭,目光望着案上的那張晨星報殘頁,語氣輕得幾乎不可聞:
“我害怕,瑪琳。我害怕再看到他的眼睛,看到他早已知道的……‘結局’。”
她仰靠椅背,望着陰影中晦澀的字句,喃喃道:
“我們終究只是劇場中的角色,而我曾以爲,自己僅是個觀衆。”
深夜未央時分,北翼寢宮內的水晶鍾滴答作響,
月光從窗櫺間灑落,如命運無形的手掌在地毯上描繪出詭異的輪廓。
莉賽莉雅躺在柔軟的寢榻之上,手中緊攥着晨星殘頁的一角。
她不敢入睡,因爲夢境中,總有無法迴避的恐懼在等待着她。
方纔,她夢見了父王。
不是病榻上的那個,而是她幼年記憶裡,那個身披銀甲、立於漫天風雪中的亨裡安七世。
當她試圖呼喊時,那背影卻緩緩轉過身,背後的命紋竟化作灰燼,
被風吹散。更爲可怖的是,王座之下燃起了火,吞噬了一切。
她想呼喊,卻無聲;她想逃離,卻動彈不得。
驚醒之時,冷汗已然浸透了她的衣衫。
瑪琳察覺動靜,輕步走進,憂心低語:
“殿下……您又夢見火了?”
莉賽莉雅怔怔點頭,聲音顫抖而疲憊:
“夢見王冠從高處墜落,如星辰砸碎王座。”
瑪琳沉默半晌,小心試探着問道:
“您還願去見他麼?”
莉賽莉雅未作聲,她緩緩起身,披上外袍走到窗前,推開天鵝絨帷幔,
遠望霧都深處那些朦朧而微弱的光點,彷彿無數尚未熄滅的夢燈,仍在夜幕深處悄然燃燒。
最終,她輕聲開口,語氣前所未有的堅定:
“瑪琳,去備馬。”
“我想親眼看看那個書寫命運之人。”
瑪琳低應一聲:“是,殿下。”
而心底,卻低低祈禱:
“願您還能在這劇場中,找到自己的臺詞。”
樓梯深處,燈火如舞臺臺階般依次亮起。
遠方,第十三靜島依舊沉默如死灰,但命運的線索,已在無聲之中,悄然被牽動。
“命運不會來敲門,
它只會坐在那裡——等你打開。”
——《沉夢之書·命之章·靜島評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