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神。
他只是舉起那盞燈時,讓我記起了自己的名字。”
——《夢燈錄·初篇·杜維克之誓》
我叫賈爾·杜維克。
不,我……我是賈爾。你可以不記得這個名字,但我記得。
我的編號是βE-13,是他們烙在我脖子後那塊骨頭上的編號,
用鐵籤和命紋封墨熔下去的——他們說那是防逃編號,但我知道,那是“抹名”的印。
我在第六艦隊服役七年,從少年兵爬到中士。
那時候我還信命紋,也信帝國。我以爲,只要我手中的秘詭不熄,我的命就有份量。
我的秘詭卡,是一張四星生命系卡——【持矛漁夫】。
那是我在剿滅薔薇私軍時,從一具倒下的屍體旁撿到的卡牌,它燙得我手掌潰皮,但我還是強行綁定了它。
我以爲那是我的勳章,是我“被帝國承認”的標誌。
我們執行了十幾次任務,從玫瑰海峽到深泓列島,從邊境海盜掃蕩到對抗鳶尾艦隊。
我記得每次戰後,有人會貼在我身上說:“中士,等你回去,能升個副軍官了。”
我也信了。
直到我們接到一份命令:
“前往夢之海,隨行旗艦·王冠號,參與‘軍官晉升考覈競技’。”
他們告訴我們,那是一次特別的榮耀演練。
我們將登艦對抗海盜,模擬舊日戰爭,勝者可提名進入軍部中層預選系統。
我們信了。我們總是信得太輕易。
鯨墓號上的第一天,我看見那條船不是船——它像是海獸的骨骸,又像是門後什麼吞咬過光的東西。
船上沒有日照,只有霧和咒語。
我們下了命紋誓約,穿上“競技隊制式戰衣”,那衣服很重,內襯是鯨骨封印的鎖鏈紋。
我們開始“競技”。
第一場,是對抗編號αF批次的“敵軍樣本”,他們披着破碎軍旗,眼神木然,卻殺意極強。
我們以爲是敵軍殘渣,後來才知道——他們是之前上船的勝利者。
我斬下了十七個對手。
第十七個,是個海盜頭子,我一刀將他肋骨砍斷,他倒地時吐出一句:“別贏……贏了就不會醒了……”
那時候我不懂這話的意思。
直到第三場競技結束,鯨墓號中央響起一陣古怪的鐘聲。
我們準備列隊退場,返回艦橋聽訓。
但我們聽見一段歌聲,低沉、古怪、帶着一種咒語的顫音。
下一刻,我們全身一緊,命紋反轉,我的意識從雙腿開始抽離,我看見自己的眼睛裡出現了別人的倒影。
我還站着。
但我動不了。
我被沉眠了。
從那天起,我就變成了βE-13。
我的身體被鯨墓拍賣給了王都某個子爵,他用我拉車、逐獵、在家族盛宴上與他豢養的猛犬格鬥博樂。
我知道那不是我,但我又能感覺到那是我。
我能看見自己的手被按進泥裡扒馬糞。
能看見我的腳被套上鐵環,貴族小姐坐在我肩上說:“比獵鷹還乖。”
我記得有一夜,子爵帶着客人來晚宴,他們喝多了,要表演。
我被剝去上衣,貼了發熱符,一羣人圍在我面前喊:“看編號者怎麼發瘋!”
我倒在地上,看見自己像狗一樣打滾。
我沒有叫。
我不能叫。
但我心裡那一聲,永遠撕裂哭喊着我還活着。
我不知道沉眠了多久,也不知我還能清醒多久。
直到那一夜。
火起於地牢之中,貴族護衛在外驚慌奔走,有人喊:“沉眠者暴動了!”
我依然動不了。
但牢門忽然開啓,霧氣涌入,一道披着黑袍的人影走入,低聲說了一句我至今都不知意義的詞:
“夢中人,回名。”
他沒有擡頭,只是舉起一盞燈,燈光照進我眼睛裡,我的命紋炸裂出一道碎光。
那一刻,我“看見”了我的名字。
不是βE-13。
是賈爾·杜維克。
我從地上站起來,像是從海底躍出。
我沒有哭,我只是把被人踩碎的編號銘牌丟進火盆裡,然後從地窖走出去,走進夜裡——
走向軍魂碑。
我沒想到我能逃出來。
我也沒想到,會有人聽見我的故事。
我本以爲,我回到霧都,也不過是多了一個乞丐。
我身上穿的衣服是從莊園廚房偷來的僕役短袍,
我腳上綁着麻布,走到第五條街巷時,已經連走的力氣都沒有。
直到我在晨星巷口,遇見了她。
一個老太太,穿着海軍遺孀黑衣,坐在街角賣炭火。
她看了我一眼,眯眼問:
“你……你是哪隊的?第六艦隊?”
我愣了一下,沒回答。
她慢慢走近,看着我臉上的編號印,低聲說:
“是你啊……我小兒子,曾跟你一艦……”
她擡起手,摸了摸我的臉,我沒躲。
那一刻我知道,她認出來了。
不是因爲我還活着,而是——我還記得我是誰。
她把我帶回家,給我一套乾淨的舊軍服,那上面寫着她兒子的名字,我穿上它的時候,她輕聲說:
“你繼續活着,就算我們家,還有個當兵的。”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很早,在她家對面那塊破牆上,貼了一張紙。
紙是我親手寫的:
【夢燈錄·編號βE-13記】
我名賈爾·杜維克。
曾服役於第三艦隊·巡驅十三號。
我斬過鯨墓海盜十九名,捧回旗一面。
競技勝者,沉眠爲奴。
被販於貴族馬廄,名被抹。
焚編號,重命名。
歸來者非夢,
喚我者,持燈。
那是我一生中寫得最好的文字。
也是我第一次,寫給自己看的。
我原以爲會被風吹走,但到了上午,它還在。
中午,旁邊多了一張紙。
一個名叫阿莫·雷澤的人,寫下了自己的編號與過去。
接着,是第三張,第四張,第九張。
直到夜晚,整面牆都被寫滿了名字與編號。
最上方,有人用紅墨寫了一行:
“這不是祭牆,這是回憶者之碑。”
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聽說的,但人們開始低聲提起“那個拿燈的人”。
有人說他是鯨墓遺失者,有人說他是“夢燈傳人”,
還有人說他是幻夢親啓之人,是“破夢者”。
我沒說破夢者是誰。
我只知道他救了我——但他也不是救世主。
他沒喊口號,也沒說真理,他只是唸了一句話,然後讓我看見了我自己。
這就夠了。
到了第六日黎明,晨星時報出現了一張全城通刊,上面沒有記者署名,只登了一面牆的拓印。 標題只有一行:
《夢燈牆·前十頁錄入》
我看見自己的字跡,就印在第一欄。
我沒哭。
我只是站在那裡,跟其他編號者一起,把帽子脫下,行了一個軍禮。
午夜,軍魂廣場。
火,已經點燃。
編號者的怒火、軍屬的哀哭、平民的回聲、士兵的背叛,全都化作烈焰,吞沒王都的夜空。
而在火的邊緣,在最靠近碑心的位置,有一圈人正靜靜圍坐。
他們是剛剛被解放、在各地莊園中脫離沉眠的編號軍人。
他們身上帶着新鮮的火傷、舊日的鞭痕、命紋錯位的裂縫,但臉上沒有畏懼,只有一點——他們都在低聲說着一個名字。
“他舉着一盞燈進來。”
“他說他不來救人,只來‘點火’。”
“他沒問我們是誰,只讓我們看着自己的手。”
“然後他念了一句話,那燈,就照在我們心上。”
這不是歌謠,不是宣傳。
這是一種記憶,在不同人口中,卻驚人地一致。
他們都記得:
在霧夜的莊園深處、在鐵鏈的盡頭、在編號標籤上,一個模糊的黑影出現在火光中。
他有時是戴帽的貴族官員,有時是披黑衣的騎士長,有時只是一個拄着手杖的老人。
但每個人都記得他舉着一盞——燈。
那燈很小,像是舊航海船上的尋路燈;
但那燈落在沉眠編號者的眼中時,照見的不是牆壁,而是——名字。
“我看到自己寫在軍號上的簽名。”
“我看到我母親縫在我衣領裡的姓。”
“我看到我自己說出‘我願爲帝國而戰’時的臉。”
那晚廣場的氣氛,在這羣人的低語中,漸漸改變了。
最初只是憤怒與悲愴的浪潮,而現在——火光中,多了一種近乎宗教性的靜默。
不是崇拜,是共識。
人們開始在碑下寫字,用木炭、用指血、用破布:
“夢燈使者來過。”
“他沒說我們是誰,只讓我們自己寫。”
“鯨墓吞我們入夢,是他叫我們醒。”
司命站在晨星塔上,看着這一切,靜靜握着自己掌心那枚未激活的秘詭卡。
那是“忘名者筆跡”的秘詭衍生物,一張僅能使用一次的命紋烙印卡。
他沒動用它。
他只是——讓他們自己動筆。
塞莉安靠在他身邊,嘴角帶笑:
“你看,他們快把你當神了。”
司命沒有迴應,只輕聲道:
“神不需要我。”
“他們只是——不想再被編號。”
雷克斯坐在破塔街那殘破燈塔的塔階下,給一位小男孩講故事,他用手在沙上畫了一個燈。
小孩問:“這燈是你的嗎?”
雷克斯笑:
“不是,我只是……看見過它一次。”
第六日的最後一個小時,王都有兩百三十二個“夢燈碑”在城市不同街區被自發立起。
它們沒有神像,只有一塊石板,一句“我醒來時,看見了一盞燈”。
而碑下,編號與名字並排書寫。
鯨墓的詛咒未解,但他們不再等人喊他們的名字。
他們自己喊了出來。
而那個舉燈的人,已然——成爲他們心中“破夢”的象徵”。
石碑前的火焰在夜風中翻卷,像一口燒着城市良知的熾爐。
編號者們一字排開,每一人腳下都壓着一塊碎石,上面寫着自己的名字——和,尚未歸來的誰的名字。
人羣未散。
不是因爲不捨,而是因爲他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站在這兒了。
他們之中,還有人——仍沉在莊園的黑牢中,仍被貴族當作“沉眠資源”關押於馬廄、狩獵場、私人地下劇場。
賈爾·杜維克站在碑前,望着自己那塊名字石。他沒有坐下,也沒有離開。他只是低聲念着名字:
“諾斯·凱文——炊事兵。”
“塔維爾·喬斯——炮操一連。”
“艾娜·羅姆——後勤縫工。”
他每念一個名字,旁邊就有人擡頭,然後加入。
這不是點名。
這是救援信號。
有老兵寫下:
“我妻子還在,那莊園有我全家的命。”
有青年軍官寫下:
“我記得我弟弟當時和我一起去鯨墓的競技場——他沒回來,而我編號TJ-0,復歸了,我不能只爲我活着。”
有女兵站出來,說:
“我被叫回來,不是爲了重新當兵,而是爲了把鎖在夢裡的姐妹帶出來。”
他們站在這裡,不再是爲自己。
他們爲的是:
被賣走、無法逃脫的同袍
被列入沉眠編號草案的“未來新兵”
被改寫戰死記錄的士兵家屬
和,那些將來可能因爲“不夠貴”而再被編號的孩子
“這不是紀念,這是警告。”
“我們是活下來的回聲,是最後的錨點。”
“我們不允許再有下一批編號者。”
雷克斯站在人羣后,默默點起一根菸。
他低聲念道:
“這場抗爭,不是爲了回憶。
是爲了未來。”
晨星時報午夜特刊,頭版沒有名字,只有一封匿名信,題爲:
《致燈中之人》
全文如下:
——
“你並不認識我。
但你舉起燈的時候,我醒了。
可我不是站起來就滿足的。
因爲我想起,我身邊那位工兵還沒醒。
我想起,我的女兒也拿到了帝國的海軍招募書。
她是民戶的孩子,她的編號我已經猜得出來了。
我不想有第二次夢魘。
所以我不是爲我醒來的。
是爲他們,和他們的孩子,醒的。
我們不再是沉眠體。
我們,是人。”
——
火光下,夢燈碑前,一位女童輕聲問站在碑邊的父親:
“爸爸……夢燈是誰?”
那位被編號過的男人彎下腰,說:
“是把燈,放在我們心裡的人。”
“但我們要把它,傳給你。”
“他們站立,不再是爲了證明自己有名字,
而是爲了讓未來的人——不用再失去名字。
夢燈不再是一盞火,
它成了火種。”
——《夢燈碑石·第六日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