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憶生輪迴
「你忘記了什麼?那就讓我讀給你聽。」
圖書館內光線恆定,如夢境凍結的長夜,永無晨昏。
天頂高懸,彷彿永遠望不見盡頭,時間也失去了意義。
雷克斯緩步穿行在蜿蜒如蛇的書架之間,腳步沉重,
金屬槍身緊貼肩窩,掌心滲着冷汗,額角水珠不斷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炸出寂靜的漣漪。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開槍了。
記憶的分身仍在緩慢遊走。他們每一個都與緹澤爾無異——相同的面孔、相同的語調、相同的溫柔而致命。
他們捧着那本熟悉的厚重書卷,低聲吟誦着他的過往,一頁頁將他拆解,一節節把他剝空。
雷克斯的每一次呼吸,都如踩在尖刺上。
他知道自己正在一頁一頁地,把“自己”從這個世界裡撕下來。
“……夠了!”他低吼出聲。
怒火在寂靜館藏中炸響,聲音如戰鼓敲擊封塵古卷,餘音在書頁與天頂之間翻滾回蕩。
“無論如何——只要擊殺你,我就能取回我的記憶,對吧!?”
他擡槍,毫不猶豫地將瞄準鏡對準前方一名緩緩翻書的“緹澤爾”。
那人微笑,眼神裡是圖書管理員特有的溫柔——卻像鈍刀切肉般殘酷:
“殺戮,然後遺忘。”他輕聲道。
“對你來說,再熟悉不過。就像那時……你屠戮你的同僚時那樣。”
他翻開一頁書紙,語調如在講述一段悽美的童話,卻一字一句像尖釘釘入骨髓:
“你還記得這個嗎?海軍軍曹塞文·阿爾託,他是你下鋪的老友。”
“你們曾一起在甲板上刷過血污,他教你怎麼綁穩救生索,還幫你擋過一枚走偏的彈片。”
“可你回報他的,是一發後腦穿透的子彈。”
雷克斯瞳孔微震,眼角神經一跳,卻仍咬牙穩住槍勢。
“還有皮斯諾,”緹澤爾翻頁,語調愈加輕快,像是翻閱一部精彩的冒險小說:
“老傢伙,教你魚叉槍的第一人。你當初叫他‘皮斯諾大叔’對吧?”
“你後來怎麼謝他的來着?啊……對,兩發子彈,點射右臂——精準到令人感動。”
他擡頭看他,彷彿老師在讚賞自己最得意的學生,眼神中甚至透出一絲近乎母性的慈愛。
“你那時候的準頭,比現在好多了。”
雷克斯的牙關咬得咔噠作響,骨縫都在叫疼。
——砰!
子彈貫穿記憶之影,那“緹澤爾”的面容如被風颳過的書頁,瞬間崩解,
化爲紛飛的字語與散頁,在空中翻轉、碎裂,最終無聲落下。
他站在煙塵中喘息,臉色煞白,卻沒有一絲喜悅。
因爲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緹澤爾”。
下一秒,書架之間,另一個“緹澤爾”緩緩走出,
彷彿什麼都沒發生,手中依舊那本《雷克斯回憶錄》,翻至剛纔那一頁。
“恭喜你。”
他微笑開口,語調悠然,“又擊碎了一段回憶。”
雷克斯一陣眩暈,身體微晃,彷彿失去重心。
他想呼吸,卻忽然不知道該如何調節節奏——
他忘了。
忘了如何用“三吸一吐”配合瞄準。
忘了海軍教官教他的射擊節律。
忘了那句耳熟能詳的口訣:
“瞄準前,三吸一吐,呼在心沉。”
——那段教誨,被他親手擊碎。
槍口開始輕微顫抖。
不僅是因爲疲憊,更是因爲支撐“自我”的基礎,正在一頁一頁地,被他自己,掀起、撕掉、燒燬。
他聽見“緹澤爾”輕聲嘆息。
“你不是在開槍。”
“你是在將你最不願忘記的部分,一槍一槍,親手刪掉。”
“再來一發嗎?”
“我這裡……還有很多‘你’。”
書頁在他腳下輕響,每一頁,都是刀鋒。
緹澤爾在遠處,翻書聲依舊,指尖在書頁間輕輕劃過,帶起一絲紙屑般的低語。
“哎呀呀,”他的聲音悠悠飄來,語調輕佻得彷彿在課堂上指正學生的寫字姿勢,
“怎麼顫了?狙擊手先生,手指可不該在那個角度發力哦——你忘了那位軍官怎麼教你的嗎?”
雷克斯怒吼一聲,眼角充血,猛地扣下扳機!
——砰!
子彈再次洞穿了“緹澤爾”的腦門。
書頁炸裂如枯葉般飄落,又一段“書寫中的記憶”化爲碎片飛散。
雷克斯踉蹌後退了一步。
下一瞬,他失去了“風判斷”技能。
他感到耳邊空了,風的痕跡不再流經他的髮梢,不再通過他的肩膀告訴他“殺機已至”。
他咬牙,強撐着繼續。
他瞄準,開槍——又一個“緹澤爾”碎裂。
這一回,他失去了“距離預估”。
他已經無法精準計算高低差、風切面、目標移動速度。
記憶中的每一道子彈軌跡,在這一刻都變成了無法量化的幻覺。
他仍舊咬牙前行。因爲他必須殺。他必須……終結這一切。
——再殺幾個,他就能見到真正的緹澤爾。
就能結束這場獵殺。
可他不知道,他還剩下什麼。
槍身越來越沉,鏡片邊緣模糊。
他甚至開始模糊那些最初的目的。
“我爲什麼……在這裡?”
“我……爲什麼要殺你?”
緹澤爾不再逃,不再嘲笑。他只是走得慢了一些,微笑依舊,翻書的動作溫柔得像是在爲孩子講睡前故事。
“雷克斯啊……”他輕聲低語,彷彿在喚一個久別重逢的親人,“盡情狙殺吧。”
“這裡的每一個我,都是你的記憶。你每殺一個,就離你的清醒更遠一步。”
雷克斯的呼吸開始紊亂,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血絲沿着槍托沁出。
他不知開了多少槍,也不知殺了多少“緹澤爾”。
他不知道自己爲何來到夢之海。
他忘了“迷失者號”的模樣。
忘了司命的聲音,伊恩的笑,艾莉森的槍。
忘了誰是卡爾維諾。
他只聽到自己名字,在某個幽遠潮溼的記憶中,被溫柔地喚了一遍:
——“夠了,雷克斯……” 那聲音從他右眼鏡片深處響起,如少女在夜雨中哽咽的低語,又像遠海輕拍岸邊的夜潮。
他踉蹌着靠在書架上,狙擊槍垂落,整個人彷彿在夢中走失。
他看着那枚熟悉的鏡片——那曾無數次爲他分析風速、判斷目標、提示軌道偏移的“命運之眼”,
此刻卻如一顆正要碎裂的琥珀,泛着溫柔的藍光。
那是他的秘詭。
那是——“窺探命運的女妖”。
她曾指引他如何在幽暗中尋找路徑,曾低聲在他耳邊唱歌,如同伴侶般溫柔地引導。
而現在,她在哭。
鏡面輕輕震顫,如在發出低低的哀鳴。
淚珠狀的光芒緩緩浮出鏡片表面,懸浮在空氣中,化作一滴輕盈的淚。
雷克斯想開口,卻說不出話。
“你是誰……”他喃喃着,語調近乎呢喃。
她沒有回答。
因爲她正在流淚。
那是他的傷口在哭。
那是他不願面對的那段過去,在挽留他最後一段未泯滅的“人性”。
雷克斯捧着那枚鏡片,手在顫抖。
他忽然明白,這場狙擊,從來不是在狙擊敵人——
而是要在“被徹底遺忘”之前,守住那些依然值得銘記的光。
書架前,緹澤爾再次翻開那本厚重的《雷克斯回憶錄》,
指尖緩慢地、一頁一頁地揭開,紙頁發出沙沙摩擦的聲響,在這空曠圖書館中顯得格外刺耳。
他輕笑着,如同一位審稿人翻閱舊稿,又像一位神父緩緩唸誦死者遺言,聲音裡滿是耐心與殘忍:
“這一頁,快到了。”
“你射擊‘她’的那一頁。”
他擡眼,盯住雷克斯,聲音驟然沉下:
“你記得嗎?……你當然不記得。”
“但我記得。”
“所以,我會再讀一次——爲你朗誦你曾不願回首的命運。”
雷克斯踉蹌地靠在書架上,背脊一陣冰涼。
他看着那枚附在自己右眼上的鏡片,那是他的秘詭——“窺探命運的女妖”。
它曾指引他跨越風暴,曾爲他計算死亡的機率,也曾爲他輕聲吟唱命運的航路。
而此刻,它低聲哭泣。
那並非秘詭損壞,也不是命運錯亂的警報——而是悲傷。
那哭聲,像少女在潮水中低語,如淚珠沿着鏡面滾落,如手指輕輕敲擊心絃,敲出他故意遺忘的旋律。
“夠了……雷克斯……”
她的聲音溫柔地響起,熟悉卻遙遠,如隔了一個海洋的深情。
“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雷克斯顫抖着撫摸右眼鏡面,鏡片如心跳般微微跳動,彷彿她的手指曾劃過他的臉頰——他記得那感覺。
但他快想不起她的名字。
她是誰?她爲何爲自己哭泣?
爲什麼……她的歌聲那麼熟悉?
緹澤爾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追問,他像釘子一樣,將那名字釘入雷克斯的靈魂:
“編號:記憶編號0322。”
“名稱:《米拉之歌》。”
“劇情概括:來自女海妖與人類愛情的悲歌。”
“故事悽美,情節動人,閱讀者慎重。”
緹澤爾合上書卷,眼神帶着憐憫的戲謔。
“真是令人痛心的章節……你居然忘了她?”
“她可是爲你死去的女人啊。”
“米拉,對吧?”
雷克斯彷彿被雷劈中,心臟劇烈收縮,一口氣堵在胸口無法呼出。
他低聲重複那個名字,像怕一鬆口,它就會碎在風中:
“……米拉。”
緹澤爾笑得溫和,彷彿一位友善的見證者,繼續用緩慢的語調敲響他殘存的理智:
“是她將你從千魂之海救出。”
“是她在族人面前庇護你,在幽深水底唱着屬於海妖的歌。”
“是她……愛上了你。”
“而你——”
他緩緩翻頁,像掀起血書中的訣別:
“在最後那一天,舉起了槍口,指着你的戰友,試圖保護她。”
“你失敗了。”
“她死了。”
“她詛咒了你們所有人。”
“只有你,被她赦免。”
“她的靈魂,化作秘詭,寄宿在你右眼。”
“而你呢?你記得她嗎?”
雷克斯低下頭,淚水悄然滴落,落在冰冷的書頁上,無聲無息。
他緩緩跪下,額頭貼着那頁“米拉之歌”,低語如潮:
“……我記得了。”
雙肩顫抖,像終於卸下了一口不敢承認的長棺。
就在那一刻,鏡片深處響起一道旋律——
那是海妖的歌聲。
那是他第一次在深海中醒來,聽到的那首古老吟詠,那是米拉的聲音,她的呢喃、她的安慰、她的召喚。
記憶中,她在光中回頭看他,笑着說:
“別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那聲音,衝破緹澤爾構築的遺忘迷宮。
雷克斯站起身,淚眼通紅,但步伐穩如鐵錨。
他不再射擊。
他不再追逐。
他只是走向書架深處,沿着書頁飄落的方向,輕輕拾起一本殘破卻被捧得很輕的殘卷。
他翻開最後一頁。
那是米拉的字跡:
——“雷克斯,別再忘了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
輕輕地,合上了那一頁。
「你不是爲了忘記才扣動扳機的。你是爲了記得,才最終停下了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