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溫柔之所
「你不是因爲貪婪才沉眠的,而是因爲你太想停留在幸福裡。」
海霧翻涌,沉眠海城的輪廓終於從幽藍深淵中顯現。
那是一道如夢般的畫面——巨大的弧形城牆宛如一頭沉睡的海獸橫亙在海底,其脊背上佈滿龜裂的石紋與風化的骨架。
殘破的石雕像垂首沉思,深海海藻如藤蔓盤踞每一道城門,彷彿這座城並不是“建造”出來的,而是“長成”的。
黯淡磷光自海底浮升,如同沉睡者在深夢中翻身所溢出的微光夢屑,悄然照亮伊恩蒼白的側臉。
他走在最前,目光銳利,身形悄無聲息,左手持刃,右手壓着胸前剛剛浮現出的懷錶。
銀質懷錶冰冷,表面刻着詭異的螺旋符文,錶盤指針靜止在“零刻”,彷彿等待下一次命運齒輪的咬合。
這個東西,在他踏入海城的那一刻,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胸口。
它“滴答”了一下。像心臟,又像墳墓裡的沙漏。
“不眠懷錶……哼。”伊恩低聲嘀咕,風壓在他脣角滑過,“名字倒是挺貼切。”
前方街巷密佈,殘垣斷壁如失憶之城的骨骼,在海水中靜默無言。
每一處陰影之下,似乎都藏着錯位的時間裂縫、夢境碎痕,那些不屬於現實的結構正緩慢蠕動、浮腫、交迭,
彷彿幻夢強行壓制着現實的肌理,扭曲成無法定義的存在。
“司命、巴洛克那邊接觸目標了嗎……”他低聲喃喃,擡手欲連接密語領域。
——“咔。”
一聲風響,如紙裂般悄然,卻貼着耳根刺過。
伊恩驟然側頭,瞳孔收縮。
下一瞬——
五道扭曲人影從左前方的廢墟後同時躍出。
它們形如深海中撕裂的獸體殘肢,身軀包裹着灰綠色的海藻筋膜,背後長出脊骨狀觸鬚,口中發出氣泡般咕噥,像夢魘在水中翻譯失敗的語言。
伊恩的眼神在那一瞬徹底冷了。
銀刃出鞘,光芒未起,風之咒語已經貼上脣角。
“——斬。”
沒有爆鳴,沒有光效。只有一道輕得幾乎聽不見的風鳴。
彷彿海水周圍在一瞬間真空化,五道海怪還未來得及發出聲響,便被幹淨地斬斷,屍體無聲地墜落,連血霧都像被抽走。
他站在原地,刀未染血,風衣翻飛。
只有懷錶“滴答”再次響起。
“太安靜了。”他皺眉,感知更深地釋放,卻只感到一種說不清的不適。
他再次嘗試接通密語,卻突然一頓。
一股不屬於“聲音”的東西,擠入他的意識深層。
如同某種溫柔卻冷漠的手掌,貼上他的耳蝸,緩緩按壓,聲音不再是“響”,而是“進入”。
“你……已經進入了,我的領域。”
那聲音低沉、舒緩,卻不近人情,如同一位夢境造物主輕聲拉開劇幕。
“夢,爲你展開。”
世界輕輕顫抖了一瞬。
下一秒——
海水退去,黑暗褪色,腐朽的海城如翻頁般一層層散開。
陽光,灑落。
天空不再幽藍,而是橘紅的傍晚。
小鎮安寧而溫暖,錯落的橘色屋頂在陽光下泛出微微金光,白色的牆壁如新刷一般潔淨。
街道是用青石鋪成的,略顯潮溼但不滑,海風吹動晾曬的衣物,帶來鹹味與微微的花香。
遠處是高聳的燈塔,聳入金色晚霞之中,面朝無垠的深藍大海。
伊恩站在小巷口,刀還未入鞘,呼吸卻已被壓縮。
他本能地嘗試釋放風語,卻驚覺——風,寂靜如泥。
他的心下沉了一分。
腳步聲傳來。
他聽見那熟悉的笑聲——柔軟,悅耳,帶着溫度。
是夢裡無數次重複、醒來卻再也抓不住的聲音。
他擡頭,看見她。
克莉婭。
她穿着白裙,金髮在晚風中搖曳,裙角拂動間,陽光爲她勾勒出一層溫柔的暈光。
她提着一個菜籃,從小巷深處走出,臉上掛着那熟悉的微笑。
看見他時,腳步一頓,眼神由錯愕轉爲驚喜,然後毫不猶豫地朝他跑來。
“伊恩?”
她的聲音與笑容,連夢魘都複製不出一絲瑕疵。
而他,只覺得手指在輕輕發抖。
風不見了。
而他的夢,還未結束。
“伊恩!你怎麼也來買酒啦?早知道我就不用跑兩趟了!”
她從街角輕快走來,裙襬揚起如夏風拂浪。
那一刻,她的笑容明亮得像落入夢海的一束光,熟稔地將手搭上他的臂彎,指尖落下的觸感帶着一絲熟悉的暖意。
“……克莉婭?”
他輕聲喚道,彷彿怕驚動一場易碎的夢。
“當然是我啦,不然你以爲是誰?”她歪着腦袋笑,
眼神裡滿是調皮,“怎麼了,一臉茫然。昨天你不是還說今天要好好休息的嗎?”
她的聲音溫柔而輕盈,就像多年前黃昏時從窗臺灑落的風鈴聲。
伊恩低頭,視線滑過她的手——指尖的薄繭、食指上的舊水泡,還有那枚熟悉的紅寶石戒指。
所有細節都完美無誤地吻合着記憶中的她,甚至她說話時下意識摸耳垂的小動作也沒錯過。
一切都對得太過精準。太真實。太……圓滿。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我……這是在做夢嗎?”他的聲音顫了,像是某種不願承認的恐懼。
“當然不是。”她彷彿被他問樂了,輕笑一聲,踮起腳尖拍了拍他的額頭,“你啊,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她把手裡的菜籃塞進他懷裡,牽起他的手,向那座他們曾共度時光的燈塔走去:
“我們今晚還有一場晚宴哦。難得假期,不要總是緊繃着,好不好?”
他就這樣被她牽着走了。
回到了燈塔。
回到了他們所謂的“日常”。
窗前風鈴依舊叮鈴作響,海風在黃昏時分輕輕穿過木窗,像老朋友的嘆息。
他的航海服整整齊齊地搭在椅背上,書桌上的航海日誌翻開一頁,停留在某個熟悉的日期——
“第237日,北風轉南偏西,明日出航。”
是他還未成爲秘詭師前的記錄。
燈塔下的工具室,打磨得發亮的風向儀,鋪滿標註的小鎮海圖……一切都還在。
日子如水,悄無聲息地流淌。
清晨,克莉婭會繫上圍裙爲他煮蛋,煎麪包。
午後,他在岸邊修補破裂的木舟,調整纜繩,擦拭錨鏈。
夜晚,兩人倚在窗前,喝着微甜的葡萄酒,聊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小鎮沒有夢魘。沒有卡牌。沒有敵人。也沒有秘密。
這裡只有陽光、鹽風,以及她的笑聲。
伊恩並非沒有懷疑。
他試圖抵抗。
打開燈塔的舊倉,尋找卡組;試圖呼喚風,低聲念出風語的起始節律——但風從未迴應。
他無法說明究竟哪裡不對。
直到某個平靜的夜晚,他偶然低頭看了自己左手的手腕。
那枚他幾乎已經忘記的懷錶,名爲“不眠懷錶”的古老道具——它靜靜躺在那裡,指針卻不再停在“00:00:00”。
它已經悄然撥動了三格。
他望着錶盤,沉默良久。
一格是十點清醒值。
——清醒值:已損失三十點。
原來,他已經沉睡在這場“完美”的夢中這麼久了。
風依舊沒有吹來。
而他,還站在那個熟悉的街角。
懷裡,是她溫熱的手。
可他的世界,卻再也靜不下來。
“你在看什麼?”
克莉婭從身後輕輕環住他,溫熱的呼吸拂過耳廓,帶着一絲淡淡的海鹽味。
“今晚的月亮特別圓呢。”她貼着他說,聲音像潮水親吻礁石那樣溫柔。
伊恩沒有迴應。
他站在燈塔頂端,俯瞰整座小鎮——海平線溫柔如畫,落日染紅半邊天,潮聲低吟,海鳥掠過。
他的目光定格在那看似真實的一切上,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不是風沒有迴應,而是這片幻境中,根本沒有“風”。
風,是他最親密的存在。是他一切力量的源頭,是卡牌,是信仰,是他與世界溝通的語言。
而現在,它不見了。
他彷彿被剝去了靈魂的一部分,卻在這場“完美”的夢中被溫柔遮蔽。
他無法喚風,因爲風從未在這裡存在過。
伊恩的手緩緩收緊,指節用力,似乎要將口袋中的什麼東西碾碎。
他低聲開口,嗓音帶着一絲被壓抑的沙啞:
“我想出海了。”
克莉婭輕輕搖頭,環抱他的手臂更緊了一些,像一個害怕失去一切的孩子。
“我們不是說好了,等戰爭結束,就不再漂泊了嗎?”她輕輕擡頭看他,眼神柔和而哀求。
“你不是一直說,想要一個可以停靠的地方嗎?”
“我在這裡,你也在這裡……這不就是最好的結局嗎?”
她的語氣輕柔到幾乎能將骨頭熔化,彷彿只要他點頭,這夢就能成爲現實。
伊恩沉默良久。
他沒有說出那句“這不是真實”。
只是靜靜望着遠方——天邊那道溫柔卻始終不變的霞光。
他忽然意識到,哪怕這幾日過去了,落日的位置從未偏移半寸。天色不曾變換,潮汐也從未升降。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張溫熱的絞索。
這夢,用最善意的方式扼住了他的咽喉。
風還在吹。
海鳥掠空。
屋檐滴水,風鈴作響。
世界沒有崩塌,也沒有怪物逼近,它只是安靜地將他包裹,如同一張看不見的棉被,把他輕輕裹進沉眠。
伊恩站在燈塔頂端,靜靜看着那片金紅海面。
落日溫柔,浪花溫柔,克莉婭也溫柔。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從未真正醒來過?
是不是那些夢魘、戰鬥、同伴……都是他某次失眠後的幻想?
是不是——她從未離開,而他從未逃離。
“伊恩?”
她的聲音再次響起,輕得彷彿一滴水打在水面上。
他轉頭,看見她正爲他整理領口,那笑容溫暖到骨子裡,是他無數次在夜裡夢見過的溫柔模樣。
那一刻,風,真的停了。
而他——終於聽見了“滴答”。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
那枚銀質懷錶,安靜地躺在外衣內側口袋中,錶盤上的螺旋紋反射出夕陽的餘光。
原本停滯的指針,此刻正緩慢地移動。
一分鐘。
兩分鐘。
三分鐘……
滴答,滴答。
每一秒都像刀,切割着他的清醒。
指針跨過第一條刻度。
“清醒值-10。”
他怔住。
第二道刻度,指針繼續轉動。
“清醒值-10。”
第三道刻度。
“清醒值-10。”
總計:-30。
伊恩盯着那枚懷錶,指尖開始微微顫抖。
而此刻,世界依舊安寧如畫。
克莉婭還在他面前微笑,一邊替他理着風衣的領口。
“怎麼了嗎?”她仰頭看他,笑容不改。
他回以一笑,嘴角微微揚起——只是那笑裡,悄然浮出一絲冰冷的清醒。
“……沒什麼。”
風停了。
他終於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這不是現實。
但夢,還沒有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