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忘名者之書:迷失者號最後的賭注
「命運不是刀,而是被遺忘的名字。」
「我們一次次出航,不是爲了勝利,而是爲了記得彼此。」
迷霧再次升起。
這不是尋常的海霧,而是夢魘的霧。
它悄無聲息,卻帶着侵蝕萬物的溫柔。
彷彿一隻從深淵中伸出的手,冰冷、靜默,卻無比堅定地將記憶、情感、時間與空間一併按入海底,壓入夢的深層。
卡爾維諾站在“迷失者號”的船首,目光穿透霧障,卻什麼都看不見。
航海圖早已殘破,角落卷邊,如被某種沉眠之力啃蝕;星盤沉默地躺在舵旁,沒有光,不再指引。
他手指緩緩摩挲着一枚破碎的卡牌殘角,那是《沉眠的海圖》的一部分,指針已不再運轉,只剩下些許隱晦光芒,如同掙扎中的呼吸。
莉莉婭靠在桅杆邊,神情恍惚,髮絲與披風在無風的霧氣中無力飄動。
她指尖輕輕撫過一張發黃褪色的卡牌,指甲沿着邊角一遍又一遍劃過,彷彿想從其中挖出些什麼。
但無論她如何看,牌面上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像被刻意抹去。
“……我們現在,是不是又要逃了?”她低聲說,聲音輕得幾乎要被潮溼海風吹散。
卡爾維諾沉默。他的脣線緊繃,像是一道壓抑到極致的鋼索。
他們經歷過太多類似的時刻了——
夢門打開,戰鬥爆發;
船員一個個沉睡、陷落、異化、離去,航線折返如蛇;
結局只有一個:他們依舊存活。
但這一次不同。
他的腦海深處,某處如同海圖殘頁般,出現了一道模糊的裂痕。
那裡……空了一塊。
他閉上眼,腦海中迴響起殘存的名字:船長自己,航海士莉莉婭,操帆手伊恩,狙擊手雷克斯,水兵巴洛克,副官艾莉森……
然後——就沒有了。
他猛地一震,胸腔陡然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
“誰……?”他的聲音乾澀如舊木,“我們還有一個同伴……”
莉莉婭也擡起頭,眼神中透出一絲惶惑與寒意:“你說……我們還有一個人?”
那句簡單的問題,如夢門深處的鐘聲,瞬間在卡爾維諾腦海中炸裂。
他愣住,目光開始瘋狂搜尋記憶的角落——
是誰在第一次進入夢門的那晚,被莉莉婭撞倒後笑着喊“痛”?
是誰把伊恩灌醉之後,還能贏走他的銀幣?
是誰總能在資源緊缺的時刻,靠卡牌賭博籌得一整船糧食與星塵?
是誰,在老霍恩的賭桌前,掀了桌布、笑罵一聲“真小氣”,然後贏得滿堂喝彩?
是誰,在亡者之潮來襲時,第一個喊:“該死的命運,這注碼我下了,你們跟上!”
然後迎着浪濤與他們一起迎浪逐命,像不信命的瘋子,卻又每次都活着回來?
是誰,在“倒懸之海”最劇烈的波峰上,指尖翻飛卡牌,像指揮風暴的魔術師?
碎片化的記憶一點一點拼合。
如海浪回捲,如沉船浮現。
玩世不恭的笑容,隨手翻飛的撲克,每次生死交鋒前的輕描淡寫:
——“別緊張,押我一把。”
那張臉,那道聲音,那道身影,終於破開迷霧,浮現在他腦海的最中心。
卡爾維諾猛地睜開眼睛,眼底血絲密佈,呼吸一窒,像剛從深海溺水中掙扎浮出。
他喃喃出聲:
“……司命?”
莉莉婭的身體猛然一震,眼睛瞬間睜大,彷彿有一道冰冷的針,刺穿了她腦海最深處的夢境。
她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像喉嚨被堵住,只發出一聲無聲的喘息。
然後是寂靜。
長久的、無邊的、無法迴響的寂靜。
兩人站在那破帆殘舵之上,凝望着已經模糊的記憶空洞。
那個人的身影已不在這艘船上,不在夢門的殘影中,也不在卡牌的記錄裡——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但他們知道,他存在過。
他存在得那樣鮮活,那樣熱烈。
只不過,如同每一次的循環那樣——
他,被夢魘徹底遺忘了。
被“迷失者號”遺忘。
被他們,遺忘。
卡爾維諾緩緩後退一步,望向那再度翻開的夢門,眸光沉如千層海淵。
他們又要出發了。
但這一次,他們失去的,是記憶中的名字。
是唯一敢賭一切、卻從未真正輸過的人。
風起於迷霧,又歸於空無。
司命的笑聲彷彿從甲板盡頭遠遠傳來:
“別擔心,你們會記起我的。”
只要你們……還押我一把。
他聽見了呼喚。
從夢門深處,從那被風暴撕裂、被命運遺棄的幽淵之中,傳來一道熟悉而充滿怒意的聲音:
“卡爾維諾!!!”
那聲音如驚雷劈裂夢海,直擊靈魂深處。他猛地擡頭,瞳孔驟縮。
風暴翻涌,巨浪轟鳴。海霧如破碎的記憶碎片,在空中掙扎飄散。
而在那浪峰之上,一個身影踏浪而來,宛如夢魘的迴音具象化成實。
——霍爾特。
那位曾與他並肩征戰倒懸之海的副艦長,那位在最初夢門開啓之夜第一個響應他召喚、毫不猶豫躍入深淵的男人,
那位……早已被命運寫入“失蹤”一欄,被所有人遺忘的戰友。
可他還在。
霍爾特身披殘破戰袍,衣角化作燃燒的靈火,眼眸中燃燒着近乎瘋狂的怒意。
他的軀體在夢魘力量中被撕裂又重塑,半人半靈,靈魂彷彿在烈火與黑冰中重鑄,只留下了一個灼熱的意志——憤怒。
他咆哮着,聲音宛如狂風裂帆,震得迷失者號桅杆震動:“你又想帶着莉莉婭一個人離開?!!”
他的目光穿透濃霧,直直盯着卡爾維諾,那怒火之中,卻藏着太多太多的傷與恨。
“你又想拋下我們?!!”
卡爾維諾幾乎站立不穩。他瞳孔劇烈收縮,聲音幾近沙啞:“霍爾特……我不是……”
“你不是?!”霍爾特厲聲打斷,身形猛然前躍,踏浪而至。
他舉起那隻曾斷裂、如今由夢魘重鑄爲利鉤的右臂,指向卡爾維諾,目光如火:“那倒懸之海時,我是第一個跳下去的!”
“在夢魘漩渦中,是我爲你斷後,揮刀斬開三頭海怪,把你和莉莉婭從深淵之口推了出去!”
“而你呢?你怎麼做的?!你親手關上了那扇門。你……一次,兩次,十次,每一次……都把我們留在夢裡!”
他的聲音撕裂了風暴,也撕裂了卡爾維諾最後的鎮定。
卡爾維諾顫抖着後退了一步,整個人如被夢之潮掏空。
他低下頭,雙手微微顫抖,手指抓緊了甲板的邊沿,彷彿再不抓住點什麼,整個人都會碎裂。 他終於想起來了。
他想起來那一夜——夢魘之門尚未徹底閉合,霍爾特在風暴中回頭,滿身是傷,卻依舊咧嘴一笑,對他說:
“你帶她走——我在後面壓陣。”
而他,猶豫了不到兩秒,便轉身,將莉莉婭拉入夢門的出口。
夢門之後,是現實。也是放棄。
那一次,不是霍爾特死在幻夢中。
是他,卡爾維諾,親手把他關在了裡面。
他不是沒救。
他是被——“拋下”的。
莉莉婭站在他身後,手指死死抓住船帆殘角,淚光在眼眶打轉,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霍爾特的身影在風中劇烈燃燒,半靈軀體在怒意中蠕動重組。
他不再是昔日那個風趣冷峻的副艦長,而是一道被背叛者化成的咒火。
“你口口聲聲說你帶我們前行,可你其實只是想保住最小的代價。”
“你以爲活下來就是勝利,可你從來不敢看我們——死去的樣子!”
“你是逃兵,卡爾維諾!你不是船長!你——配不上這個舵!”
風暴再起,夢門翻涌。
而那曾屬於“迷失者號”的怒火與忠誠,如今全部凝聚在霍爾特怒焰般的凝視裡。
卡爾維諾無力跪倒,指尖在破碎的甲板上劃出一道血痕。
那不是風暴造成的,是——他自己的心,終於裂開。
霍爾特的咆哮宛如雷霆滾落夢海,震得甲板發顫,濃霧翻滾如怒濤。
“你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嗎?!”
他的聲音穿透風暴,直指靈魂深處:
“艾維·拉森,船醫,沉眠在幻夢深層的鏡海,最後的遺言是要我們照顧好你。”
“西卡·埃倫,操帆手,死前還笑着說她只怕沒能幫你撐過風暴。”
“尤利烏斯,舵手,在船舵斷裂之後撐了整整兩個晝夜,直到手掌血肉模糊。”
每喊出一個名字,卡爾維諾的身體就劇烈一顫。他的指節收緊,牙關幾欲咬碎。
他記得。
他真的——都還記得。
可他曾用盡全力去遺忘。
因爲幻夢太“仁慈”了。它不只是毀滅,它還會替你抹去——讓你忘了失敗,忘了傷口,忘了犧牲,
只留下一個空洞的勇氣,去“再試一次”。
莉莉婭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卻像釘子一樣釘進他心底:“哥哥……我們真的……每一次都逃走了嗎?”
卡爾維諾緩緩閉上雙眼,淚水悄然滑落,滴在指間那張已經邊緣破損的卡牌上。
“是我。”他低聲承認,像是將自己扔進深淵。
“是我每一次都決定逃走。”
“我怕莉莉婭死,我怕帶不回全員,我怕……”
他哽住,喉嚨像被海水灌滿,久久吐不出一個字。
“我怕看到他們的屍體,我怕再親手關上一扇門。”
“所以我……背叛了你們。”
“你說得對。”他擡起頭,面對幻夢低語的黑暗,聲音如碎裂的刀鋒。
“每一次,我都放棄。”
“每一次,我都帶着莉莉婭逃——我們兩個活下來,而其他人,死在夢裡。”
“我自詡是船長,卻從未真正下過一次……讓所有人都值得的賭注。”
他緩緩舉起那張發黃的《翻轉之時》,指尖一滴淚水輕輕滑落,落在牌面上,染出一道淡金色的輝光。
“可這一次,我遇見了一個不信命的人。”他的聲音一點點堅定起來,“他說,命運就是用來打破的。”
莉莉婭擡頭,聲音不再顫抖:“哥哥……這一次,我不想再逃了。”
卡爾維諾看着她,那一刻他笑了,久違的,像那個曾在狂風罵天,在風暴中怒斥神明的少年海盜一樣笑了。
“對啊,海盜,從來不畏生死。”
“我們怕的,從來只有一種結局——”
“被遺忘得毫無價值。”
他猛地將三張指引卡一同拋向夢門。
卡光在空中爆裂,如羣星隕落,閃耀着銀藍與深紫的夢影之輝。
門扉轟然開啓,風暴再度席捲,如一頭即將甦醒的夢魘巨獸發出長鳴。
幻夢最後一次低語,語氣不再蠱惑,而是冷漠:
“你會死,你們都會死。”
卡爾維諾怒吼迴應,聲音貫穿整個甲板:
“那這一次——我們一起下注!”
莉莉婭含淚點頭,眼中卻帶着不屈的光。
她的哥哥,那位曾在她兒時喊着“我們是海盜”的少年,如今真的回來了。
卡爾維諾高舉卡牌,語聲如戰鼓雷鳴:
“我是‘迷失者號’的船長!”
“我將親自進入每一個夢魘碎片——親自一一找回我被遺忘的船員!”
“我不會再讓幻夢決定我們誰該留下,誰該消失。”
“他們曾把命交給我——現在,我要把他們一個個帶回來!”
他深吸一口氣,彷彿整個世界都在等待這一句:
“這是我欠他們的。”
“也是我,作爲船長,該做的。”
夢門再度敞開,吞噬一切的黑潮在召喚,但這一次,卡爾維諾沒有後退。
他站在艦首,手持三卡,聲音冷冽如誓:
“迷失者號,準備穿越!”
莉莉婭站在他身側,不再是曾經被保護的妹妹,而是航海士,是指引者,是夢門的同行者。
夢海咆哮,幻象翻騰,風帆獵獵而起。
夢門深處,一道道模糊的身影逐漸浮現——
他們在等待,在沉睡,在低語:
“船長……”
“我們還在等你。”
這一次,他會走進去,一個個,把他們帶回來。
不逃避。
不遺忘。
不拋棄。
——因爲船長,不該是逃跑的那個人。
——而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