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深淵輓歌:女海妖的終曲
「命運不是看見未來,而是看着未來一步步到來,卻什麼都做不了。」
「你聽見她的歌聲,卻開槍射向她的心。」
海水是溫柔的。
即便它曾吞噬整支艦隊,也曾悄無聲息地帶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此刻,它只是靜靜地包裹着他的肌膚,如同久別重逢的戀人輕輕合攏掌心,那抹觸感,安寧得幾近縹緲。
雷克斯睜開眼。
他看見的不是夢魘的咆哮,而是深海的神殿——如幻影般的伊甸園,在幽藍潮汐的懷抱中沉眠。
螺旋狀珊瑚柱圍攏成穹頂,散發着恍若星辰的微光。
水流自高處垂落,如層層輕紗簾幕,搖曳着折射出斑斕的幻彩。
腳邊的海花輕輕綻放,每一瓣都帶着他遙遠回憶的香氣。
那是他熟悉的幻境,是他以爲早已隨戰火與淚水一併淹沒的家園。
米拉,就坐在前方。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坐在珊瑚柱邊,用一架由海螺與貝殼編織而成的豎琴,彈奏出一曲無詞的歌。
旋律柔和而幽遠,如海之心律,一呼一吸地包圍他的意識。
他站在原地,彷彿整顆心都被這旋律溫柔牽引,只想在這一刻停駐,不再前行。
但他知道,這是夢。
他也知道,夢不會永恆。
他知道那一天終會到來——海面將燃燒,帝國的旗艦將如死神降臨,
鋼鐵與火藥的轟鳴會擊穿神殿的穹頂,米拉的琴絃將在爆炸中斷裂,海水將被染成絕望的赤紅。
他甚至記得——那一發奪去她一切的炮彈,將從哪個角度、以多快的速度劃破海面而來。
但她仍在歌唱。
她側頭看他,眼中仍是那熟悉得令人心碎的溫柔。
“米拉……”他喉嚨發緊,聲音沙啞如鏽,“我們必須走,來得及的……”
她只是輕輕搖頭,眼角微彎,笑意溫柔得彷彿可以洗淨世間所有的傷痕:“命運不會允許的,雷克斯。”
他跪下,捂住自己的右眼——那裡,本該有一道通向未來的光,是她留給他的“禮物”。
但現在,那光已熄。命運之眼,一片漆黑。
夢魘不允許他窺見結局。
——然後,潮汐忽然逆轉。
整個神殿劇烈震動。
海流被猛然撕裂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像是天地驟然扭曲。
一聲刺耳的轟鳴自海平線下傳來,穿透層層水壓,宛如某個世界正在崩塌。
他知道——戰火來了。
米拉仍在演奏,但旋律已不再圓潤,斷音與異調交錯其間,彷彿神明也開始哽咽。
他猛然衝過去,握住她的手,聲音急促而顫抖:“夠了,別唱了,他們會聽見——我能攔住他們!我發誓!”
她沒有掙開,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眼中早已知曉未來。
“你知道的,他們不會停手。”他將額頭抵在她的掌心,
聲音幾近乞求,“我……必須阻止他們……我不能……再讓你……”
她輕聲打斷他,語氣柔和,卻冷過潮水:“你不會成功的。”
那聲音,不帶怨、不含怒,只有令人無法抗拒的現實——如同潮汐,無聲卻永遠不容違抗。
“你是他們的一員。”
那句話,如冰冷之刃,深深插入他曾誓死守護的信仰。
他張口欲辯,卻說不出任何一個字。那一刻,他如被定格於海底。
而她,繼續演奏——指尖在顫抖,卻仍不肯停下。
琴聲如同哀歌,在神殿的迴廊中纏繞,彷彿爲這最後的時刻奏出一段無可挽回的安魂曲。
他無法挽留她,就如同無法挽留那個,曾堅信他能改變一切的自己。
外界的炮火尚未落下,但雷克斯已知道,這一次的失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而他,仍未醒來。
下一刻,神殿的穹頂轟然崩裂。
原本如夢似幻的海螺圓頂在衝擊下碎成無數水晶碎片,幽藍海光被撕裂,
帝國艦隊的光如刺破深海的利劍,毫無憐憫地貫穿聖域的寧靜。
聚光燈的光柱冷冽如鋒,投射在米拉的臉上,將那份溫柔安詳,硬生生剖解成焦土與哀傷。
緊隨其後,是金屬的鏗鏘——戰甲摩擦聲、潛海火槍的啓動鳴響、軍徽的輝耀與鋼靴踏海的沉重節奏。
雷克斯看見了他們。
他的過去。
熟悉的面孔穿越水光而來,披掛軍制潛甲,肩章與臂章上的編號仍銘刻在他舊日記憶深處。
而爲首之人,在海霧中現身,嘴角帶着難以置信的凝滯,目光中滿是錯愕、憤怒與深深的失望。
“霍克?……是你?”那軍官開口,語調彷彿一把刀,刺穿海水直落心臟,“你怎麼會和這些……東西混在一起?”
“這些‘東西’……”雷克斯站在米拉身前,舉起火槍,
聲音沉如風暴臨界,“她們是生命,不是你們口中的異種。”
“你瘋了。”軍官眸色驟冷,手勢一揮,整隊槍口隨之上揚。“你背叛了帝國。”
他們曾並肩作戰,曾在冰海、烈沙中共同浴血,曾一同高唱帝國軍歌,舉杯慶功。
那些記憶,雷克斯曾一度以爲自己終身銘刻。
可此刻,那些記憶正一寸一寸地割裂他身上的每一塊忠誠。
他沒有再猶豫。
他扣下了扳機。
槍聲響起,同袍的頭顱在他眼前炸開,血霧宛如綻放的紅蓮,在潮汐間緩緩散開。
他站在那團血光中,彷彿聽見命運輕笑了一聲,笑他終於選擇了心,而背叛了劍。
那一聲槍響後,海底的安靜被徹底撕裂。
“你出賣了兄弟!”
“她是怪物!”
“你殺的是自己人,雷克斯!”
“你會被帝國抹除!你連墓誌銘都不會有!”
指責、咒罵與審判化爲密集的子彈,撕裂海流與幻境的界限。
他想大喊“我沒有選擇!”——但那句話卻卡在喉嚨裡,哽咽成血。
因爲他知道——他確實曾有選擇。
而他選擇了心。
選擇了米拉。
選擇了那個在海神神殿中爲他歌唱的女人,那個曾把命運之眼嵌入他眼中的族裔。 他背叛了曾教他持槍、教他瞄準的導師,背叛了軍校教官對他未來的鋪排,
也背叛了他那刻在軍章背面的信條:“忠於命令,高於生死。”
而心,終究無法擋住帝國火力。
米拉的族人奮起反擊。
貝骨、法咒與潮汐組成最後的屏障,試圖守護他們的聖域與血脈。
但在那密佈金屬與邏輯的帝國戰陣前,他們不過是唱詩人面對屠刀。
聖域成屠場。
珊瑚被炸碎,海水沸騰,音律凝結成死亡的迴音。
雷克斯站在屍山血海之間,背後是神殿的殘垣斷壁,眼前是昔日戰友的殘骸。
米拉的琴斷了,族人倒下了,而他手中的火槍仍未冷卻,槍身的溫度灼痛着手掌,卻比不上心底那一道撕裂的裂痕。
耳邊不知是誰的聲音仍在咆哮:“你救不了她!”
另一道幽冷聲音卻更勝一籌:“你背叛了一切。”
雷克斯緩緩閉上眼。
忠誠,愛情,身份——三柄尖刀,已將他捧上命運的審判臺,在這一刻,徹底決裂。
而神殿的光,終在身後熄滅。
米拉倒在他懷中,脣邊溢出的血在水中綻開,宛如一朵緩慢盛放的紅蓮,在潮汐中悄然飄散。
“我……是我害了你……”雷克斯低聲呢喃,嗓音顫抖如浪潮,彷彿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他的胸膛。
米拉擡手,指尖輕撫他的臉頰。她的目光柔軟而沉靜,
彷彿在看一場將要散場的舊夢,明知結局,卻仍不捨道別。
“我知道。”
她的聲音低得像海底的鯨鳴,沒有質問、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穿透靈魂的哀傷。
“我原諒你了。”
這短短一句,宛如深淵迴響的神諭,轟然擊穿他所有防線。
雷克斯僵在原地,只覺呼吸被掐斷,連淚水都無法流出。
她的手指滑至他的右眼,那枚曾是她贈予的“命運之眼”——她最後的信物,也是他罪與情的烙印。
“你將看見一切……卻無法阻止任何結局。”
話音落下,她的身體隨光而碎,化作千萬水光流沙,散入無盡海淵。
夢魘重啓。
這一次,他提早動手,先於帝國艦隊動身,帶她逃離神殿。
可在途中,被埋伏艦隻擊中,米拉被爆裂氣浪吞沒,化作殘渣。
他發瘋般衝入敵陣,殺光每一艘艦上之人,只帶回她一縷沾血的衣角。
他嘗試聯絡舊部,請求他們放棄攻擊,換取和平。
他們答應了,轉身卻擲出火焰彈,將神殿化爲地獄。
他潛伏數日,伺機狙殺帝國主艦指揮官。
可在扣動扳機那一刻,命運之眼突然反噬,眸中映出米拉之死——他遲疑了,錯失機會。
他嘗試一切可能的改變——拖延、提前、伏擊、反抗、求和、逃亡……
每一輪選擇,結局都相同。
米拉死去。
海妖滅族。
聖殿化塵。
命運如海,冷漠而不肯改道。
最後一次夢魘循環中,雷克斯獨立於一片漂浮白骨的海底。
珊瑚焦黑,海水血紅。神殿廢墟如墓冢般坍塌,
他腳下,是舊日族人的屍骸,眼前,是沉沒的帝國殘艦。
他的右眼裂開,一道道血色淚痕溢出瞳孔,染紅了他半邊臉。
命運之眼——早已不再指引未來。
它成了“審判之鏡”,一面只映照失敗與自毀的黑鏡。
他看見自己每一次的猶豫、軟弱、執念與盲信,看見那些以爲“來得及”的瞬間,
看見“我可以救她”的妄念,是如何一層層推他入局。
他一次次在崩潰中重啓,又一次次在希望裡溺亡。
可她的眼神——每一幕、每一輪、每一次死亡前的凝望——都太溫柔。
溫柔得,比命運本身還要殘忍。
夢魘再次歸零。
他睜開眼,回到神殿門前。
一切如初,米拉坐在石柱邊,彈奏着那首熟悉的旋律,曲調繾綣如潮,又隱隱帶着悲愴的迴音。
他衝過去,拉住她的手:“我們必須離開!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
她輕輕搖頭,聲音溫柔得像潮水輕吻沙岸。
“命運不會允許。”
她擡眸,那雙眼中沒有恐懼,也沒有怨恨,只有一如既往的深情與平靜。
“你看見了結局,卻不是爲了改變它。”
“你記住它,是爲了不再逃避。”
雷克斯跪在她身前,聲嘶力竭:“我不想記住……我想拯救你!”
米拉淺淺一笑。
那一笑,彷彿整個夢魘空間都爲之靜止,海水不再流動,時間在此刻凝結。
“你愛我,雷克斯……可命運,不是你能打敗的敵人。”
她輕輕伸手,將他臉上的單片眼鏡摘下,鏡片中映出他們兩人重迭的倒影。
“如果我們再見——不要再試圖改變命運。”
“請你,好好告別。”
她的身影化作光塵,在他指尖消散,鏡片碎裂成星光,飄散於夢魘中。
夢境崩塌。
神殿消失,海花凋零,琴聲斷絕。
潮水如帷幕墜落,將他徹底拉入無光之淵。
在那無盡的沉睡中,他一人獨行,唯餘耳畔輕響的旋律。
——那是她最後的贈禮。
一首,深淵之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