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名字從名冊上被劃去,
從石碑上被掩去,
從命紋中被封去,
可他們自己知道:
剝去名字的人,才該懼怕它被喊出。”
——《晨星時報·編號者特刊·祭章零號》
黃昏降臨,天色沉暮,霧都卻早已不再沉睡。
第六日的日光尚未落下,整座城市卻已被某種即將到來的火焰預感點亮。
空氣中似有硝煙未燃,浮在屋脊,藏於街角,像一種古老的戰鼓在皮膚下震動。
市郊七座貴族莊園,在幾乎相同的時刻,驟然起火。
無一倖免。
守衛犬羣死於同一片毒煙,編號警示網在未知命令下瞬間失效,沉眠鎖鏈爆出藍白色電弧後悉數斷裂,
命紋拘束陣像被抽掉骨架的蛛網,在空中顫抖幾秒便坍塌。
最初,城市還想說服自己:這是巧合,是鯨墓風波的餘震,是未知的異常干擾。
但當第四座莊園的天台上升起那面以舊編號縫製、塗有軍號的灰色旗幟——所有人都知道:
鯨墓來了。
而他們,是信使。
第一位“鯨墓使者”出現在溫德莊園。
那是一個披着黑金鯨尾徽章的貴族男子,他舉止優雅,儀態如舊式貴族傳教士,自稱是“鯨墓號遺約執行者”,奉命前來“提走過期編號者”。
他的面容模糊得像被夢境擦拭過,聲音低沉,語調極緩。
他只說了短短一句話。
然後——編號鎖鏈失效,全區沉眠者暴起,壓制場域崩潰,反控制波紋溢出至主樓。
第二位出現在馬里斯莊園。
是個佩戴命紋權印的男子,自稱“沉眠鑑定師”,手持一封華貴的沉眠適配書,儀態從容,語言得體。
他騙過莊園主,在貴族的茶宴上悄然完成沉眠解除。
待編號者開始恢復意識,他已無蹤可循。
第三位是一個金紅長髮的女子,目光如冰刃。
她身穿綴紅暗紋的裁縫袍,貴族以爲她是編號品鑑人,殷勤款待,不敢怠慢。
誰知她在下午例行檢查中,利用鯨墓解除沉眠契約之卡讓整個沉眠軍團回憶起往事。
然後,他們全醒了。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
他們或許是司命,或許是雷克斯,或許是“血宴調香師”塞莉安,或許是伊恩留下的“風語者臨摹本”……
他們以虛構之名,敲響了城市真實的喪鐘。
貴族區火光四起。
編號者們不再沉默。
他們舉起自己曾被捆綁的鎖鏈,擊碎門楣、窗框與世代相傳的權威碑銘;
他們在每一棟豪宅門口貼上火焚之後仍未焦毀的紙張,寫下真實的名字——
“這裡關押過編號1679,他本名——萊頓·凱爾。”
“這裡鞭打過N-2,她本名——艾莎·赫蘭。”
“他是火炮上士,不是‘α批次沉眠單位’。”
“她是軍醫,不是貴族花園的泥雕女僕。”
每一張紙,都是他們把名字從墓中拽回來的證明。
而在廣場中央,巴洛克親自監督着一塊巨大的白布緩緩展開。
晨星時報特刊未發任何紙刊,而是用古老手錄方式,
將編號者羣體手寫的記憶條目謄寫爲碑文樣式,在軍魂碑旁的空白牆體上進行投映。
這一刻,廣場化爲碑林。
人們蜂擁而至,有人抄寫,有人拓印,有人拿舊年賬簿在背後默默謄寫;有老人念出段落,有小孩逐字背誦。
碑文中,每一行字,像一粒火星,落在人心裡。
“我曾炸燬三艘叛艦。”
“我在鯨骨堡守了五天五夜。”
“他們叫我N-7,但我母親叫我貝琳。”
“我不是編號,我有名字。你記得嗎?”
城市的風,徹底變了方向。
貴族不敢出門。整個貴族區幾乎陷入自閉狀態。
酒館、書攤、茶館、公路壁報牆、軍屬巷尾——
所有能被墨筆觸及的地方,全被兩種文字佔據:
編號者真名牆。
鯨墓之語。
那些從不寫詩、不識字的人,第一次開始寫。
而在王都信號塔最頂端,一條紅色的布幅緩緩從鐵柱上垂落。
無人知是誰掛上。
風吹來,旗面展開,上書黑體手寫大字:
“今天不是革命,
是我們回來,
把名字帶走。”
“他們是被編號者,
不是來贖罪,
也不是來索償。”
“他們來,是爲了站在這帝國鐵石鑄成的心臟前,
用一整座城市,重新說一句——”
“我還在。”
風吹過城廓,鐘樓沉默。
而那塊紅旗——沒有人敢取下。
王都軍務塔,中央檔案廳。
塔內溫度低得近乎冷清,石壁上的命紋燈光昏黃,像是一層被熬幹情緒的薄紙,貼在整座權力結構的血肉上。
艾德爾獨坐主位,身披未解軍袍,眼前會議桌上只放着三份文書。
無印、無戳、無編號。
紙張邊角已微微翹起,顯然是連夜趕寫,卻沒有一字顯得倉促潦草。
他一言不發,低頭翻開第一頁。
筆跡是硬的,字棱分明,句式短促,語言如命令文直擊神經,不帶花飾。
這不是報告。
這,是軍人寫給軍人的話。
“鯨墓墜擊計劃,最初由倖存未被轉賣編號者自發提議。”
“主要目標:解放沉眠殘餘編號,恢復其意志、名籍與身份。”
“責任署名:艾爾弗雷德。”
對面,站着三人。
艾爾弗雷德一身深灰舊式海軍軍官制服,袖口處磨出白邊,肩章被卸下,只留縫痕。
他筆直站着,眼神中沒有求情、沒有辯解,只有沉着與負責。
艾薇娜穿着黑色常服,袖內抱着一卷記錄編號者名單的羊皮卷軸,目光冷靜如夜雪,不帶一絲多餘波瀾。
萊斯特站在最邊上,一言未發,身形如塔,雙臂貼身,彷彿軍紀已徹底刻入他的骨骼。
他們不是英雄。
也不是犯人。
他們只是——在說真話。
艾德爾擡頭,望向艾爾弗雷德,語氣低沉得像是從命紋碎片中發出的迴響:
“你知道你做了什麼?”
艾爾弗雷德點頭,沒有迴避,沒有遲疑。
“我不爲後果推脫。我只是不能再看着那些編號,被鎖進貴族的馬廄裡,當成無名牲畜。”
“我們可以等命令。但我們等了三年,命令——從未爲他們下達。”
艾德爾合上文書,翻過最後一頁,紙張發出一聲沙響。
他將視線移到桌上其中一行編號上,指尖緩緩按住那一串熟悉的數字。
“第11047號調遣令。”
他輕聲念出,彷彿從心裡拔出一根刺。
“目標,夢之海。”
他閉了閉眼,那是三年前他在海戰中籤發的調令,所調軍官爲一名戰術技術組成員。
在官方戰報中,此人列爲“戰後失蹤”。
但後來,在一處貴族莊園的地窖中,他看見了這個編號——對應的是“沉眠序列貨號·二十七號”。
那人眼神空洞,頭髮剃光,像牲口一樣蹲在牆角。
艾德爾咬緊牙關,聲音低啞:
“我以爲……只要我沒簽那個試點方案,就能攔住它。”
“我以爲只要我推掉會議,他們就不會去啓動那套編號篩選機制。”
“可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只是換了另一個人籤。”
沉默。
長長的沉默,在這間刻滿命紋結構的會議室中像雪一樣落下,堆積成一層冰。
艾德爾緩緩擡頭,重新望向三人。
他的聲音在顫,卻沒有放輕:
“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們沒成功——你們會被判叛國?”
艾爾弗雷德看着他,聲音輕,卻有千鈞:
“我們死過一次了。”
“第二次死——只要不是沉默,我們認了。”
這一刻,艾德爾的喉嚨像被什麼卡住,他緩緩站起,走向檔案牆。
他從一列最下方的金屬抽屜中,抽出一個深灰色封檔文件夾。
那是他三年前親自籤封的,文檔編號:C-9/EX/拒絕案。
文件名:編號沉眠系統軍內施行草案·否決稿
他攤開那份草案,展開的紙張仍保持着當年摺痕,墨跡雖淡,筆畫卻沉。
他將這份否決稿,放在桌上。
然後,將艾爾弗雷德遞來的“鯨墓墜擊計劃”文書並排放下。
兩個世界,在這一刻重疊。
一份來自三年前的絕望抵抗,一份來自現在的主動出擊。
艾德爾深吸一口氣,回到主位,坐下。
他看着三人,聲音沙啞,卻無比清晰:
“你們沒有越界。”
“是我退了一步——讓他們越了過去。”
他緩緩落筆,在調令表格右上方簽下自己的名字。
“從此刻起,鯨墜事件——視爲軍紀任務。”
“編號者,歸入‘待軍名重編區’。”
“軍部——承擔全部組織責任。”
艾爾弗雷德深深低頭,敬了一個無銜軍禮,艾薇娜與萊斯特緊隨其後,三人默契如戰前點兵,毫無多餘動作。艾德爾望着他們,目光不動,卻眼底已有紅意泛起,像被炭火燒過的水面,不再結冰。
他低聲道:
“我會爲你們——也爲我自己。”
他頓了頓,視線落回那頁未籤的草案上。
“重新寫一份命令。”
他執筆。
“這一次,我不會拒絕簽字。”
王都軍政塔·上層將令廳。
燭光跳動不止,像風中燃燒的意志,掙扎於瓦解的命令邊緣。
風從高處密窗的縫隙灌入,將厚重的王權命令帷卷掀起半角,
露出那一枚金紅交纏的王子印璽,壓在命紋印章之上,寒意逼人。
奧利昂站在軍令臺前,金縷戰袍在燭光下彷彿披着鑄鐵流焰。
他背後星輝涌動,命紋律動匯聚在他身後,彷彿王權本源投下的幻影,宛如舊神復位。
他的聲音,在廳中砸落,如鐵錘敲鐘,震得桌案微顫:
“我不允許這座城市繼續沉淪在這些編號者的哀嚎之中。”
“他們擾亂軍紀,煽動民心,散播鯨墓神諭——這是內亂前兆,是對王統的挑釁。”
“他們,已經不配再被稱作軍人。”
他轉向下屬,眼神冷冽如霜刃:
“貴族議會親衛團,即刻進入王都核心區域,執行‘編號者排除行動’。”
“啓用沉眠管控組‘鳶尾序列’殘部。”
“我要讓他們明白——沉眠,纔是他們應有的歸宿。”
命令下達,王都命紋指揮系統深處頓時傳出一絲微弱卻清晰的震顫,如骨縫輕裂,預示着體制內部的失衡。
而在軍務塔另一翼,艾德爾正立於星圖臺前,身形沉如磐石,聽着副官低聲急報:
“貴族親衛已調遣四處關隘,‘鳶尾序列’清洗部隊正在接管市政節點。”
“奧利昂殿下親自掛帥,宣佈將以‘軍事幹預民間暴動’爲由展開全面驅離。”
艾德爾聽罷,沉默良久。
他緩緩開口,語氣彷彿沉鐵砸入湖底:
“他要的,不是秩序。”
“是控制。”
“不是維穩,而是壓命。”
他擡眼望向窗外。
王都的燈光,正一處處熄滅。
那些被點亮的編號者燈、鯨墓圖騰、軍屬守夜小屋,一個個被貴族軍警強行拉斷、砸毀、用黑布封蓋。
街口,有編號者被當街壓制,嘴被封住,手腳縛繩,胸口貼着刺目的黑紙——“潛在命紋污染者”。
更有老兵、軍屬被當街毆打,只因說出一句:
“他是我兒子,你憑什麼叫他編號。”
王都開始撕裂。
一半的人在沉默中哀鳴,另一半的人在怒火中灼燒。
艾德爾一掌拍案,掀起命令文書,疾步登上將令臺,冰冷下令:
“全體帝國正規軍聽令——未經軍法批准,任何編號處置行動,不得執行。”
“貴族親衛團調令作廢,‘鳶尾序列’立即凍結。”
副官愕然:
“殿下,這……這是公開反調皇長子殿下之令——”
艾德爾眼中如刀光乍現,話語斬斷一切猶豫:
“我不是反命令。”
“我是,在寫回命令。”
他披上軍袍,無刀無衛,隻身走出將令廳,步步如山,走向廣場。
此時,奧利昂正騎馬率領貴族軍團逼近編號者哨線。
貴族軍服在火光中宛若流動的金血,宛若最後一線炫目的傲慢,
而廣場上,軍屬與編號者已築起人牆,如同人類尊嚴最後一座盾陣。
雙方相距,不足三十步。
貴族士兵已進入蓄勢狀態,精神卡片微光初現。
對面,編號者無槍無甲,卻高舉拳、卷軸、牌匾,舉起那一張張曾被剝名的身份紙。
奧利昂勒馬登高,聲如刃鳴:
“所有非軍部註冊之人員,三分鐘內立即撤離廣場!”
“否則將以擾亂帝國秩序之罪,格殺勿論!”
人羣動了。
但不是退。
而是列。
編號者們一排排起立,肩並肩,前排老兵緩緩敬禮,後排年輕軍屬單膝跪地,高聲唱名。
每一聲名諱,都如從深海打撈起的鎧甲碎片。
奧利昂面色愈發扭曲,抽劍高喊:
“衛隊——準備鎮壓!”
就在此刻——
艾德爾出現了。
他穿過人羣,步履穩重,每一步都踩出鐵的迴響。
走上中央臺階,與奧利昂隔三尺而立,冷聲:
“你動一劍,我就收一軍。”
奧利昂厲吼:
wωω★tt kan★co
“你敢!”
艾德爾目光如刀,語氣平靜得近乎死寂:
“我敢,也會。”
“你早已不再是軍部統帥——你只是一個躲在王位背後的膽小鬼。”
四周,所有正規軍指揮官同時熄令,軍紀系統從帝國核心中切斷對皇長子屬下貴族議會守衛軍的控制鏈。
軍權——斷線。
夜徹底沉下。
霧如黑絨幕布,將王都包裹在崩裂前的靜謐中。
軍魂碑前,兩人對峙。
奧利昂·特瑞安,皇長子。
艾德爾·特瑞安,帝國將星。
一個,是斷裂的權柄。
一個,是燃燒的軍紀。
而在他們腳下,是數以千計站立不動的編號軍人——與,熊熊燃燒的民意火線。
奧利昂蒼白如紙,手緊握劍柄,指節泛白。他沒想到會失控到這一步。
貴族親衛衛隊不敢動。
而編號者動了。
一位老兵走上前,緩緩摘下胸前編號木牌,放在碑下火盆前。
然後擡頭,高聲:
“我名·弗朗西斯·萊恩,原北海第六艦隊二連斥候。未叛,未亡,歸位。”
第二人緊隨:
“我名·赫莎·德里恩,原東陸第二野戰炮團觀察員。歸位。”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名字如洪水,一聲聲砸進碑下火焰。
每一聲,都讓火焰跳高一分。
人羣迴應,齊聲還禮,敬軍禮。
第一次,王都用合唱,爲編號者正名。
艾德爾眼中浮出淚意,他緩緩拔出自己的軍紋指令章,走向軍魂碑。
沒有猶豫,他將它放入碑下火盆。
那是帝國賦予他最高的軍事指令權。
他,將它燒了。
他不是否定帝國。
他只是——把權力,還給了這些人。
他轉身,目視衆軍:
“從此刻起,王都所有防衛部隊——”
“只聽軍紀。”
“不再聽血統。”
命令落下,軍紋斷裂,王權崩裂。
王都進入臨時軍部自治調令時代。
奧利昂臉如死灰,手中佩劍跌落地面,在貴族親衛攙扶下,悄然退場。
他終於明白——
鯨墓不是異端、不是叛亂、不是陰謀。
它是所有被忽視者、被編號者、被抹名者的總和。
而他,踩着那堆沉默的灰燼試圖維穩。
最終——被燒了靴子。
那一夜,所有人都知道:
他,不再能統領軍紀。
——
晨星莊園·鐘塔之上。
司命靜立於夜風中,望着被火光映紅的王都,身後雷克斯倚着欄杆,雙目微眯。
街頭火海連天,鐘聲早已停擺,鯨墓圖騰,在軍魂碑前的火盆中緩緩升騰。
雷克斯問:
“結束了嗎?”
司命搖頭,嘴角微揚,輕聲答:
“不……但他們已經不再需要我了。”
“鯨墓,已經學會自己說話了。”
他望向城市更深處,那些尚未熄滅的燈火:
“接下來——輪到他們寫劇本。”
“王城失火,燒燬的不是文書、軍章、佩劍,
而是那些從未真正承認他們爲人者的傲慢。
而鯨墓,只是他們歸來的背景音。”
——《晨星未刊稿·斷線日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