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並未在南苑過多逗留,而是悄悄沿原路回到了北苑。
想來也蹊蹺,按理說經過昨夜那麼一番動靜,北苑此時該是草木皆兵纔對。這一路行來,卻沒發現任何埋伏,四下巡邏的侍衛也沒有增加,看上去一片太平。
他孤身一人,自然不敢掉以輕心,縱身一躍翻上樹梢,居高臨下把附近幾個能藏匿人的地方掃視一番,確定無事才稍微安下心來。
不過,若是如此,昨夜那些窮追不捨的人又是從何而來?難道那夥強擄弱女的宵小不是樓府中人?不,不對,即便不能全部歸咎於樓府,也肯定和樓府脫不了干係。畢竟憑樓府的聲望及地位,尋常人哪敢以它爲庇護?
約莫一個月前,馭雲山莊接到密報,稱郴州樓府有歹徒強擄良家女子,作惡多端,短短十餘天便有數十戶人家丟了女兒。奈何當地衙門不作爲,求到州府也無人搭理,橫豎幾個貧民賤戶的案子,哪怕置之不理也不會掀起什麼風浪。
最後不知是誰想到的主意,求到了馭雲山莊。
馭雲山莊的莊主秦臨是當年名震江湖的“三俠”之一,馭雲山莊在十年前不過是幾個閒散遊俠兒的集散之地,在秦臨的管理下,生生變成了江湖上舉足輕重的一股勢力。這股勢力不拘律法,不畏強權。成了武林上人人皆知的“公義”之代表,於是各類盛事都會有馭雲山莊的參與,也常常主動出面裁決調停一些事端。
只不過,像此次這類的事,倒是從來沒有人請馭雲山莊出面處理,。興許是江湖人的刻板印象,皆以爲只有門派黨爭一類才能入得馭雲山莊的眼。
但秦臨當年便以疏朗重義聞名,哪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當下便準備派弟子親去青州,一探究竟。
不巧的是,此時正值暮春,三年一度的殊名大會舉辦在即。此次又與往年不同,是由馭雲山莊親自舉辦,山莊中人要麼忙於籌備盛會,要麼沒日沒夜地苦練武功,勢要在“殊名大會”之上嶄露頭角。衆弟子們明面上不敢表露,但私心其實並不想接這份差事。
岑寂作爲秦臨的親傳弟子,早已聲名在外,無需再通過殊名大會博得關注,更無需幫忙籌備,便順理成章地接過了這項任務。
在秦臨看來,岑寂一人便可以把事情辦理妥當,所以沒有再多派人手。岑寂也不喜旁人礙手礙腳,便獨自一人到了青州。
但在此情此景,岑寂忍不住想到:若是多一個幫手,是不是會大有裨益?
昨晚他悄悄跟在那接頭人的身後,本打算將那夥人一舉拿下,誰知道那夥人竟有自成一套的暗語,被挾持之人竭力發出信號,那夥人便如泥牛入海,倏忽間就四散不見了。
縱然岑寂武藝高強,卻也到底不會□□的功夫,無法同時追蹤那麼多人,只好又捉了那個接頭人重新綁起來。當時情急,不知胡亂丟到哪個草叢裡了。再後來,他在一羣侍衛的追趕之下——現在想來,那些人興許以爲是府裡進賊了——不得已躲入了一間屋子,並在那裡碰見了阿沅。
一念至此,岑寂微微愣了一下,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
岑寂從小在馭雲山莊長大,除了師父的吩咐,十多年來從未主動離開過,所接觸的人不過就是師父與同門,每日掛念的事也不過是修心法、練武藝,日復一日,心無旁騖。自然談不上對人情往來有什麼造詣,也不曾主動掛念過什麼人。
但在此時,他腦子裡卻忽然閃出一個念頭——阿沅瞧上去一派浩然正氣,應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若是下次有機會遇上,那也挺好的。
待得一隊巡邏的侍衛從近處走過,轉進了左側的院落,岑寂方從樹梢一躍而下,兩三下轉進了右側的巷子。
他走了十餘步,終於憑記憶辨認出了那堆草叢,然後自裡面翻檢出那被五花大綁的人。
那人本就是滿臉橫肉,令人生厭,此時面目浮腫,更是煞風景,不知道是不是昨夜風緊露重,他一張臉被凍出了青紫之色。
可他畢竟是個壯年男子,哪怕是露宿了一夜,也不至於弄得如此模樣吧,他緊閉雙眼,了無生氣。岑寂不禁疑心他莫不是在裝腔作勢,便使出三成力踢了他兩下。
壯漢痛呼一聲,翻滾半圈,不情不願地掀開了眼皮,待看清眼前之人,他當即又閉上了眼,恨不得昏死過去。
岑寂不欲與他糾纏,兩指推開了劍鞘,又利落鬆手,“鏹”的一聲響過,地上那人似乎抖了三抖。岑寂淡淡道:“說吧,同夥躲哪兒去了。”
那人只得戰戰兢兢再度睜開了眼,說道:“少俠,不,好漢,小人實在是不知道啊!我不過就是個最末等的小人物,哪裡知道上面的去向?”
岑寂有些不耐,卻不願再多費口舌,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壯漢咬了咬牙:“我家中老母都在他們手上,如果昨晚我不通風報信,那……”
岑寂皺眉聽着,卻發現他猛然斷了話頭,不由得側目看過去,這才發現他面目猙獰,牙關緊閉,且自脣邊緩慢溢出一絲血。
岑寂一驚,出手如電,拿劍鞘在他頸側重重一敲,總算是趕在他自我了斷之前敲暈了他。
如果是換了別的地界,岑寂尚且能夠提了這人去討要說法,可此地是樓府,坊間都傳——“天下財力統共十分,七分屬樓”。
且不說府上本就訓練有素的暗衛與私兵不容小覷,單單論震懾力,歷數當朝官員,哪怕是位極人臣者都不得不對樓府假以辭色。
何況秦臨與樓府老爺私交甚篤,自己此次是替馭雲山莊而來,不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拂了樓老爺的面子。
最爲重要的一點是,並沒有實證能表明樓府的確牽扯其中,極有可能是這夥人利用樓府的勢力來障人耳目。
那人癱軟在地,大有就此昏死過去的架勢。饒是岑寂向來處事周密,眼下也有些一籌莫展。
十有八九問不出什麼來,弄不好還得鬧出人命。
他思索了片刻,最終帶上那人去了最初的那個破舊柴房。
岑寂身爲秦臨的親傳弟子,一向被贊爲“沉穩端方”,向來不爲外事所動。可當他循着記憶回到柴房時,着實被眼前所見驚住了,忍不住懷疑是自己走錯了路。
只見原先的柴房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地面一片平整,甚至還平白多了棵老樹。
岑寂把那壯漢隨手一丟,許是沒控制好力道,那人悶哼一聲,身體也跟着顫抖,岑寂回看一眼,壯漢立刻乖覺地自發“昏迷”了。
仔細察看還是能窺見端倪的,譬如說,那看似平整的地面,輕輕一跺便會有煙塵騰起,可見這並不是原來的面貌。那棵老樹倒是埋得頗深,可惜並不牢固,稍一用力便有歪斜的趨勢。最可笑的是,岑寂走了幾步,竟然踢到了一個東西——一串女子的珠釵。
所以……難不成昨晚那些人四處逃竄之後還跑回來做了這種種動作。
也不知道是在懼怕些什麼。
但無奈的是,儘管他們這番處理漏洞百出,卻還是成功抹殺了一條線索。
他瞧了瞧腳邊的那支珠釵,覺得毫無眼熟之處,便輕輕搖了搖頭,不再管它。單手拎起那壯漢,尋了處守衛不甚嚴密的地方,翻過高牆,出了樓府。
他直接把壯漢丟到了衙門堂下,然後在地上刻了“此乃蟊賊”四個大字,想了想,又掏出幾塊碎銀子拋在他身上——勉強作個物證。
最後隨手拋顆石子敲響了鳴冤鼓,在衙役聞訊趕來之前離開了。
按照他原先的設想,是打算去樓府偏門處蹲守半晌——先前那兩個被擄的女子正是在那裡遭難的——指不定能逮住別的人。
誰知剛走了沒幾步,就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主街旁的茶樓顧客盈門,許多食客甚至搶不上位置,茶樓老闆豈有見生意不做的道理,索性沿街鋪開了十來張桌子,招呼着等候已久的客人。
此時並不是飯點,來茶樓的人大多是爲了聽聽新來的說書先生講一講奇聞逸事,是以大多數人都是年紀稍長的男子。那唯一的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背影便顯得有些突兀。
阿沅站在角落默默思索着什麼,見到店小二招呼便跟着過去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卻並沒有留意身邊的事物,像是有幾分魂不守舍。
岑寂站在街對面,一時猶疑不定,不知道該不該上前。
正在這時,突然有個看似十分病弱的男子走過了阿沅身側,他行走緩慢,一步一咳,在靠近阿沅的一瞬間彎下了脊背,伸出枯骨一般的手,探向阿沅系在腰間的荷包——
岑寂忍不住斥道:“住手!”,然後朝那邊掠去。
他話音未落,才邁開兩步有餘,阿沅那邊卻傳來一聲痛呼。——那個男子渾身猛地一抖,然後像是力竭一般滑落到了地上,捂着手腕不住哀鳴。
阿沅神色不變,甚至懶得偏頭去看他一眼,只是嫌惡地丟開了手上剩下的半截筷子。過了一瞬,她忽然想起些什麼,扭頭往身後看去。
岑寂正停在半道上,不知該進該退,視線也沒來得及收回,便直直撞上了阿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