馭雲山莊一面沿山, 一面臨水,最是清淨自在,一切天災人禍通通被擋在了外頭。
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 給山莊弟子們帶來的慌亂興許比聞昶之女造成的無措更甚。尤其是, 此次大火併非意外, 乃是人爲造就。
罪魁禍首未見絲毫慌亂, 袖手站在一方屋檐上, 冷然道:“誰去請一下秦莊主?”
單單說話自是沒什麼威懾力,於是衛雙時不時丟下一兩顆藥丸模樣的東西,那東西方一落地便嗶剝作響, 又點燃一處蓬草。
她站在高處,底下又有熱氣蒸騰, 盤旋而上, 衆人皆看不清她是個什麼來路。只覺得此人姿態癲狂, 形容可怖。
於秦臨而言,失火實在是算不得什麼大事, 只不過他尚未想好如何處置岑寂,趁此機會緩一緩罷了。
他卻沒有想到,縱火之人會是衛雙。
岑寂同樣是心事重重,不由自主跟着秦臨來到了後山,眼看着師父頃刻間變了臉色——
旁人識不得衛雙, 岑寂又如何不記得, 只是她半張臉龐爬滿了蛛網一般的紋路, 形同厲鬼一般。
秦臨面色難看至極, 偏偏還要擠出一個笑, “衛閣主怎會在此?”
衛雙眼中恨意畢露,登時傾身而下, 一面甩出一堆星芒似的小物件,一面罵道:“秦臨,你這個無恥之徒!事到如今,不夾着尾巴苟活,還能瞞天過海不成”
岑寂拔出劍來,護着秦臨且戰且退。
小弟子們見莊主親至,大師兄也護在一旁,都心安不少。有幾個年輕氣盛的更是躍躍欲試,立刻要上前迎敵。
“慢!”岑寂大喊一聲。
可惜卻是晚了一步,兩個弟子堪堪躍至空中,正是進退兩難的境地,偏又迎面撞上一層無形瘴氣,眼眶淌下血淚。
秦臨遠遠瞥了一眼,便知無力迴天,閉了閉眼,怒道:“衛雙,死到臨頭了,怎敢如此猖狂?”
衛雙竟然咯咯笑了起來:“死到臨頭?倒也沒錯。只是怎麼能讓我一人入地獄,莊主不來陪我麼?\"
秦臨也扯了扯嘴角,“也好,就讓我親手送你一程。”
岑寂想上前一步,卻被秦臨揮袖振開,“你勤勉有餘,卻魄力不足,對待此種敗類,不必留情。”
忽而有烈烈風起,竹葉剝離枝幹,齊刷刷騰空而起,而後凝集成一柄柄短匕,刺向衛雙。
秦臨合了雙掌,運氣許久,並無多餘動作,極爲平緩地推出去。
大象無形,大道至簡。
離得稍近的小弟子們悉數軟了雙膝,竭盡全力才能勉強站立。
衛雙亦是駭然,未及抵抗便從屋檐上一頭栽下。
小弟子們皆是鬆了一口氣,得空拭了拭額上薄汗。
秦臨並未鬆懈,仍是一瞬不錯地盯着衛雙。
果然,她猛地折身而起,於半途改換方向,衝向了岑寂。
岑寂一面側身躲過,一面飛快橫出一劍,同時不忘說道:“師父放心。”
與衛雙一同襲來的還有密不透風的濃烈香氣,岑寂不敢掉以輕心,立刻屏氣。
衛雙堪堪避過劍鋒,趁着擦肩而過之時低低說了一句:“你師父,害死了聞昶。”
岑寂果然一滯,衛雙趁機往他衣襟裡塞了個東西。而後嬌笑着,把刀鋒貼上他的脖頸。
這微末涼意讓岑寂回過神來,他猛地一掙,將衛雙甩開。
再一回神,衛雙已了無生氣,死在了秦臨掌下。
秦臨看他一眼,言語中有些不滿,\"這麼個小人物,也值得耗費功夫?\"
岑寂低下頭去,看見衛雙癱軟的四肢,可怖的面孔,還有脣邊詭異的笑意。他半晌才擡起頭來,說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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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沅走進一間客棧,叩了叩櫃檯,問道:“還有客房嗎?要兩間。”
打盹的小二睜開眼,點了點頭,又疑惑道:“兩間?你……”
阿沅重複一遍,“兩間。”
小二狐疑看她一眼,嘀嘀咕咕先行去收拾。
阿沅衝着空氣癟了癟嘴,“還不出來?一早就暴露了,現在還藏着掖着有什麼意思?”
片刻之後,傳來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我偷偷跟過許多人,你是最快識破的一個。”
程璟從店外邁入,面容一片坦然,還有些不解:“你是怎麼發現我的?”
阿沅睇他一眼,說道:“你整天跟着樓旻,染上他衣服上的薰香也不自知。”
程璟啞然失笑,阿沅又不屑道:“堂堂七尺男兒,整日裡搗鼓這些東西。”
程璟只是含笑聽着,不置可否。
小二踩着咯吱作響的木梯走下來,眼神掃到程璟時愣了愣,再看向阿沅的目光就曖昧起來:“是從褚奚城逃出來的?放心,我什麼都不會說。”
阿沅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地看向小二,後者眼神更是瞭然,說道:“放心,咱們這裡安全得很。”
程璟一路忍着笑意,等到小二離開客房才解釋,“他一定是把我們當成褚奚城裡私奔出來的小兒女了。”
阿沅愕然道:“這,這是從何談起?”
“褚奚城裡等級森嚴,年年都有數不盡的癡兒女,私奔離家都是相同的戲碼,京畿的小民也都見慣了。”
阿沅這下才徹底領會,問道:“我們這就到了京畿?”
未等到他回答,阿沅快步走向窗邊,一把推開兩扇木窗。
一眼望見了觸手可及的延綿青山,隨風送來的是山腳下嫋嫋升起的炊煙。
視野陡然開闊起來,連日裡的疲憊似乎一下子消散無蹤,阿沅近乎欣喜地喟嘆一聲,“真好看。”
“嗯,你看見山巔沒有?”程璟忽然指了指某個方向,“那裡有一座寺廟。”
阿沅依言看過去,只見雲霧繚繞,什麼都看不真切,便搖搖頭:“沒看見有什麼寺廟。”
程璟卻是釋然,“沒看見也沒什麼,或許這樣……”
阿沅猛然一喜,叫道:“我看到了!”霧靄被風撥開,一方屋檐露了出來。
她伸出手來,定定指向一個方向,“那不就是?有六角飛檐,還有一塊石碑,這寺廟好小……”
程璟卻是平靜搖頭,“我的目力不及你,看不到那麼遠。”
“凌山半山腰設有皇陵入口,什麼寺廟能夠建在那裡?”
“尋常人根本到不了山巔,自然也不能用常理來約束。”程璟頓了頓,問道:“是湛隱寺,你沒聽過?”
阿沅臉上的茫然不似作假,程璟便兩三句岔開了話題,“倒也沒什麼出奇,只是江湖上素來有傳言,說是湛隱寺只有有緣人才能見到。”
阿沅噗嗤一聲笑出來,“程公子,這種胡話你也信?”
程璟不以爲意,“這傳言也不失意趣,隨口一提罷了。”
店小二叩開門,端來一碟糕點,見兩人共處一室,臉上神情更是怪異,臨走時悄無聲息掩上了門。
他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誤會,阿沅也有些赧然,拈起塊糕點,準備告辭:“明早卯時出發如何?”
程璟點點頭,神情一肅,“明日進梟山,艱險異常,的確要先去探路。”
這間客棧設在京畿,背靠凌山一脈,往東去便是帝都褚奚城,往西去只得一條崎嶇小徑,通往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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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雲山莊的大火臨近傍晚才撲滅,岑寂四處查勘完畢,總算鬆下一口氣。誰知又有弟子前來傳話——莊主命他徹夜看守山莊入口。
岑寂神色未變,平靜道:“知道了,那我明日再向師父請罪。”
此次傳話的弟子素來敬仰大師兄,忍不住低聲說道:“莊主真是狠心,竟然都不讓您休息片刻。”
岑寂淡淡掃他一眼,“這話也是你該說的?”
弟子不再吭聲,卻神情鬱郁,尤是不忿。
岑寂只得開口勸慰,“許多事你並不瞭解,師父這般對我,已是格外留情了。”
馭雲山莊的正門設在荊江之上,白日裡看來只覺得風景靈秀,入夜之後便覺出了氣候的非同尋常——陰冷刺骨,常人無法忍受。
平常在夜裡看守正門的皆是最末等的弟子,且都是輪換着休息,一人最多輪值一個時辰。
守在門口的弟子正在相互抱怨,冷不防看見大師兄走了過來,一時間都愣住了。
岑寂溫聲道:“今晚我來守着,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弟子們彼此對望一眼,都有些踟躕,“大師兄,是否要留些人輪換?”
岑寂搖搖頭,“不必,我一人便夠了。”
江面陰冷不假,岑寂卻顧不得那些,他的全副心神都被衣襟裡的東西所佔據了。
上一次見到衛雙,還是在殊名大會。雖然師父對千螭閣的態度算不上親善,衛雙與師父的關係卻並不惡劣,甚至有些熟稔。怎麼就這幾日的功夫,衛雙便肆意縱火,以致死於師父掌下?
其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究竟是何事?無非和聞昶有關,和天昀決有關。
她說的那句話——“你師父,害死了聞昶。”又有幾分可信?
掩入他衣襟的是一截細小竹筒,裡面封存的應是紙箋一類,那上面會寫些什麼呢?
岑寂把竹筒放在指間,一時不知道是該即刻打開它,還是將它拋入滾滾江水之中,當做從未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