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崇十七年，立春方至，尚有瑞雪未消，正是春意將綻未綻之時。
“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爲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
夫子穿着一身顏色陳舊的茶色長衫，怔怔地倚在門邊，良久纔回神，徐徐問道：“生逢亂世，故生此嘆，如今……天下稍安，諸位對此言作何解？”
無人應聲，片刻靜默之後，傳來兩聲啁啾。
邐水鎮處於國境之南，水草豐茂，氣候適宜，居住於此的人們數百年來不知饑饉。兼之遠離都城，山高水遠，從未被權力更迭影響，素有“逍遙鄉”之稱。
但世上好處統共只得那麼一點，哪能讓這小小地方全部佔了去？邐水鎮上，人人樂得逍遙，自然不肯勞心費力去追尋什麼勞什子功名利祿，且不說響噹噹的賢臣名士，連個小小的舉人都從未出過。
鎮上唯一一個能與“學識”二字搭上邊的人，是五年前路過此處的一個老叟，他滿身泥污地昏倒在邐水邊上，被兩個臨溪搗衣的婦人順手救了回去，不僅請來醫師將他救醒，見他衣衫落拓，還各家湊了些零碎銀子送給他。許是感念這一份善心，他沒有再離開，而是在這裡設立了一傢俬塾，不收銀兩，拿些束脩果腹而已。
老叟自稱姓程，至於從何處來到何處去，統統沒有透露。但鎮上居民一貫沒什麼多餘的好奇心，看他穿上長衫倒真有幾分像樣，也就承認了這個夫子。
私塾設在遠離主街的一片空地上，門外一棵梨樹，幾丈之外就是邐水，一里開外還能望見青山輪廓，算得上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如果不是茅屋破破爛爛，窗戶紙還漏風，就能贊上一聲“十全十美”了。
茅屋裡坐着的人還真不少，可惜認真聽他講解的沒有幾個，所謂“學生”大多都是毛頭小子，各自的爹孃不堪其擾，送瘟一般把他們送了過來。
程夫子循着聲音望向前方，眯着眼睛辨認片刻，猛地把戒尺往桌案上一砸，怒道：“鄭三！”
縮在角落裡的鄭三訕訕放下手裡的活物，那隻小山雀劫後餘生，蹣跚兩步，撲棱着翅膀從後窗飛走了。
夫子提着戒尺大步走過去。
鄭三儼然已經被山雀佔據了全部心神，依依不捨地望出去，冷不防在窗外看見了一抹靛青色的身影，他眼前一亮，出手攔住戒尺，討饒道：“夫子勿怪！學生方纔是在思索。”
夫子冷笑一聲，帶得刻意蓄長的鬍鬚都抖了抖，他慢慢站定，問道：“哦？那老夫倒是要好好聽聽了。”
不怪他態度輕慢，實在是這鄭三從來沒個正形，成日一副紈絝模樣。
鄭三笑嘻嘻地指了指窗外，朗聲道：“學生方纔是在想，不拘竊鉤竊國，都算不上光明正大之舉，同樣的，阿沅整日躲在外面偷聽，偷竊二字相差無幾，她這又算什麼呢？”
夫子聽到前半句的時候尚且暗暗點頭，越聽越覺得匪夷所思，臉色也愈加怪異，他正打算出言斥責，卻聽見鄭三慘叫一聲。
一團小小的東西巧妙地擦過了夫子的鬍鬚，然後狠狠抽在了鄭三的臉上，那團東西啪嗒一聲跌在地上，裹在外圍的梨葉散落，骨碌碌滾出一顆棱角銳利的石子。
鄭三捂住臉，心中無限委屈，怪叫道：“幹嘛呀！我說的都是實話！”
窗外的梨樹簌簌搖了一下，躍下一個青衫少女，她漫不經心地叩了叩窗櫺，笑容明淨，問道：“剛纔沒留神，手滑了一下。不過，鄭三胖，你說我什麼來着？”
鄭三是鄭屠戶的幼子，素日裡餐桌上沒有一頓不見葷腥，小小年紀卻身軀龐大，平時最聽不得別人諷刺他的身材，饒是畏懼阿沅，此時也憤憤然回嘴：“我說你不是夫子的學生還敢日日躲在外面偷聽，這和盜竊有什麼區別！你無恥！”
阿沅斜睨他一眼，“古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你也算是做到一半了，失敬失敬。”
鄭三尚且沒有領會到其中深意，卻見到周圍的同伴都哼哧哼哧笑了起來，後知後覺地漲紅了臉，繼續罵道：“你一個姑娘家，不好好待在家裡繡花，成天在外面瞎晃，你好不知羞！”
“你一個無賴，整日好吃懶做，偷奸耍滑，你倒是名副其實！”
這罵詞新鮮的緊，夫子都險些繃不住臉，學生們不懂掩飾，紛紛笑倒一片。
鄭三又羞又怒，猛地站起來，想要上前一步，阿沅衝他揚了揚眉毛，他又生生止住了腳步。
鎮上誰都知道阿沅無爹無娘，再蠻橫刁蠻也無人管束，偏偏還會幾分拳腳功夫，少有人能欺負到她頭上，是個招惹不起的狠角色。
罵也罵不過，打也打不過，鄭三心裡面一片哀涼，顯露到臉上就成了個泫然欲泣的模樣。
阿沅噗嗤一笑，對夫子斂衽一禮，轉身走了。
誠然，自廉崇帝推行新政以來，許多陳年陋習已被慢慢摒除，但——女子仍是不可入學堂，哪怕在這民風淳樸的“逍遙鄉”，也是一樣。
夫子瞟了一眼滿臉通紅的鄭三，又看了看阿沅的背影，平衡不了常理與私心，拿着戒尺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後搖搖頭：“今日就講到這裡，散了吧。”
阿沅慢慢踱步到了邐水邊上，對着溪水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又從頭髮上拂下半朵無辜遭殃的花苞，揉了揉臉，露出個笑容，這才離開。
長街上熙熙攘攘，集市還沒散，阿沅信手掂了掂錢袋的分量，自覺沒有底氣，無可奈何地繞開了。
阿沅的家在兩條街開外，如果規規矩矩地走過去，至少得花兩刻鐘。而她性子急，耐不住這樣慢騰騰的方法，只好照舊，尋了個僻靜無人的角落，踩着各色屋脊翻了過去。
她兩三下就站在了自家院牆上，見此時天色晴好，流雲容容，竟然捨不得下來，乾脆大喇喇往牆頭一坐，笑眯眯地打招呼，“葛叔，我回來啦！”
院中一個壯年男子正在忙碌，聞言往上看了一眼，回道：“還不快下來？我教你身法難道是爲了方便你翻牆的嗎？”
“身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幹嘛要拘於常理呢？對不對？”
葛叔無言地看她一眼，不想再掰扯什麼道理，淡淡地說：“你再不下來，就別想要賀禮了。”
話音未落，阿沅就輕飄飄地躍了下來。牆高兩丈有餘，她的落腳之處也不甚平整，但她着地時沒有一點聲息，身形也不見絲毫搖晃。
饒是葛叔見慣了高手，此時也不禁在心底默默感嘆一句：“不愧是家學淵源，不愧是——他的血脈。”
阿沅快步走上前去，攤開手，眼巴巴地望着他：“葛叔，我的禮物呢？”
“喏，在這兒。”葛欽笑了笑，伸手在屋檐下一探，遞給她一個小木匣：“區區薄禮，賀咱們阿沅生辰之喜。”
阿沅一愣，猶猶豫豫地接過，打開之後難掩失落，聲音都低了幾分：“怎麼是這個啊……葛叔，您分明說過，等到我十七歲，就將那把——”
葛叔瞪她一眼，佯怒道：“我特意去問了主街上的李大娘，她說你們小丫頭都喜歡這些小玩意兒，這一對樣式質地都難得，仔細論起來，可是碾月閣的孤品。”
阿沅苦着臉把木匣裡的東西拿出來——那是一對湛碧色的耳墜，成色純淨，雕成一串水滴的模樣，在天光映襯下十分炫目。
“李大娘說的倒也沒錯，但您也知道的，我……”她說到這裡便不肯再說下去，只是揚眉直視着葛叔，一雙眸子三分笑意，七分慧黠，似乎等着他自己領會弦外之音。
“行了，”葛欽帶着兩分笑意點了點她的額頭：“去前面看看吧。”
阿沅愣住，而後喜上眉梢，飛快越過幾道門檻，進到了院前的鋪面。
此處瀰漫着一股奇異的味道，有鐵器散發出的生冷腥味，還有爐火寂滅後殘留的一絲暖意，更有長年不見天日的一份潮氣，雜糅在一起，像極了寶刀蒙塵，英雄末路——這是一間鐵器鋪，而葛叔是這裡的主人。
光顧這裡的人大多都是來修家用器具的，諸如釘耙，犁一類，無人知道葛叔最擅長的其實是鍛造兵器，但兵戈總歸是不祥之物，無人知曉，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此時，縱然光線昏暗，難以辨物，阿沅還是一眼就望見了立在牆邊的那一柄劍——所謂的“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也不外如是了。
她欣喜萬分，小心翼翼地握住劍柄，又嫌姿態不夠誠懇，索性席地而坐，將劍橫放在自己膝上，細細查看。
葛叔一路隨行，把阿沅的種種舉動都盡收眼底，神色莫名有幾分晦暗，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喃喃道：“罷了。”
“我想着家中的那把劍畢竟也有些年歲了，用來當作賀禮不太合適，索性重新替你打了一把，原想着再花幾天功夫把它打磨得更精細一點，誰知道你卻一刻都等不得。”
“這樣式是樸素了些，實則用料極好，用的是當年從九霄峰深淵裡掘出來的玄鐵——”
阿沅耳力靈敏，早已聽見了輕微的腳步聲，卻並沒有理會，此時也只是下意識地附和着，目光似乎黏在了劍上，顯然並不肯分神留意他在說些什麼。
葛叔無奈，蹲下身子，屈指彈在劍身上。
利劍澄然作響，似在清嘯，阿沅如夢方醒，擡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