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時, 掌櫃的親自推開了客舍大門,爲衆人送行。山間霧靄深重,伸手一拂是溼漉漉的水汽, 放眼望去是一片混沌天地。
臨出門時, 掌櫃的又遞上幾隻食盒, 稱裡面備了一些粗製點心, 勉強可以充飢。
繞過院落旁的那壁斷崖, 便再也沒有以石板鋪就的齊整道路,叢生的荒草之中隱約露出兩條小徑,一條沿着山勢往上, 另一條則往北而去,隱沒於一條窄窄棧道之後。
謝長棣無心留戀, 當先告辭, 卻被葛欽伸手阻了一阻。
葛欽和李越瀲對視一眼, 而後問道:“阿沅,你謝伯伯雙目不能視物, 獨自一人多有不便,不如你陪他一起去。湛隱寺那邊……也不是什麼大事,屆時事了我們在此處匯合便是。”
阿沅聞言有些錯愕,卻聽到謝長棣當先發話,“需不着, 即便我目不能視又如何, 以心視之, 天地間依舊自由來去。”
“嘖。”李越瀲不由得氣悶, 緊走兩步去到謝長棣身邊, 低聲說了幾句。
謝長棣卻是愣了片刻,回過頭來便換成了一副猶豫面孔, 他說道:“那丫頭,是叫阿沅是吧,前面一段路的確有些難走,還要多多麻煩你了。”
阿沅左右望了望,見葛欽和李越瀲皆是一臉殷切地望着自己,雖然心裡覺得有些怪異,也只得應道:“好。那麼,之後就約定在這裡會面?”
“是。”
“幾日爲限?”
葛欽笑道:“我們不出三日便會返回,倒是你,最好能多幫幫你謝伯伯,也好快些回來見我們。”
阿沅想了片刻,慢慢地點了頭。
程璟卻在此刻退後一步,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添亂,僅在此地等候各位了。”
各人都有些許訝異,但訝異轉瞬即逝,而後又覺得這不失爲好事一樁。
阿沅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不去了?”
程璟搖搖頭,“傷處疼得厲害,或許是傷口又裂開了。”
阿沅便沉默下來,只說到,“也好。”
告別總是以靜默作結,山間風大,忽如其來鼓入衆人袖間,衣袂紛飛,多了點縹緲意味,像是將要轉瞬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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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下望去,依稀可以看見兩個小點,正順着棧道蜿蜒而行。
李越瀲忽而嘆道:“其實要說起艱險,潛去皇陵也未必能輕鬆多少。”
葛欽同樣回望一眼,搖搖頭,“那不一樣,到了別的地方,阿沅就只是她自己,何等境遇都是自己造就的。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拉進舊事,成爲一個所謂的什麼後人。”
“所以我才說林岫無情,她的心裡大概只能裝得下那一個人,連自己都算不得什麼,何況其他。在她看來,阿沅只是聞昶的女兒,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了。”
李越瀲一愣,有心想勸說兩句,卻又覺得無話可說,只得又嘆道:“阿岫她,總是要比旁人固執些的。”
葛欽又道:“她的輕身功夫是我們之中最好的,你說說,若我們當真找到屍首,她最遲多晚能趕到?”
李越瀲笑道:“總歸不會太久的。”
——
棧道既狹長又蜿蜒,實在是不易行走,謝長棣卻真如他所言,全然沒有一絲磕絆。阿沅便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疑心他的目盲是假。
謝長棣腳下不停,淡淡道:“仔細路,看我幹什麼?”
阿沅着實一驚,問出口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一件事,“謝妘真是您的女兒?”
“那還有假?”
阿沅再看他一眼,心中暗道兩人實在不像,卻說道:“我見她使鞭很是熟練,原以爲是家學淵源,沒想到不是。”
謝長棣笑了一聲,“不拘什麼武器,都是些花架子,她使鞭也不過是爲了好看。”忽又沉默片刻,“妘兒有些憊懶,自小沒了娘,我平日裡也縱着她,才讓她學得不成樣子,否則怎會中小人毒計。”
阿沅輕嘆一聲,“總是暗箭難防,也怪不得她。”
謝長棣聞言有些訝異,“算算你的年紀……理應比妘兒要小,怎麼說起話來很有幾分老成。”
阿沅勉強笑了笑,也不作答。
棧道總算是走到了盡頭,雖然眼前的路依舊算不得平順,好歹落腳有了些實感,阿沅不由得跺了跺腳,長出一口氣。
謝長棣側耳道:“聲音太輕了,你用的竟然是劍麼?”
“是,”阿沅下意識撫了撫劍柄,問道:“有何不妥?”
謝長棣臉上浮現出費解的神色,“倒也沒什麼大問題,只是……你不知道嗎,天昀訣看似百無禁忌,其實是一套刀法。”
阿沅着實愣了愣,“我確實……不知道。”
謝長棣便沒再說什麼,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剩阿沅滿腹心事地跟在後頭。
——
“行覽令”雖說是御賜的寶物,卻甚少在人前展現,沒有多少震懾的用處。在某些特定的場合,它的作用甚至抵不上一錠銀子。無奈的是,等岑寂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早已兩袖空空,無力施展了。
好在看守皇陵的士兵大多都是京畿本地人士,或多或少對幾年前的匪亂有所耳聞。聽到岑寂稟明身份,即便還有些懷疑,態度也不免和善了許多。
“堪輿圖?”一位統領模樣的人被請了過來,卻是面露不解,“這些東西都好好收攏在宮內,此處哪裡會有?”
岑寂解釋道,並非現有的堪輿圖,乃是由當年遊歷關外的畫師牧邑所作,關於國境之南的邊防佈置圖。只不過這位畫師向來古怪,聲稱有洞察天地之能,以訛傳訛就成了絕世僅有的堪輿圖。
這一長串話聽得統領連連擺手,面露不耐,“管你是什麼圖,此處沒有,趕緊走吧。”
岑寂面色一肅,沉默片刻,開始打量起周遭陳設。
守在旁邊的隊列中卻起了一陣騷動,一位身板單薄的小兵被推擠出來,他漲紅了臉,低聲道:“大人,西側的耳室堆了許多雜物,倒是有不少卷軸,興許那裡會有。”
統領似乎是嫌他多事,聞言惡狠狠橫了一眼過來,卻又不得不起身說道:“既然如此,你就去那兒找找吧。”兩拳一握,憑空拜了拜,“也好讓卑職的忠君之心上達天聽。”
岑寂瞥他一眼,隨着領路的士兵走了。
皇陵建在半山腰,把天險全部歸爲己用,倒也能勉強窺見主人性情。沉眠於此的主人許是有些畏寒,無論室外是何等空曠寂然,待得石門一閉,甬道內竟都是溫熱和暖的。
領路的士兵不知爲何有些雀躍,見岑寂四處打量,便主動解釋道:“先帝下葬之時,墓門久久不能合上,宮內請了高人,驅盡邪祟,才化解了大凶之兆。從那以後,各個甬道里的燈火都是長明不滅。”
岑寂輕輕一點頭,並不多話。
據說用來堆放雜物的耳室倒沒有想象中那般破舊,遠遠看過去還是氣勢迫人。
領路之人停下了腳步,“這就到了,請進去吧,仔細點翻找,別弄壞了東西就成。”
岑寂一頓,“你們不派人看着我?”
士兵赧然一笑,“不必了,當年若沒有您出手,家母和小妹怕是逃不出匪窩。我就在外面守着,旁人不敢前來相擾。”
岑寂有些訝異,低聲道了句多謝。
這間耳室許是太久無人造訪,推門而入,一瞬間掀起的塵灰竟有些嗆人。四壁森然,燈火昏黃,勉強可以視物。岑寂矇住口鼻,又取出一隻火摺子,開始翻找起來。
國境之南,不僅僅是汀州一城,更有許多邊陲小鎮四處散落。再往前推算,小鎮上的許多居民都不知是漢人還是番人,時有兩國私通的情況發生,一向是很難管束的。
由牧邑所作的這“堪輿圖”,共有兩部分,一幅從南境往外視之,另一幅則是以關外的視角繪成。兩幅圖疊在一起,隔着燈火一照,所有險要關隘、可趁之機都一目瞭然。
一切災禍動盪的起始如此簡單,只不過是一個古怪畫師的無心之舉罷了。
耳室的厚重石壁隔絕了一切聲息,也並無窗口可以窺見天色,身處其中的人自是不辨昏晝。岑寂幾乎全無知覺,下意識地拋掉手中光禿禿的火摺子,又從袖中摸索出另一支。找了這許久,卻也不知道具體的時辰,他無意休息,肢體卻逐漸乏力,連手指也險些擡不起來,大概是太長時間沒有進食了。
岑寂慢慢吐出一口氣,靠着一個木架子徐徐滑坐到了地上。無意的一個動作,他也沒能收斂力量,木架上的一個東西晃了晃,咕嚕嚕滑落了下來。
岑寂有些反應不及,卻還是趕在墜地之前接住了它,原來是一隻碧玉筆洗。筆洗上雕着一隻怒面麒麟,麒麟怒目圓睜,大概是綴了明珠,熠熠生輝,很有幾分威嚴。
忽而咯噔一聲響,麒麟的右眼掉了下去,毫不凝塞地滾到了木架底層。
岑寂目光隨即一轉,跟着低下了頭,卻不由得愣住了。
昔年間被千萬人視作珍寶的堪輿圖,落到了泥地之中,徹底淪爲了一團廢紙,權且成了陳舊木架的墊腳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