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微一頷首,目光在她持劍的手上一停,然後移開。
他從半掩的柴門後拎出來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摔在地上。那人面皮灰白,體型壯碩,嘴裡塞着乾草無法言語,只得目露兇光,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雜音。
岑寂微微俯身,自上而下看着那壯漢,用劍柄敲了敲他的膝頭,漠然道:“問什麼你答什麼,多說一句廢話就割掉你的舌頭,明白了嗎?”
按理說岑寂這樣一個身形單薄的少年郎,站在這滿臉橫肉的壯漢面前甚至有幾分伶仃,本不該有什麼威脅力,可那壯漢卻忍不住瑟縮,猶疑了片刻,點點頭。
阿沅見這陣仗有幾分意思,岑寂看上去也沒有驅趕自己的意思,便往前湊了湊,好整以暇地找了個木凳坐下了。
“那些人是你抓來的嗎?”
“是……”
“這勾當從何時開始的,何人主使?”
那人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覷了覷岑寂的臉色:“大概有三個月了,什麼人主使我倒是不曉得,我只是負責守在這裡打暈她們,到時間了自會有人來提人。”
岑寂眼神靜靜的,喜怒難辨,接着問道:“約定的時間是何時?”
“隔天的酉時三刻。”
“方纔那姑娘說被關了兩天,豈不是今天會有人來?酉時三刻……倒是還早……”阿沅緊走兩步,到門邊瞧了瞧天色,正在思索着,突然一愣,頓住了話頭。
她這沉默來得莫名其妙,岑寂忍不住偏頭看了看她,有些疑惑。
阿沅尷尬地朝他一拱手:“險些忘記正事了,我先出去一趟,一定趕在酉時三刻之前回來幫忙,咱們後會有期!”
說罷便跨出了門檻,只是到底沒忍住,又回過頭去,戀戀不捨地望了望岑寂身旁的佩劍。
阿沅本以爲這高門大戶的府邸頂多就是比普通人家要富麗堂皇一些,大抵構造總歸是相差無幾的,誰知道沒走幾步就迷了路。
放眼望去四面皆是曲徑迴廊,好不容易勉強繞開,又闖進了一片水榭閣樓,這下倒好,阿沅有心想折回去問問路都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了。
說來也怪,這麼大個宅子,奴僕卻沒見着幾個,好好一個美輪美奐的居所,由於沒見到幾個人,竟然顯得有幾分鬼氣森森。
阿沅有幾分頹然,坐在了一處亭子上,柱子上鐫刻了兩行詩——“夕陽閒淡秋光老,離思滿蘅皋。”用指腹一拭,染上了薄薄一層灰。
她垂目回想了片刻,正準備起身,卻聽見遠處傳來人語聲,她慌忙環視四周,躲到了不遠處的一塊碑石後面。
“夫人今日仍是一直親自照料老爺嗎?”
“是啊,這整整兩天了,一直沒出過房門。”
“咱們夫人對老爺可真是情深義重啊,可惜啊,遍尋名醫也……”
腳步聲越來越近,透過稀疏草木,阿沅可以看見鵝黃色的裙裾一閃而過。
“不過……我聽說……夫人之所以和老爺寸步不離,是擔心公子會做什麼手腳……”
“這話也能渾說!公子可是老爺唯一的兒子,血濃於水,怎麼可能?”
“不是……我聽北苑的人說,公子是當年老爺從街邊撿回來的……”
另一人忍不住驚呼一聲:“那這麼說來,咱們府上以後究竟歸誰還說不準?”
“正是這個理,所以你我更要小心伺候。羹湯都快涼了,還不趕緊給夫人送過去?”
阿沅慢慢從碑石後繞出來,見上面鐫刻了兩個遒勁大字——“南苑”。
人語聲漸漸遠去,耳邊僅剩蕭蕭風聲,阿沅這才如夢初醒,沿着婢女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夫人……究竟是誰?
這南苑真是冷清,阿沅本還一路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發現,誰知一路行來別說人了,連個活物都沒有。沿途所見的水池不起波瀾,藻荇都懶得動彈。
一股濃厚的藥香慢慢飄過來,在清冽花香的映襯下顯得有幾分突兀,那兩個婢女停在了一間屋子前,輕輕叩了叩門,低聲道:“夫人,您吩咐的湯送來了。”
半晌沒聽見迴應,婢女們對視一眼,再度叩了叩門。
房內傳來一個略顯低啞的女聲:“放在門口就好,你們先退下。”
兩人駕輕就熟地在地面鋪上竹墊,然後將食盒放上,斂衽一禮,快步退下。
阿沅心道這一宅子的人都露着蹊蹺,怪瘮人的。
她躲在花叢掩映間,稍不注意就被灌木勾住了裙裾,扯了兩下沒能扯開,但此時房門被輕輕推開,阿沅下意識往旁邊一躲,毫無意外,耳邊傳來清脆裂帛聲。
可她此時顧不得那麼多了。
邐水鎮算得上是個民風淳樸的地方,可畢竟連着南邊國界,時常有逃竄的窮兇極惡之徒路過,奔赴南疆。阿沅早些年曾經見過有官兵追捕一夥兒偷盜幼童的賊寇,和官兵一起的還有幾個丟失了孩子,別無他法的婦人。那些婦人大多出身窮苦,長途跋涉之後,各個都是面黃肌瘦。分明每個人都孱弱得不堪一擊,但眼底總有攝人的光,憤怒不屈和微茫希望交織在一起,叫人不敢直視。
而方纔那一刻,樓夫人端起食盒,漫不經心地往四處一掃,阿沅竟是下意識地閃躲,不敢看得仔細。
分明她氣質不俗,服飾華貴,竟然也會有那般讓人無端心酸的眼神。
樓夫人始終低垂着臉,阿沅沒能看清楚她的樣貌。
於是她下意識地走近,幾乎是魂不守舍地挨在了門邊。
樓夫人把食盒放在牀榻邊,取下一支珠釵挑了挑燈芯,終於擡起了頭。
阿沅登時愣在當場,她悵然地想,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原來我的母親尚在人世,原來我還算不得是踽踽一人。
樓夫人打開食盒,穩穩地端出一碗湯羹,又取了小湯匙,一口一口地送到牀上那人嘴邊,細心又妥帖。
牀上的人了無生氣,頭顱勉強被堆疊的軟枕支起,雙目緊閉,臉上溝壑四起,誠如外人議論的那樣,日薄西山了。
毫無疑問,那就是這座宅子的主人,樓老爺。
阿沅突然覺得滿腹委屈,長久以來不敢去想的問題終於硬生生逼到了自己眼前,她的母親是樓夫人,她的父親卻無人提及,自然也不會是那個樓老爺了,那這究竟算是怎麼一回事?
還有,過去的十多年,她爲什麼要將自己丟棄?
阿沅向來不喜歡傷神感懷,此時卻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鼻頭有些發酸,眼角開始泛紅,她有心想衝進去高聲質問,下一瞬卻又想立刻遠遠逃開,她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自己都沒有發覺指尖在微微顫抖。
說來也怪,今天一直覺得身體不適,卻又似乎不單單是受了風寒的緣故。
她握了握懸於腰側的佩劍,終於做了決定,無論如何,自己一路趕來不就是爲了見她一面好講明一切嗎?此時此刻還猶豫什麼呢?
至於之後又該如何,她便不願意去想了。
阿沅向前邁了一步,卻突然被人往後一拽,腦袋磕在了一根樑柱之上,阿沅出劍很快,格開了那隻手狠狠一甩,誰知斜裡又平白伸出一隻胳膊,用麻布矇住了她的口鼻。
樓夫人的動作一凝,卻並不擡頭,輕聲吩咐了一句:“去看看。”
屏風後移出一個婢女,裝束尋常,樣貌亦尋常,隱秘於人羣之中像是一抹影子,悄無聲息地領命而去。
不多時這位婢女便回來了,她躬身回道:“似乎是府上進了賊寇,方纔摸進了南苑,被聞訊趕來的孫護院帶走了。”
樓夫人蹙眉道:“孫護院?他北苑的人幾時管起我南苑的事兒了?”
婢女回想了一下,道:“那孫護院看上去行動慌張,倒像是在做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
樓夫人冷笑一聲:“那是自然。”她看了一眼病榻上依舊昏睡的人,說道:“以後要愈發防着北苑那邊。再去探探徐管事的消息。”
她揉了揉眉心,喟嘆道:“拖不得了……”
眼皮很沉,像是被千鈞巨石給壓住了。
偏偏意識已經開始清醒,目不能視,其餘感官卻慢慢變得敏銳,鼻端是縈繞不散的濃郁香氣,厚重沉悶,快讓人喘不過氣來。
朦朦朧朧間還聽見了這樣幾句話——
“確定是她?”
“回公子,千真萬確,她那袖口上還染着西閣特製的沉溺散呢。”
“……幾時會醒?”
“最遲不過酉時三刻。”
酉時三刻……酉時三刻……
阿沅猛地一激靈,似乎腦中的某根弦被撥動,錚然作響。
她想,我得快點醒來。
坐在一旁的樓旻沉默地打量着她,卻冷不防看見她的睫毛微微顫了顫,他幾乎是饒有興致地趨近了些,同時對左右吩咐道:“都退下吧。”
他左右無事可幹,索性親自起身撈起了一層又一層的簾幕,偌大的房間裡總算是透出了些天光。
等到他撈起最後一層簾幕,卻又無端覺得屋內太過明亮,不由得眯了眯眼,偏過頭去。
這樣視線一偏轉,恰好就對上了另一雙湛然的眼眸——阿沅醒了。
可能是她此時的目光懵懂又無助,沒有夾雜一絲多餘的情緒,就這樣靜靜地望着他,有一種引人心折的脆弱與彷徨,樓旻竟然發自內心地生出了幾分雀躍,他幾乎是欣喜地問道:“你醒了?”
阿沅望着眼前這個錦衣玉服,面容俊美的陌生男子,又順勢打量了周遭的陌生環境,眼神漸漸銳利起來,徐徐開口:“你是何人?”
眼見着她目光的飛快變幻,他自嘲地搖了搖頭,心下略微覺得有些可惜,但仍是溫和地上前一步,說道:“我姓樓,單名一個旻字,字青霄。你呢?”
阿沅冷冷瞥了他一眼,嘗試着直起身來,卻無力做到,如此嘗試了幾次,額頭上漸漸滲出薄汗。
樓旻又瞧了她片刻,然後纔不緊不慢地開口:“且等着吧,藥效還沒過,那姓孫的素來下手不知輕重。”
他忽又擡手拍了兩下,立刻便有人從門外走進來,侍立在一旁,樓旻語調漸沉,說道:“傳令下去,孫護院辦事不力,賞他四十藤條。”
那侍衛領命而去,房門又是一開一合,通過那道窄窄的門縫可以望見,門外至少還有十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