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沒有半點遲疑,立刻便應承下來,但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
儘管說樓老爺和師父是故交,但撇開這一點之後,樓府的一切事物都沒能給岑寂留下好印象。更何況……這位樓公子,似乎對誰都帶了點敵意,不好相與。
樓旻是何等精明聰慧之人,自然察覺到了岑寂的不悅,他也並不打算浪費時間與心力去寒暄,便只是點了點頭,跟着岑寂往外走。
秦臨擅長重器,一招“縱橫四海”十多年來無人能擋。岑寂受他教引,也更偏向於此類功夫,是以輕身功夫不算上佳。可他畢竟是習武之人,哪怕是在平地上行走,也不自覺地提了一口氣,速度比常人快了不少。
但他很快發現,這位樓公子似乎是有些跟不上,落在三步開外的地方,臉色煞白。饒是這樣,也沒有主動多說一句話。
岑寂有些無奈,只好裝作不察,刻意地慢了下來。
兩刻鐘之後,便到了西院。
岑寂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前面這座院子,雖然寬敞些,但裡面引了江水,有些溼寒。後面還有一處院子要溫暖舒適一些。”
樓旻扯了扯嘴角:“費心了。不過我還有一位朋友先到了,他喜歡寬敞的住所,應該是選了此處。”
岑寂點點頭,自覺仁至義盡,準備告辭。
誰知那看似空闊無人的院裡忽然傳出了幾聲笑語,男子的溫潤嗓音混合了女兒家的清泠笑聲,以青山翠野相襯,竟有了幾分縹緲意境。
院外的兩人都是一愣,忍不住對看一眼,然後一齊往院門走去。
阿沅早在一個時辰之前就選定了住所,發現屋子內外都一塵不染,一切用品也配備齊全。她把隨行的包袱放下便無事可做了,索性搬了張椅子到院子裡,靠在潺潺流水旁邊,晃晃悠悠地沐浴天光。
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說話:“姑娘好雅興!”
阿沅有些赧然,不過是閒來無事,消磨辰光,這能算是什麼雅興?
她顧不上看清楚來人長相,便一躍而起,順便還往外挪了一步,站成了個端正穩重的姿態。
剛邁入院門的人忍不住發笑,又說道:“偷得浮生半日閒,當真是愜意啊。”
阿沅帶了幾分好奇打量眼前之人——那是個身材頎長的男子,約莫二十來歲,瞧上去一派溫文爾雅,不像是習武之人。
她不禁有些疑惑:這個時段出現在馭雲山莊的人多是爲了參加殊名大會,莫非他不是?還是說,人不可貌相,對方其實深藏不露?
遲疑之間,那人先問好,拱手道:“在下程璟,見過姑娘。”
阿沅便也笑意盈盈地回道:“叫我阿沅便好。”
程璟手上提着兩個包袱,停在院子中央往四處看了看。
阿沅反應過來,連忙問道:“你也是到山莊暫住的客人嗎?”
對方遲疑了一瞬,點點頭。
阿沅指了指最西側的屋子:“除了那間,其餘的都是空的,你自己挑吧。”
程璟笑着應下,選了最東側的屋子,恰好和阿沅住的地方遙遙相對。
他徑自進屋察看,院中又只剩得阿沅一個人。她只好再度懶懶躺在了竹椅之上,只不過顧忌到有旁人在,稍微收斂了一下自己的姿態。
不多時,程璟又出來了,手上提了一罈酒和兩個杯子。他一面把手裡的東西放在院中石桌上,一面招呼道:“阿沅姑娘,我帶了一罈好酒,要不要來嚐嚐?”
阿沅毫不扭捏,欣然答應。一來她眼下無事可幹,二來她覺得眼前之人謙和有禮,莫名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她和程璟分坐在石桌兩側,看着他擺開杯子,各斟了小半杯酒,然後將其中之一輕輕移到她面前。
杯子用料是極薄的白瓷,邊緣處迎着日光去看近乎透明,淺碧的清酒漾在其中,甚是好看。
阿沅捧起酒杯來,小小地啜了一口,忍不住稱讚:“真是好喝。”
程璟也是一笑:“這是舍妹親手釀的,用雪梨佐以青梅,再加上一些赤豆,在冰窖裡封了三年。她聽說青州溼寒,定要我帶上一罈。姑娘你瞧着倒像是和舍妹差不多年紀,我想着口味或許也差不多。”
阿沅訝異地揚了揚眉,搖搖頭說道:“用料這般講究,真是難得,我可做不來這些繁瑣的功夫。令妹也真是貼心。”
程璟默不作聲打量了她一瞬,隨口說道:“方纔我見屋舍十分整潔舒適,真有些出乎意料。我頭一次來參加殊名大會,原以爲馭雲山莊對外一貫公允冷硬,沒想到待客如此周到。”
阿沅很是認同:“是啊,想來人人都尊敬推崇是有道理的。”
程璟又問道:“姑娘孤身前來,也是參加殊名大會的?不知師承何處?”
阿沅一愣,似是有些錯愕:“我以爲——殊名大會的特別之處就在於不問出處,難道是我記錯了?”
程璟也是一愣,自嘲道:“是我流俗了。”
程璟有心想探詢阿沅的身世,可惜她總是輕飄飄地略過這一類問題,顧左右而言他。
程璟難免覺得遺憾,卻也無可奈何,索性也斷了這個念頭,就着青州的風物和沿途所見的趣事閒談了起來。
這樣一來,少了刻意的試探和防備,氣氛倒越來越活絡。
等到岑寂和樓旻來到西院之時,程璟剛好講完一個算命先生招搖撞騙的故事。
阿沅樂不可支,笑着追問:“然後呢,他說你命有大劫,九死一生,一定要買塊白玉才能化解,你可照做了?”
程璟搖搖頭,神色黯然了一瞬:“那時候我不過十來歲,闔家都平安和樂,哪裡信這些渾話。不僅不信,臨走前還扯掉了那老頭的招牌。”
阿沅又笑道:“果然是一派胡言,若是我——
她餘光裡瞧見院門有人,漫不經心地望過去,卻不由得一驚。
阿沅先是一眼看見了岑寂,心裡一喜,還沒來得及開口,卻又看見了岑寂旁邊的那個人——是那個陰陽怪氣的樓旻?
此情此景太過怪異,她疑心是自己看錯,皺着眉頭仔細打量。
程璟卻先一步起身開口:“公子。”
語氣恭敬,微微躬身。
這兩個字一出口,無疑是落實了阿沅心裡的猜想,她默不作聲地後退兩步,冷笑道:“原來程公子也是樓府的人啊,難怪這麼巧。”
一面又往四周看了看,疑心還有別的人跟着。
岑寂不明白前情,卻也看出了阿沅神情中的戒備和敵意,當即上前兩步,下意識就站在了她身側。
樓旻看上去也有些驚訝,視線在阿沅和岑寂中間逡巡兩圈,最後落在了程璟身上,感喟一般說道:“璟之,你可真是——”
他話並沒說完,似乎是刻意留白等人揣摩,果不其然,程璟在他的目光之下有些不知所措。
阿沅卻懶得理他,冷哼道:“真是倒黴,看來這院裡是住不得了。”
樓旻卻忽然揚了揚手:“誒,別急——”
阿沅頭也不擡,繞開了他。
“你留下,我就送你一件禮物可好?”
阿沅心裡暗罵一句,腳步不停。
忽然有個木匣朝她拋來,她下意識便飛身踢開,卻忽然眼神一凝,又飛快將其撈回。
樓旻神色未動,似是早已料中。左右看了看,百無聊賴一般在石凳上坐下了。
阿沅止不住心中激動,兩三下打開劍匣,果然是“淬玉”,她忍不住低呼一聲。
岑寂見狀問道:“是你的佩劍?”
阿沅喜不自勝地點頭。
樓旻好整以暇地問道:“如何?你留下,就把這東西送給你。”
阿沅只覺匪夷所思,怒道:“可笑,這劍本就是我的,還需得着你送?”
樓旻又道:“你這人好沒道理,這分明是舍妹——樓府二小姐的東西,也是我從樓府帶來的,怎麼紅口白牙就成了你的?”又回頭問道:“璟之,你說是還不是?”
程璟默默嘆了口氣,只得說道:“姑娘,此物的確是從樓府帶來的。”
樓旻笑道:“怎麼,莫非你就是樓府二小姐,我那遍尋不得的妹妹?”
阿沅神色冷了下來,平靜地看了看樓旻:“自然不是,我並不認識你。”
樓旻點頭:“那便再好不過。否則少不得要擾了山莊清淨——”
阿沅抽出劍來看了看,忽然又想起了葛叔,心底漫生出一股委屈,心想:“我一開始就不該離開邐水鎮,何苦還受這等人威脅。”
樓旻又道:“你留下,我們便相安無事。”
阿沅輕輕笑了笑:“橫豎是我先來的這院子,要走也該是你們走。”
她笑得一派天然無害,身形卻忽然一動,轉瞬間掠到樓旻身前,劍花一甩,自下而上斜斜揮出。——天韻訣中的“幻”字訣,力求先發制人,震懾對手,瞧着唬人,卻並無多少攻擊力。
出乎意料的是,樓旻的神色沒有絲毫震動,只是詫異地揚了揚眉。
他無需動手,自有人動手。
程璟猛地繞到了樓旻身前,不管不顧地伸手格擋。
阿沅倒是吃了一驚,原本打算收回的劍勢被他一阻,眼看就要直直劈上他的胳膊,卻一時無計可施。
誰知傳出的卻是冷硬的兵戈相擊之聲,程璟自手腕處抖出一把匕首,擋開“淬玉”之後,滑落在他掌心,被他一把握住,橫在身前。
阿沅在心底冷笑: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