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不禁有些泄氣,自己果然是太過大意了,這樣大的一座宅院,明面上的僕從侍衛都不可能少,更何況權貴之家一貫喜歡培養暗衛,這暗處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這下可怎麼辦?
樓旻看見她臉上神情轉爲黯然,再度開口:“替你出氣了,怎麼,還不開心嗎?”
阿沅險些被氣笑了,她直直看向樓旻:“樓大公子?我橫豎都快死在您手裡了,依您看,我應當如何表現纔好啊?”
樓旻聞言倒是一頓,又再度將她上下打量,審判一般地開口:“若是你不會說話就好了,可惜——”
阿沅無端脊背發寒,硬生生收回了嫌惡的目光,不敢再多說了。
忽然有叩門聲傳來,夾雜着一疊聲的“公子”。
樓旻眼神一轉,慢慢踱開了步子,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住,轉過頭來把牀榻近處的幾方燭臺蓋滅,而後才大步行至門口。
屋內又暗了下來,似乎不僅僅是燈火熄滅的原因,暮色沉降,快入夜了。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離酉時三刻還有多久?
事已至此,差不多能推算出先前種種事端的來龍去脈了——去往邐水鎮的兩批樓府家僕原本是爲了兩樁不同的事,一批人以孫護院爲首,領了樓大公子的命令,去找鄭屠戶的麻煩;另一批人由徐管事帶領,唯樓夫人馬首是瞻,特意去尋樓夫人遺落在外的孩子。在這期間不慎走漏了風聲,而如今樓老爺性命垂危,正是關鍵的時刻,樓大公子擔心這個人的存在會撼動他在府上的地位,於是決定除掉這個人。
阿沅直愣愣地躺在榻上,四肢都動彈不得,索性闔了雙目,又回想了一遍方纔和那樓公子對話時的情景。
他那個人,端着副謙和有禮的姿態,說出來的話卻是無端叫人心底發寒,前一刻還同你言笑晏晏,轉瞬間又換了一張冷厲面孔,實在是難以捉摸。
這樣看來還有另一種可能性——他一早便得知了樓夫人的打算,特意派人趕在同一時間趕去了邐水鎮,鄭屠戶何其無辜,只不過恰巧住在附近,便成了他們滋事尋釁的由頭。而之所以趕在同一時間去,無非是人多眼雜便於攪弄是非,還能同時甩脫自己身上的嫌疑。
爲何不一早便下手?偏偏還等到住進客棧才動手?可能是發覺她並非“公子”而是“小姐”,對他的威脅變小,有些猶豫不決吧。
眼下這麼個尷尬難言的情形,不知道是不是也有這個因素在。
葛叔教她習武,教她如何堂堂正正擊敗惡人,卻沒有教她如何應對這些腌臢手段,又是偷襲又是迷藥,當真是可惡。難道是葛叔偏安一隅太久,都忘記這江湖上還有如斯下作小人了?
可偏偏她就這麼倒黴,同一個地方栽倒兩回。
天色越來越暗,阿沅也漸漸壓不住自心底泛上來的倦意,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計時的水漏滴下了半盅水。
忽然又傳來幾聲兵戈相擊的響動,阿沅驀地睜開眼睛,一時心頭巨震。
緊接着,有幾聲被壓下的痛呼,然後是軀體沉重落地的聲音,最後是一聲微弱的摩擦聲,有人推開窗戶,跳了進來,屏風上有身影晃了兩晃。
阿沅立刻屏息,卻耐不住乍醒之下喉嚨幹癢,低低咳嗽了一下。
頃刻間便有劍風襲來,阿沅哪敢輕視,不管不顧便往後撤,總算是使出點力氣翻了個身。利劍斬斷了她頸邊一段髮絲,劍風一揚,便在軟枕上鋪開。
與此同時,阿沅也看清了那柄劍的樣子,脫口而出:“長風!”
持劍的人似乎是一愣,劍身也就堪堪停在了半空中。
阿沅試探性問道:“岑寂?”
“嗯”對面的人應了一聲,然後把劍收回匣中。
阿沅鬆了一口氣:“果真是你,那便好,你怎麼會在這裡?”
岑寂沉默了一瞬:“這話不該我問你?”
阿沅苦笑一聲,撐着兩隻胳膊顫巍巍坐起,然後對着暗處說:“勞駕,把這邊的蠟燭點上吧,我實在是看不清。”
“外面有巡邏的侍衛。”
阿沅一愣:“也是,我都給忘了——”
岑寂卻沒等她說完,取出一隻火摺子,吹亮之後遞過去:“用這個吧,勉強能視物。”他原本是打算遞到阿沅手上,卻沒想到在火光照映下她是那樣一副狼狽形容——臉色蒼白地半倚在牆邊,幾縷髮絲被冷汗黏在額上頸邊,仔細一看,肩膀似乎還在微微顫抖着。
岑寂的這隻手只好停在了半空,左右看了看,索性取下佩劍,橫在牀榻邊,然後在劍鞘上找了個凹陷的鐫刻處,把火摺子放上去。
阿沅自是震驚不已,情急之下想出手去攔,誰知一隻手卸力便撐不住身體,搖搖晃晃兩下,還是沒能攔住,只好惱恨道:“這可是‘長風’啊!怎麼能如此對待?”
“……不過兵器而已。”岑寂無言看她一眼,問道:“倒是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阿沅抿了抿嘴,自嘲道:“又中了奸計,不知怎的就被擄到這兒來了。”
說的全是實話,至於前因後果如何,就暫且不提罷。
阿沅猛然想起:“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岑寂望了望窗外,隨口道:“大概是戌時。”
阿沅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實在是對不住,這次是我食言。”
岑寂依舊是蒙着面,自然是看不出表情波動,眼角卻略微彎了彎,帶得整個人的氣質都柔和不少。他又開口:“無妨,即便你趕到了,也不一定能——”
他沒有把話說完,每次停頓卻又無比刻意,似乎是有意爲之,特地等她領會。
阿沅靜默了一瞬,憤憤然說道:“你這是說我幫不上忙?我……”她低頭瞧了瞧自己的模樣,頓時泄了氣,聲音低了很多:“都怪我不夠謹慎……”語氣裡帶了點不甘不願的埋怨。
岑寂卻是一愣,沒想到這樣一句話會讓她如此黯然,有心想說些什麼來彌補,卻又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只能把火摺子調了一個角度,端詳了片刻,又換了另一個角度。
最終還是阿沅先開口:“那麼,你之所以到這裡來,是爲了追那個接頭人嗎?”
岑寂眼神一暗,捏了捏右手虎口處,說道:“說是接頭人也不準確,來的人不在少數,明處便有四人,更別說還有些在暗處放冷箭的。想必是早就發現了我,謀劃好了等我送上門。”
阿沅着實一驚:“你是說,那個被綁的人還遞了消息給他的同夥?”
岑寂搖搖頭:“說不準,也可能是在這之前。”
阿沅忍不住皺眉:“這麼說來,包括我在內,連同那兩個小姑娘,都成了騙你踏入圈套的誘餌?”
岑寂徐徐點頭,卻又冷笑一聲:“設下圈套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徒勞。”
阿沅有些詫異,心想這句話的語氣倒還真像我平日裡大言不慚的樣子。
她忍不住笑了笑。
岑寂莫名地看她一眼,她立刻重斂心神,說道:“無論如何,這裡實在不太安全,我們還是先離開吧。”
“你這樣能走嗎?”
剛纔歇息了那麼一會兒,阿沅恢復了不少精神,雖說還是虛弱,卻也不願意自己被看輕,更何況緊要關頭容不得拖沓,勉強笑了笑說道:“自然是沒問題。”
岑寂看了看她,發覺她臉色比先前好了許多,便取下火摺子,說道:“走罷。”
阿沅下意識在身側一撈,手上卻落了個空,忍不住低呼一聲。
岑寂渾身一凜,立刻吹滅了火摺子,然後飛快退到了阿沅身側,低聲道:“怎麼了?”
阿沅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唬了一跳,下一瞬便聽見近在咫尺的聲音,懊惱之餘又有些赧然,解釋道:“我的劍找不着了。”
岑寂一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阿沅喃喃道:“想必是被人搜走了……”
岑寂皺眉道:“拿回來不就成了?”
阿沅搖了搖頭,苦笑一下:“怕是行不通。”既然被有心人拿走了,又哪能輕易拿回來呢?暗暗攥了攥手心,說道:“不說這個了,我們還是先離開吧。”
她這人,對別人的武器都珍視萬分,更何況是自己的佩劍?
岑寂暗自奇怪,忍不住低頭看了看她,奈何光線太暗了,實在是看不清臉上神情,只得“嗯”了一聲。
兩人依舊是從窗戶翻出,泠泠月光映照之下,石階旁橫七豎八躺了好幾個侍衛。
阿沅腳步一頓,岑寂解釋道:“都昏過去了。”
阿沅點點頭,繞開那些人:“他們在這兒躺了這麼久,竟然沒被人發現,也真是蹊蹺。”
岑寂看了看遠處:“估計這就是另一個圈套了。”
阿沅身形一滯,回過頭來:“那我們豈不是不該走?”又自己答道:“不走也不成,那不就是坐以待斃?”
“無妨。”
阿沅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心想,如果我沒有遭到暗算,興許也能有底氣說一句無妨,現在倒成了個拖後腿的無用之人。
岑寂自然不能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好也跟着沉默。
阿沅又轉過頭去,慢慢走着,身後拖了一道纖長的影子,隨着衣袂飄飛而不住搖晃,有些蕭索。
岑寂喉頭一噎,正準備開口詢問,阿沅又說道:“如果正面遇上,我可能幫不了多少忙,甚至還會壞事,不如這樣,你先走一步罷?”
岑寂正想回答,阿沅又搖了搖頭:“你不必擔心我,我自會藏好。”
岑寂至此才終於體悟了一點阿沅情緒低落的緣由,心下有些無奈,也不知道如何勸慰,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阿沅走出去不過兩三步,就聽見了重新跟上的腳步聲,一時有些不解:“你怎麼……”
“你說得有理,剛纔動靜不小,只怕埋伏不少。正面遇上太過兇險,我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不如先找個地方躲一躲,再從長計議。”岑寂頓了頓又說:“只是要勞煩你來帶路了。”
阿沅有些詫異,仔仔細細地瞧了瞧他,似乎想要判斷出他這話是真是假。
奈何面對這樣一張用黑布掩去了大半的面孔,着實分辨不出多少情緒,而他的眼神也一貫無波無瀾,這倒是無法可想了。
好在阿沅一向心寬,看不出來就算了唄,總歸是好意不是?
阿沅思忖片刻,說道:“這邊應該是北苑,南苑的守衛要鬆懈些,我們去那邊吧。”
其實阿沅乍見室外的陌生環境,一時也有些不辨方向,可話都說出口了,也不好反過來要求岑寂領路。她暗歎一聲,大不了多繞些冤枉路,不管這些園林格局如何,朝南走總是沒錯。
天幕漆黑一片,只綴了幾顆渺渺星子。遠處樹梢上懸掛着大小不一的夜明珠,皓皓明輝灑落,四下一片靜謐,襯得此夜平靜無波。
只遠處有一晃而過的微弱火光,與這暗夜不太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