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退了屋內的侍從奴僕,閣中唯有姐妹二人,對燭相談。
慕容梓拉着慕容素,盈盈敘說了很久。從宮變至大涼,從王府至皇城。提及這些年的遭遇起伏,生死絕境,不禁令人無比噓唏。
“……後來,我便入了宮,又封了昭儀。”待到大抵說完已至黃昏,慕容素神情平靜,眸中輝映着燭光,“我本想殺了他,可是他對我有戒備,我下不了手。只能就這樣先在宮中起伏。”
“素素……”慕容梓的心頭五味雜陳,說不出的難過。她很難想當初那個驕傲張揚的小公主究竟是如何度過那些個磨難溝壑,變得如今這般穩重從容。
“姐姐放心,我沒事。”她露了一抹笑,雖說的是自己的經歷,卻彷彿在講他人的故事,完全看不出悲傷,“我早已不是當初的慕容素,這些都不算什麼。”
神情微黯了黯,她又擡起頭,決意繞開這個話題,“姐姐這幾年又是如何?怎會輾轉至雲山定居,又建立了如月亭?”
言及此處,慕容梓沉默許久。
“當初我奉詔自陵陽探案,忽得消息傳雲州生變,代國厲焰軍隊火襲皇城,大燕皇族舉族傾滅……”
憶起往事,數年前的一切猶如歷歷在目,朝朝暮暮縈蕩於胸,從未曾忘卻。
“我趕回雲州時已是三日後,彼時整座雲城封禁,全城都已在李復瑾的掌控之中。我無法進城,只能在城外徘徊了近半個月,才偶得機會進城……”
那時她也是這天下的護國郡主,掌一閣之總府,殺伐決斷,運籌帷幄,何嘗不是恣意昂揚?可這一切不過都是處在大燕的背景之上。如若大燕是那片無盡的巨大天幕,她便是那片天下的星月,無人可奪其光耀。
可誰能知曉,這片天竟會塌了,塌得這般突然,又這般徹徹底底——
“可是入了城又如何?那時天下已定,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我本想利用尋索令,但郡主府已夷爲平地,尋索之源被毀,辰淵閣損失慘重,根本無法啓用。勉強暗中匯齊部分人手,卻被告知你們皆已失蹤,直到後來李復瑾稱帝,又昭告天下你已亡故。”
“姐姐沒有信?”慕容素問道。
“我沒有親見你們的屍首。”慕容梓笑了一下。活見人,死見屍,一向是她所崇的準則。這世上三人成虎人云亦云,真假難明,她從來只信自己見到的。
慕容素似乎忽地明白了什麼,“所以姐姐建立如月亭,可是爲了尋我們?”
“辰淵閣總府被毀,雲州的線索便完全斷了。我調遣了雲州之外的尋索令,尋盡一年卻絲毫無果,便想到你最有可能還在雲州。可是李復瑾趕盡殺絕,我不能在明處尋找,只能仿照長公主當年的手法,以商賈之名,在雲州逐步安插暗線,暗內搜尋痕跡。”
“那,姐姐又是怎麼找到了我?”
慕容梓微微一嘆,道:“起先本也一直無信,我也料想過你既隱藏雲州,斷不會以真名示人。是直到三年前,民坊皆傳說敬北王府有一舞姬名動鳳凰臺,又精熟斬雀一舞,各種描述都與你極似。那時我雖有懷疑,可私下暗查白芷一名,根本查不到結果。直到兩月前祭典,我混在人羣遠眺,發現那個傳說中的昭儀竟與你一斑容貌,心下才有八分確定。”
“所以……姐姐便故意使計暗邀李祁景,令他帶信給我?”想起這些年來她輾轉流離,背後卻還有人這般一直掛懷,慕容素不禁心生暖意,轉瞬卻愈加覺得苦澀,期期艾艾地道:“姐,謝謝你……”
澀笑了笑,慕容梓嘲謔地說下去,“當年本便是我過於自負,莫鈺明明多次建言我多加提防,卻從不曾在意。如若非此,而今或也不會是這般境況。”
“對了。”言及故人,慕容梓忽地想起,“你可有莫鈺的消息?”
慕容素的心中還掛着希望,聽她此言,心情迅速墜了下去,“姐姐也不知莫鈺在何處?當年事發時,他不是正在郡主府?”
慕容梓搖頭,“我本也是這樣以爲的,但是經查證,皇城攻破之時,他並不在郡主府。”
慕容素怔住了,“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慕容梓眼神一黯,雙瞳晦暗難解,“只是聽倖存的手下人說,你大婚兩日前,莫鈺似乎查證了什麼,又不放心下人稟報,故親自策馬進宮。但在進宮途中,似乎遇到了伏襲。”
慕容素猝然一驚,整個身體赫然緊繃,“莫鈺他——”
“他在失蹤前幾日,一直在尋索有關北涼的史冊。我猜測,他或是提前知曉了李復瑾的陰謀。”
慕容素心頭更加悲絞,憶起汝墳殿中的那把淬鋒刀,心中簌然沉墜。胸口生出燒灼般的痛,呢喃道:“所以……淬鋒猶在,莫鈺卻無影。莫鈺自習刀起,便從來刀不離手,刀在人在,刀亡……”
喉間澀了一下,她再無法說下去。
“素素!”慕容梓擔憂地環住她,“起碼現在沒有一點線索可證莫鈺已逝,我已加派了人手,相信我,一定會有線索。”
雖這樣說,但是她心知談何容易?慕容素闔上眼,有淚傾滾而出。
“素素。”過了片刻,慕容梓道:“你出宮來吧。”
“……”
“宮中太過艱險,何況以你的身份,如若暴露絕無活路。以如月亭而今的勢力,足可以護你周全,你不必再潛伏宮中。”
略僵了一僵,慕容素咬住脣,“我現在,還不能走。”
“爲什麼?”慕容梓不懂,“如若你想報仇,我們大可再行策劃。辰淵閣雖受重創,但元氣尚在,不出幾年必能恢復如常,即便不能復立大燕,傾盡我辰淵閣之力殺了李復瑾,總還是綽綽有餘。”
她垂眸,心裡有無數個洶欲脫口的理由,卻最終苦笑,“姐姐不知,而今我已是李祁景所控之棋,如若貿然離宮,必定令人生疑。恐怕還未同姐姐匯合,便已引得辰淵閣暴露。”
“這你大可不必擔心,我已想好應對之策,必然可保萬無一失。”
慕容素抿起脣,“可是,我還有事情尚未完成。”
“是何事?”看出她有所保留,慕容梓有些詫異,旋即笑了,“你放心,無論何事,以辰淵閣之力,我都可……”
“姐姐。”打斷她的話,慕容素對她寬慰一笑,“你不用擔心我,我努力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纔走到今天這一步,絕不能半途而廢。”
“可……”
“你放心,我沒事的。”她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晶亮灼灼,“這幾年,再險的路我都已走過來了,何況現在我知曉你還活着,又有辰淵閣在背後加持。我知姐姐團聚心切,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何況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我。”
頓了頓,她輕探身上前,伏在慕容梓的耳邊,低聲說了什麼。
慕容梓聞言驟驚,“你說小楓他——”
她點頭,執起筆墨寫下一串地址,“小楓身份特殊,當初我決心入府,無法護他周全,唯有將他送往南泠寺躲藏。如今姐姐既已臨面,還請姐姐出面,圍護小楓周全。”
“你放心。”收下了地址,慕容梓仍忍不住憂容,“那你——也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宮中行事艱險,你處事要加倍小心,若有什麼難處,只要差人來信,我必定竭力而助。”
心頭翻滾着無盡的暖意,慕容素點頭,“嗯。”
·
告別了慕容素,慕容梓一直靜默。
“啓稟閣主,公主已平安下山。”
侍從畢恭畢敬地上前回報,她略望了一望,語調如神情一般平淡,“我知道了,下去吧。”
“是。”
室內靜了下來,案上凝香微飄,自空氣中漫開徐徐香意。她靜晌久,起身爲自己酌了一杯清酒,對燭獨酌。
不知該如何表述此刻的心境。
數年離別,生死難測,本以爲乍然復見,她會是驚喜而泣,會是激動難語。不想最終,卻會是這般淡然冷靜,淡得彷彿一位從未認識的陌生人。
記憶中那個明媚活潑的少女,而今臨面,卻已然這般成熟穩重,性情內斂,神思撲朔難捉,令她已無法窺透。果真是那一句,經年人非。
那個傲縱飛揚的女孩,終還是長大了啊……她不禁躑躅,這樣的變化,於她而言,究竟是喜,還是輩。
或許……
是喜吧。
她半生富貴,半生流離,終還是活下來了。只不過這份喜的代價太過沉重,比離世更冷,比離別更苦。
……
胡思亂想了一陣,慕容自嘲輕哂。驀地折身,自一側抽出一柄利劍。
炫亮的劍花飛快閃爍,她的身姿精絕而從容,在空曠的閣室之內遊走舒斂,劍法利落繚繞,一如當年那般乾淨颯爽——
只是花開花落,再無當年楹花劍雨,衣袂翩躚。
“稟閣主!有人妄上如月亭,已破了散星陣!”打斷動作的是閣外忽來的傳喚。
慕容梓步履一頓,翻腕收劍,眉目剎那蹙起,“是何人?”
“是個男子。”
“男子?”她不禁詫異,意識到事情並非簡單,立即整衣步出閣外。方纔出閣,眼前的一幕映目,頓令慕容梓心生錯愕。
院中劍影陳列,靜立似山,數十侍從暗衛持劍以待,將諾大的閣院層層圍困。一名男子長身靜立中央,黑衣如墨,斗笠掩面,身形清瘦挺拔。他身上並無武器,雙手靜垂,視而不見周側如臨大敵的圍困,卻莫名透着某種冷峻凌冽的氣息,足令所有人警惕。
不知爲何,他雖遮着面容,慕容梓卻莫名覺得有些熟悉。她仔細端詳許久,感受到對方並無惡意,倚劍執禮,“不知閣下所謂何人?爲何不邀自來,深夜到訪我如月亭。”
他一直靜默,定了少晌,腳步忽地動了,直立於慕容梓身前。
斗笠緩緩揭落,一張清俊的面龐現在眼前。
“你——”慕容梓剎時怔住,愕了很久,一個名字脫口而出。
“莫……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