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八月,零星下了幾場大雨,沖淡了炎夏的熱氣。
連日的疾雨滋養了壤地,漱開了一園的鮮花,各色斑斕,漫然怒放。
近來宮中興起一道流言——定國公主失了寵。
御居殿中的波瀾在宮中悄然傳開,幾乎盡人皆知。雖被上位者有意壓着,可總堵不住私下討論的衆口。無人得知究竟發生了什麼。那道禁足的口諭,雖沒有命令頒旨,可汝墳殿終日緊閉的殿門和驟然增多的禁衛卻都是有目共睹。有心人一一看在眼裡,總免不了浮想連篇的臆測。
“聽說當時就鬧得很僵,陛下發了怒,當下就讓衛央擬旨,”幽香馥郁的宮園深處,行着豔麗的女人擺弄着手中的花朵,似乎格外嘆惋,“可惜,還沒等蓋上玉印那丫頭就跑了,聖旨也就成了口諭,陛下倒也沒堅持,真是……”
“估量着這種教訓,那丫頭也是頭一遭,銼銼銳氣也好。”身側的粉衣女人順時接口,望着行在最前面的女人,言語不掩阿諛,“想來這事之後,陛下對她的耐心也差不多盡了。娘娘,您覺得呢?”
一直不曾開口的是一個美婦,屆已中年,看上去卻仍美麗嬌媚。聞言她哼了一聲,臉上卻依舊水一般從容,無波無瀾,“怎麼可能。再怎麼說,她姓的也是慕容。”
棠妃棠氏,宮中除卻慕容素外位份最高的女人。大燕後宮沒有皇后,她奉慕容念之命代皇后之責統管後宮,於他人看來,除去未曾冊封,已與皇后無虞。
“即使鬧成這樣也不可能?”最先開口的越嬪不禁啓口,對她言語中的消極甚是不解。
棠妃冷笑了下,隨手自叢中掐了朵芳花,繞在指尖把玩,“這次的事在這些年來雖頭一遭,可之前陛下怎麼護她的你們又不是看不到,那可是比眼珠子還小心着。陛下再氣,不也沒碰她動她,也就罰了她那個護衛。你們看事,未免也太偏廢了些。”
猛地扯下一片花瓣,她忽然面色一變,言語隨之冷厲,“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生的這麼個野種!”
憤恨之意如此明顯,越嬪與沐昭容不禁對望了一眼。隨即施然一笑,出言打破僵局,“罷了,好不容易出來賞景,何必說這些惱人的?對了,算起來,好像有些日子沒見長秋宮那位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她?”棠妃眉目微蹙,怒意稍霽,脣角的冷笑卻絲毫未變,“前些日子說是病了,結果那慕容素剛被禁足,惡疾立刻便好了。”
媚顏倏地透出幾許冰冷,掩不住嫉妒的怨毒,“這病,好的倒是時候!”
“想來是怕公主墜了,自己的寵也就沒了,心急得緊。”沐昭容咯咯嗤笑,“她倒是與我們這位公主來得好交情。”
“左右不過一個浣衣出身的婢女,若不攀着高枝,怎麼往上爬?可惜那慕容素天性頑劣,她攀的的究竟是紅松還是朽木……”棠妃微妙地一嘆,“且等着吧!用不了多久。”
“娘娘所言極是,”吟吟笑語中,越嬪嬌音低柔,意味莫測,“只不過,也不知她究竟在陛下耳邊吹了什麼風,竟能把汝墳殿的禁衛給撤了。”
“撤了?”沐昭容頓時一怔。
連棠妃都不禁難得地回首望了她一眼,驚詫非常,“你說什麼?”
“並非臣妾妄言。”越嬪不疾不徐,纖指盈盈指向了視覺的遠處,笑語婉轉,“娘娘,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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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暖的陽光透過樹梢,花葉隨風婆娑,愜意非常。
“宋姐姐,這裡好看!”
湖池的邊沿疏柳如煙,玉白圍欄環繞成帶,四周花繁草綠,湖水依依,襯着花池暗香玲瓏,明麗誘人。
層層花海之後,映出一張明眸皓齒的容顏。
一身淡黃的宮裝輕盈飄逸,垂肩的黑髮隨意挽成一個雙螺鬢,粉黛未施,眉目靈動。雖作一身宮人裝扮,行止卻明麗爽朗,絲毫不拘。
她身側的女子一襲水藍衣衫,舉止嫺雅合度,人淡如玉,眉心卻始終輕蹙着,一臉的憂心忡忡。
“公主……”忍不住地開口,“你快回去吧,如果有人發現……”
“怕什麼!”慕容素笑語如珠,一臉的天真興奮,“姐姐放心,我現在可是你的貼身宮女,不會有人發現!”
“可是……”
“宋姐姐!”少女嬌憨着挽住她的手臂,撒嬌似的央求,“我已經悶了好些天了,好不容易偷溜出來一次,你就讓我玩一會兒,我保證!一會兒就會回去,不會讓人察覺。”
“……好吧。”無可奈何地應了,清秀的麗顏始終鬱結着,解不開的憂慮,“但是,只能是一會兒。”
“好。”她吟吟一笑,臉頰紅潤可愛,“我們去那邊走走。”
踏過曲水疊橋,步過九轉回廊,越往深處花朵越是茂密繁盛,麗如彩霞甚是好看。沿着花枝低垂的小路一路走着,忽見三個豔麗的影子迎面而來,慕容素的步履倏地頓住。
不速之客——
腦中立刻冒出不妙的預感,她迅速轉身,“宋姐姐,我們走!”
“宋妹妹?”媚音卻在身後適時傳來,迫使兩人不得不頓了腳步。
開口的沐昭容已然信步走上來,“宋妹妹好雅興啊。”
宋婕妤順下眉眼,恭順地曲身,“見過棠妃娘娘,越嬪娘娘,沐昭容。”
“妹妹真是客氣,”越嬪漾起笑容,“既然偶遇,何不一起同行?”目光悄然落在一直未曾轉身的慕容素身上,她面露異狀,“咦?這是妹妹新晉的宮人嗎?看着眼生,是哪個宮教出來的丫頭,好不懂規矩!”
宋婕妤無語以對,臉色已經無措地白下來。
怎能不覺她這話裡刻意的味道,慕容素本不願理睬,卻更不願讓宋婕妤爲難,索性翩然地轉過了身。
“呀!”立時沐昭容驚起一聲駭叫,見鬼般一臉的難以置信,“你是……公主?你怎會在此,你不是——”
“少裝。”慕容素冷冷地打斷她。
懶得與她們糾纏,她拉起宋婕妤的手便走。
“公主。”身後的人卻再次叫住她。聲音並不高,卻是一直冷眼旁觀的棠妃。
她向前行了幾步,“早前聽聞公主因故被陛下敕令禁於殿中,如今禁令尚未解除,公主卻以宮婢之貌現於園中,不知……這是何爲?”
“與你何干?”慕容素瞥了她一眼,話語盡是不耐。
“公主份位高重,我自不敢幹涉,可我作爲陛下之妃,總要解陛下之憂,無意冒犯公主。”
“是嗎?”眼神現出疑色,語氣卻依然波瀾不驚,“所以呢?你要怎麼解憂?去告訴父皇?”
“不敢。”棠妃吐氣如蘭,“只不過宮中人多嘴雜,公主還是小心些比較好。”
“哦。”慕容素恍然而悟似的點點頭,“無妨!這裡就我們幾個,難不成會傳到父皇的耳朵?”
“我們自是不能。”棠妃款款笑談,姣美的面容隱隱嘲謔,“不過誰能保證,這麼大個園子,不會有別的眼睛?”
話中隱若的意思不過是迫她低順些,方好平下這場風波。慕容素抿脣未語。棠妃脣角的笑容還未變,卻已經藏不住眸中的倨傲。
“我明白了。”少頃,慕容素嘆了口氣。
匿在身後的手悄無聲息地往袖中一縮,她忽地對宋婕妤莞爾一笑,“宋姐姐,前些日子我學會了個新玩意兒,小楓教我的,你想不想看?”
突然跳轉的話題讓宋婕妤一怔。
其他人俱是不明所以。
“很好玩。”她笑得十分天真,似乎真的耐不住躍躍獻技,“你看仔細了。”
話剛落,倏地一道銀光一閃,一枚寸長的小銀鏢脫手彈出,仿若憑空襲來——
銀鏢穿透了空氣,筆直地朝着棠妃稍側的方向疾速而來,鏢刃自她的耳廓略略飛過,所距不過微毫,最終劃破一絲髮縷隱進花叢,驚了一地落花。
“啊!”三人被驚得同聲而叫。棠妃臉色煞白,鬢間的髮絲墜肩,腳下險些站不穩。
“好玩嗎?”慕容素恍若未見,笑盈盈地看着宋婕妤。
這一幕實在教人心驚肉跳,宋婕妤訝得幾乎說不出話,許久緩不過顏色。
“姐姐,我們走。”
“慕容素!”強抑住慌亂,棠妃再也繃不住,眼神凝成了冰,“你竟敢在宮中當衆行兇!”
“我傷了誰了?”慕容素不以爲意。
“說實話,棠娘娘,”漫不經心地瞟了她一眼,她擡了擡脣角,笑容燦爛,“我不喜歡你,就和你不喜歡我一樣。不過看在小楓的面子上,我從不想和你吵。”
“不過,這可不代表我會忍讓。管我慕容素的閒事可沒什麼好下場,這暗鏢我玩了也沒幾天,你說萬一斜了歪了,可如何是好?”
棠妃踉蹌着退了一步。
“宋姐姐,走了。”
注視着那兩道娉婷纖瘦的背影,棠妃的臉青白交錯,嘴脣顫得厲害。控制不住怨毒的恨意瘋狂翻涌,她怒髮衝冠,幾欲暴跳,“豈有此理……”
其餘的二人皆駭得面無人色,看着她怒紅的臉色不敢說話。等到背影徹底消失,沐昭容才壯着膽子,伶俐地低道:“娘娘何必與那野丫頭計較,她再怎麼尊貴蠻橫,也不過是個公主,小楓纔是陛下唯一的皇子。”她小心翼翼辯着她的神色,“小楓受命太子之位,是遲早的事,屆時,娘娘還怕……”
“住口!”棠妃忽地怒聲喝道。
沐昭容驚得霎時噤聲。
“小楓豈是你叫的!冊立太子乃國事,也可由你妄言?!”
“臣……臣妾失言!”沐昭容顫巍巍地跪下去,“望娘娘恕罪!”
“滾!”
粉衣女人倉皇地起身,連忙白着臉退遠了。
“娘娘何必和她動怒,”看着沐昭容倉促離去的身影,越嬪斂住了神情,“她說的,其實也沒錯。”
“你懂什麼!”棠妃厲聲喝止。
何曾不懂她們所說的,但若事情真如表面這般簡單,倒不必讓她這般發愁了。
陛下子薄,除卻慕容素,僅剩小楓一個皇子。按理言儲君之位毫無懸念,可小楓都已臨近束髮之歲,儲君之位卻還遲遲不肯敲定。偏偏這個時候,冒出這個極受盛寵的宋婕妤……
恐怕這儲君之位長年空缺,陛下是有其餘的打算。而這打算對自己,絕沒什麼好處。
“遲早……”
目光中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陰狠,棠妃雙手緊握,絞得指尖發白。指間的鮮花被揉捏得粉碎,鮮紅的花汁浸了一手,紅的似血。
越嬪下意識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