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素從冊封禮上退下來,面容不掩疲憊。
褪去華服,她躺在內殿的榻上淺眠休息,方纔不久,外殿自內廷司而來的各司禮監紛沓而至,應召奉來賀禮。儘管不願,她仍舊起身一一相接,直到送走了最後一人。
午時過後,一個人的到來,驚訝了慕容素——
廣常在大殿前廳宣明瞭旨意。慕容素俯首領旨。起身的一剎,兩人的容顏清晰映印,俱是一陣怔愕。
怎會想到會是昔日曾經的貼身奴僕?僅一剎,慕容素迅速恢復了冷定,黯黯垂下眼。
低垂的眸掩去了所有情緒心境。年輕的小太監長久地凝視,許久,慕容素率先破開僵寂,“公公……可是有話說?”
怔了很久,廣常依舊恍惚,“公——娘娘……與奴才的一位故人,很是相似。”
辨不出他的話中是否含有試探,慕容素報以微笑,話音平如死水,“白芷自幼生在雲水村,從未與公公臨過面,想是公公認錯人了。”
他垂了眼,難辨的情緒裡似乎隱有失望,只是被掩蓋的絲毫不露痕跡,澀然道:“……是奴才冒昧,妄請娘娘恕罪。”
“……”
一別經年,當初那個冒失活躍的小太監已然成熟,成長成如今這樣一般的少年姿態。她卻只覺得心頭微涼,如浸了海水,再無法回溫。
原來,時間是真的會改變一個人的。摧毀一個人最初的模樣,變得再不像自己。
……
送走了廣常,再回內殿,她只見謹書琉畫二人頹喪着面龐,兀自懊惱。
“怎麼了?”
“娘娘。”琉畫見了她來,象徵性地起身一禮,哀聲嘆道:“娘娘新晉,也不知怎麼就會分到這處殿落!”
而今她位處昭儀,所居自然已換到了該與身份相匹的殿落。望着詔書上那一行小字,她不大明瞭有何異常,隨口問道:“爲什麼這麼說?這汝墳殿,不好嗎?”
“倒不是不好。”謹書訕訕地撇嘴,滿面都露着不情願,“只不過到這地方,不是擺明了讓我們受人排擠!”
她不自覺地想笑,兀自爲己倒了一杯茶,“何人不要命了?敢排擠你我。”
“娘娘有所不知。”琉畫心有不忿,訥訥地抱怨,“那汝墳殿內,有個怪宮女?”
“怪宮女?”
“嗯。”她點頭,“聽聞那宮女相貌醜陋,性情怪癖乖張,連陛下都從不放在眼裡。娘娘若去,豈不受人排擠?”
“奴婢也聽聞了。”謹書插口道:“據說陛下多次請她移步別宮,她卻誓死獨滯汝墳殿不肯走。而今陛下給娘娘分這樣一處殿落,真是……”
“汝墳殿內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她心下不禁狐疑,可令兩個丫頭惱到這般境況,看起來也並非胡謅。
謹書搖了頭,“聽聞那宮女乃前朝倖存的,是前朝那位定國公主的婢女。汝墳殿是那公主的寢殿,而今前朝沒了,她被大火燒燬了容貌,又不畏生死,才這般乖戾孤行,讓陛下都束手無策。”
手剎時一頓。
慕容素一瞬擡起頭,“你……說什麼?”
“奴婢等也是聽說的。”不曾發覺慕容素的異樣,謹書嘆了口氣,“宮中都覺得那女子太過怪癖,也無人敢與她接觸。汝墳殿那般曠大,她也不許任何一個人接近,連陛下去過幾次都被趕了出來。至於容貌,據說她終日以紗巾掩面,無人得見其容,這才傳出,是大火中毀了容……”
……
如歌……
謹書琉畫似乎又說了什麼,嘈嘈切切,她沒有聽清。口中的茶似乎失了滋味,慕容素的手顫了,心湖再不能平靜。
如歌……還活着……
說不透是什麼滋味,她努力按捺住了顫抖的手,撫住胸口。心頭有種莫名的苦澀輾轉,非喜亦非悲。
·
踏入汝墳殿,恍如隔世——
徐徐開啓的殿門垂至兩側,院中的風物景緻一一呈現眼前——清池花樹,九轉廊橋,樓閣殿宇……時隔多年,全如記憶中一斑諳熟,卻又似乎無比的陌然。
饒是謹書琉畫對這座空殿多番埋怨,而今乍見,也不禁訝住了。
殿內金璧爲柱,琉璃做瓦,層臺聳翠,一室一閣皆極具優雅,着實無上的尊華。
而今這處殿落似與當年並無太大出入,每一陳每一物,每一樹每一花……幾乎可同曾經無異。慕容素訥訥地尋視了一圈,清橋,水苑,琉瓦殿,清荷水道……全部猶在。一苑一殿的經年舊景,令人幾乎分不明今夕何夕。
一先的惱意似乎隨着這琳琅華景煙消雲散,謹書琉畫樂不可言,擁圍着她至內殿,而後去安頓爲數不多的行囊。坐了稍許,待確認了她們已經行遠,慕容素慢慢起身——
殿內仍舊是曾經的陳設,紅木桌案,清檯墨硯,一閣書,一方榻,甚至連紗幔的紋路都不曾改變。錯金雲紋山爐上淡煙嫋嫋,燃得是她一直最愛的露香。絲絲霧氣縈繞瀰漫,終消逝在空曠的殿室之中,安然而靜謐。
高大的屏風上繪着雲紋春燕,一側綴着金絲珠簾,珍珠爲瀑,寶石做墜,猶若落了鮫淚,晶瑩而剔透。半掩的窗櫺下至着玉臺,上面靜躺着一個燕型的小小紙鳶。她怔了一怔,出手想碰一碰那個早已殘舊的紙鳶,頓了片晌終是收回手。
殿後的小門連着一處小小的院落,院間有一座小殿矗立。殿門緊閉,屋檐下的銅鈴叮鈴輕飄。“吱呀”一聲她推開門,心口剎時一跳。
室內一片沉寂,光線很暗。
透着天光,僅能見其間工整而簡潔的陳設。
她望了一圈,視線觸及西側牆壁的一瞬,瞳眸倏地一凝。
青灰的牆壁空曠如也,水墨方磚,僅懸了一把陳舊的長刀——
這是……
她怔住,靜靜凝視許久,慢慢探過手去——
身後有似有若無的步聲臨近,還不及她觸碰,一聲厲斥忽地傳來,“不許碰它!”
手中一頓,她定了定,慢慢轉過身來。
眼前的女子身材窈窕,眉目清雋,即便掩着面,業一如曾經那般窈窕妍麗。她凝視了很久,輕音驚破沉寂。
“如歌。”
如歌怔住了,呆立了很久,難以置信,“你是……公——”
慕容素輕笑。
但不知爲何,她脣角微揚,眸中卻是無數淚水滑下來,不見聲息。
·
遣退了謹書琉畫,以休憩爲由屏去了所有宮人下役,緊閉上殿門,空寂的內殿室餘下主僕二人。
慕容素倚在榻上,一直聽着如歌的片言碎語。
“外面都傳陛下承幸了一位會跳斬雀舞的舞姬,容貌酷似定國公主,還賜封了汝墳殿。”
“奴婢本是不信的,直到昨天廣常帶人來清整大殿時說,新封的昭儀真與公主形容無二,奴婢纔想着,會不會是公主。”
“沒想到,竟真的是公主……”
慕容素低斂神色,“而今我身份特殊,藉以他人的身份才得機入宮,所以……”
“奴婢明白的。”如歌解意立道,緩緩綻開一抹笑顏,“廣常說他前去宣旨是,公主恍若不識,奴婢便知,若真是公主,公主必是有苦衷。”
她默然,心情卻隱隱有些陳雜,終是問出了口,“廣常,他……”
“公主安心,廣常他沒有叛。”似是明白她的疑慮,如歌立即道:“大燕倖存下的宮人中,若非招降的,其餘幾乎都被清洗。當初汝墳殿一片廢墟,奴婢被困在內殿中,也是廣常救了奴婢。廣常以爲公主您已經……他本想自裁跟隨公主,是被李復瑾攔了下來。廣常本不願跟隨李復瑾,可是因爲奴婢,這纔不得不如此。”
慕容素心頭酸澀,滯了許久,期期艾艾道出一句,“辛苦你們了,如歌……”
“公主別說這樣的話。”如歌搖頭道:“當初,李復瑾自外城的宮道尋到一具着着公主嫁衣的屍骨,還攜帶着公主的短劍。奴婢和廣常都以爲公主……而今知道公主還活着,奴婢再苦都值得。”
心中隱隱有些作痛,慕容素指尖輕蜷,“那個,是如笑……”
如歌剎時一怔,“如笑?她……”
她迅速垂下眼,一切仿若歷歷在目,四周似乎變作了坍塌的廢墟,無數火箭紛飛,如一場無止境的火雨,令人悲劇而絕望。
“公主,是奴婢對不起你。”
“公主,你要活着。”
……
場景驀地又變了,她猛地扯下她披身的嫁衣,笑得如身後的火海一斑燦然,“如笑要走了,公主,你向南跑,一直跑,不要回頭——”
……
她一直尖叫,一直厲喊,卻只能眼見着如笑站在宮道之間,站在無數宮人的屍體之上,紅衣如灼,高聲喊道:“我乃大燕定國公主,何人膽敢犯我大燕——?!”
無數流箭穿透了她的身體,火苗燒灼了她的衣角,她的髮絲,灼成了一片絢爛的火海。
……
…………
茫然地看着地面,慕容素閉上眼。不敢細憶的過往片片閃現,心愈加沉痛,痛到幾乎無法呼吸。
“她是爲了我……”
“公主……”如歌無言,只能扣緊了她的手。淡淡的溫度傳來,爲她帶來一絲細微的寬慰。
默默地凝視着女子的面頰,慕容素想起什麼,“如歌,你的臉……”
如歌的眸子霎了一下,一瞬變得黯淡。
“她們都說,你的臉被火灼傷過,你……”
“……”
定了定,如歌探出手。
掩面的素巾漸漸揭落,現出了一張熟悉的面龐。
慕容素的心突地一跳。
這張臉和記憶中的並無太大不同,只是在右頰處,有一道深黑的疤痕,橫嵌在臉頰上,深長而可怖。
她的喉嚨彷彿哽住了,啞了許久,瞳眸氤氳,“這是……”
“當時我被落在內殿,四周都是大火。”如歌彎了下脣角,她似乎想笑,但最終蒼白的面頰只是動了動,“那個燃燒的檐樑落了下來,我沒來得及躲。好在只是擦破了臉,沒有砸到我。”
“……”
“否則,我一定喪命了。”
“如歌……”她張了張口,可是卻絲毫說不出一句話。
如歌怎會不懂,努力一笑,道:“公主安心,能撿回一條命,已經是如歌的福分。如歌不在乎這張皮囊如何。”頓了頓,他躑躅少頃,終於說出來,“公主,如歌有一事想問,求公主告知。”
“什麼?”
她猶豫了少晌,咬了咬脣,“公主可知,莫護衛——”
莫鈺……
愕了一剎,慕容素眸中的亮光漸漸暗了下去。
如歌一瞬明瞭,抑制不住心頭的失望,“公主也不知莫護衛何在嗎?”
慕容素的心中有一瞬的迷惘,目光透過朦朧的窗櫺,落向那一座小殿,黯然道:“我方纔見到淬鋒,原以爲他——原來……”
如歌的心情沉了下去。
當年宮變事發突然,莫鈺已調遣至郡主府。皇城一夜之間殞沒,她不知郡主府內是何境況,只聽聞亦是平起了一場大火。而今護國郡主府早已不復存在,慕容素不知慕容梓與莫鈺何去何從。這幾年她流落民間,明察暗探,卻從未尋覓到有關二者絲毫的痕跡。
而今淬鋒在此,淬鋒相於莫鈺,無疑類同臂膀。這十餘年來刀在人在,而今人刀分離……
她不敢細想下去,抑住了胸膛翻滾的情緒,許久問道:“如歌,你對莫鈺,是不是有情?”
如歌啞然一頓。
她素手微翻,自袖中帶出一枚陳舊的墨色香囊。
那香囊形狀似刀,香意已經不在,只是保存良好,仍可見那一針一線縫得極細,顯見製作者的心思。
“我當初在莫鈺身邊撿到這個,看得出,這是你的針技。”
如歌的面容驟然動容,話還未脫口,大片的淚已然涌出,心酸而哀慼。
“你放心。”說不出心頭是怎般的難過,慕容素握緊了香囊:“只要一天不能證明莫鈺已逝,我就不會放棄。我一定會找到他。”
“公主,你要做什麼?”
“我要拿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所有的悲傷似一瞬全部隱匿了,慕容素的目光冷銳決絕,定了許久,冷然道:“如歌,我希望你能幫我。”
如歌的神情凝注了。
作者有話要說:
2018啦~~~新年快樂~
不管有什麼願望,都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