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賀你。”
屏退了宮人,幽靜的殿院只餘兩人。
緋紅的嫁衣似火燒灼,堆疊在一側,映着她的臉嬌顏如玉,慕容素微微一笑,“謝謝你。”
微一沉默,莫鈺輕垂下眸,“我沒有什麼可以送你做賀禮。”一抹亮銀自懷中取出,遞至她眼前,“只有這個,希望你喜歡。”
“這個……”
那是一隻銀質的髮簪,簪體細長,尾端墜了一直羽翅翩躚的銀蝶。徑直的飾物望着十分熟悉,她反覆翻看,驀然頓悟,“這是那支!”
猶記得那年乞巧出宮,爲這一隻簪迫他去打擂,不慎惹弄了一連串的是非,如今回想,不禁啼笑皆非。
“你居然一直留着。”她笑盈盈地望着,撫在掌中愛不釋手,“我明明記得,不小心把它摔壞了。”
“沒錯。”莫鈺輕聲道:“那次你摔壞了它,但丟了可惜,所以後來便去內廷尋了銀絲修繕了一下。”
捺住簪體輕翻,指向一處,果然在蝴蝶羽翼的尾端看出了銀絲相纏的痕跡。慕容素仔細地看。
“希望你喜歡。”
“我很喜歡。”她輕笑,將銀簪別入鬢髮。銀亮的小蝶半隱在墨絲之間,襯得她瞳眸晶亮,“大婚那天,我一定會帶着它。”
莫鈺不語,默默抿緊了脣。
“謝謝你,莫鈺。”
指尖輕輕蜷成一道微弧,莫鈺良久地望着她,輕輕開口,“公主。”
“嗯?”
“我要走了。”
猝然入耳的話令慕容素一怔,笑意頓時凝在臉上,“走?你要去哪裡?”
默然了片刻,他淡淡道:“郡主府。”
“爲什麼?”心底忽然有些發涼,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聲音張惶。
寂靜少晌,莫鈺垂落了眸,“你即將大婚,諸事皆有宮人操辦。郡主事務繁忙,辰淵閣總需人分心管理。”
微風拂起她裙間的衣角,他望着那一地搖曳的緋紅不去看她,“那是夫人的心血,我責無旁貸。”
“辰淵閣人手衆多,梓姐姐雖事務忙碌,卻足以兩頭相顧,何以用你□□前往?”她有些急了,話音逐漸紊亂起來,“再說,大婚過後,你也可同如歌如笑一起陪我至公主府,我們只是離宮換了一個地方,和如今有什麼不同?”
莫鈺沉默。片刻,忽地輕笑了一下,“可是,我總要有我自己的生活。”
淡然的笑意看不透情緒,慕容素一怔,說不出話來。
垂首良久,莫鈺擡起頭,“當年承蒙夫人相救,讓我做你的護衛隨護左右,保護你。”深邃如潭的眸子黝黑難測,他定定地望着她的臉,“而今,你已有自己的歸宿,而我,也總該有我的歸宿。”
“從今以後,李復瑾會保護你,他是你的夫君。”
對面的人面色微白,長睫微顫。他努力冷下語音,“而我的使命已經完成。所以,我該走了。”
漠然的聲線聽去毫無一絲留戀,慕容素咬住脣,淚凝於睫,“莫鈺……”
胸口一樣的難過緊澀,剎時淚珠墜落,在火紅的裙上洇綻成花。
他下意識地擡起手,擡至一半卻又突然頓住了。
“你不必難過。”悄無聲息地收回手,他背於身後緊握成拳,“即便我不在你身邊,你也會生活得很好。如歌如笑會盡心照顧你,駙馬也會愛護你,而我……”
“……”
“不管我在那裡,我都會永遠把你當做……我的妹妹。”
冷定的語氣似乎毫無轉寰,靜了好一會兒,慕容素擡起頭,“你都已經想好了嗎?”
“嗯。”
“那……什麼時候動身?”
“今晚。”強忍着心底的滯痛,他淡淡笑,替她拂去落肩的碎髮,“你穿這一身,很好看。”
輕拭去面上的淚痕,她努力控制着哽澀,“那你一定記得,要經常回來看我,郡主府離公主府不遠,你閒暇的時候,一定要經常回來。”
“我會的。”他低聲答應,低垂的眸掩去了一閃而過的黯淡。
……
轉身的時候又停住腳步,“公主。”
慕容素望着他。
猶豫了少晌,莫鈺說道:“送我個禮物吧。”
“什麼?”
素淨的面龐淡若璧玉,他長久地凝望着,許久,探出手去,覆住了她的眼——
當脣瓣相碰,他不是沒有猶豫的,只是一瞬,某個從不敢想過的隱秘襲擊衝破胸口,擊穿了所有意識。她的脣角有些冰,溫暖的氣息相拂,恍若某種異常的甘甜蔓延,又彷彿是道無法回頭的深淵,卻引着他甘之如飴在所不惜。
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慕容素怔住了。
“你會幸福的。”放開她。他聲音很輕,輕到幾乎聽不見,“素素。”
兒時的相稱被遽然脫口,慕容素怔忡着,完全發不出聲音。
不曾再說什麼,莫鈺轉身離去,頎長的身影很快消失於院中。
“莫……”
見他離去,慕容素下意識想追過去,剛行兩步,腳下卻忽然被什麼東西一絆。一個墨色的刀狀香囊現在眼前,似乎還帶着少年的溫度和氣息。
她輕輕拾起。望着他離去的方向,鋪天蓋地的難過席捲,莫名澀痛在胸膛輾轉,她再忍不住,淚水噴涌而出。
·
六月,雲州定國公主府初階興建完成。
這座歷時兩年的府邸建於雲州城南,西臨護國郡主府,東系皇城,於整座帝闕僅隔百里,遙街便可相望。府邸佔地極大,粉牆環護,瓦窯四潲,院落比例甚至大於太子府應有的規格。如此恩榮,帝王的寵愛可見一斑。
婚期漸至,整個宮廷愈漸忙碌,汝墳殿同長秋宮一般,成日瑣事堆疊應接不暇,殿中的宮人夙興夜寐,甚至恨不能分出身來。喜氣蔓延,雲州城內也是非凡的熱鬧。酒坊茶肆各色話本流傳不斷,種種傳聞亦是疑幻疑真,漫天紛飛。
對於這場賜婚,民間的傳議猜度已成鼎沸之態、各式流言廣泛相傳。一無前功二無背景的青年才俊本就奪人注目,偏偏又是被指婚給最受帝寵的公主,其中內裡,無疑格外引人好奇。
有人言這位準駙馬李復瑾表面草芥出身毫無後景,實則卻是罪臣之子,只是礙於身份低賤無法公然,故只能以平民之身示人;也有言其實是那號稱貌可傾國的定國公主,實際僅是位貌如無鹽的醜女,宮中偶遇動了心念,於是仗着自己的顯貴身份百般糾纏,這才達成了心念。
林林總總的風言百般,亦被詮釋出各種或傳奇或荒誕的版本滿城流傳,卻無一可被證實真僞。幾番爭議不下,羣民的好奇心也被吊得愈盛,終於在公主儀駕出城祭祖時漲至頂峰。
二十四日,依涼北一帶的婚俗,慕容念特准駙馬李復瑾出京祭祖,定國公主慕容素相伴跟同。
炎夏的雲州赤日當空,卻絲毫抵不住城民獵奇的心情。上千人組成的儀隊駛出皇城,儀仗之華令人觀止。當公主所乘的車輦出現時,圍觀的羣中幾乎衝破圍隊,恨不得貼上去一窺公主真容。
慕容素隱身於精緻的紗輦內,輕紗微掩,影影綽綽,映出女子妙曼的身形。雖望不清容貌,可見型已教人心憐。而車輦的一側,一路策馬相護的男子笑意盈盈,滿面喜氣,正是駙馬李復瑾。
瞬時間所有離奇的風語自行飄散。才佳貌俊的才子與風姿綽約的公主,郎才女貌,才子伊人,無疑實至名歸。
直至儀隊出城,至雲州北側的一處山地停步。因李復瑾在涼城已無親屬,故僅朝北地方位施禮膜拜,焚香奉酒,上供叩拜,方爲禮成。
回程的路上,慕容素卻忽然下令改道,令儀隊先回,僅攜了李復瑾與幾名近衛折路去了另一處。
·
雲州城的北面坐落着一處處小小的村落,沿途夾雜着些許樹叢草林。此處田豐水美,土地富饒,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種別樣的恬淡安靜。
在這一帶策馬兜兜轉轉許久,繞山越林。越往深處散落的村落逐漸零星,人煙也愈漸稀少。路途有溪,水色清如璧玉,沿着溪水一路前行,一路的景秀也越來越繁雜。
直到踏水行過一處深幽的兩山夾道,再往西一轉,眼前的一切便都不同了。
古雅的屋苑似是憑空出現的,隱在山間田野深處,大有種與世隔絕的味道。不同於普通民家的灰瓦土牆,苑中屋瓦俱全,主次坐落分明,並無傾頹之勢。只是廊柱的漆色已然殘淡,苑內雜草叢生,顯然已經廢棄多年。算及時間,也該是前魏朝時便存有的建築。
“這是哪裡?”李復瑾本以爲她悶在宮中許久,好不容易逃了華籠,只是隨意尋個緣由出來走走,未曾想竟真個將他引了一處從未來過的地方。雲州的郊野處竟還有這樣一處地方,他頗爲有些意外。
慕容素只是淡笑,帶他穿過前苑迴廊,走進其中一間屋室。“咿呀”一聲,房門推開,空中有灰塵飛起,李復瑾下意識掩住了鼻口。
卻並沒有想象中頹然雜亂。屋內格局軒敞,陳設小巧簡練,一望即知是女子所居。牀榻的一側立着一個木桌,指尖向桌面輕輕一劃,雖有灰塵,卻並不濃厚,想來離人後還曾有人打掃過。
左右探看,水磨輕磚的牆上斜斜地掛着一個燕型紙鳶,不大,只是適於孩童嬉戲的玩具。旁側的捲筒中置着幾幅書卷墨寶,早已失了淡墨氣息。隨意翻開一副,是一副墨染的山水畫。雲上山巔,煙霧輕濃,辨不出是何處山色。畫卷的最下處提了一行小字,“素心已閒,笑望平川”,字體娟秀雋麗,筆觸望似應是女子的痕跡。
“這是什麼地方?”他隨意翻看觀察,心裡的疑惑更甚了。
“是我長大的地方。”慕容素微笑,慢慢逝去桌案上的灰土,幾乎說着同自己並不相關的事情。
“你長大?”李復瑾卻頓時詫住。
慕容素沒有再說話,垂落的眸掩蓋了一剎而過的落寂。
捕捉到了她神色間一閃而逝的低寞,李復瑾沒再探問。
起身環顧,隔臨的是一間同樣大小的臥房。只是陳設更加硬朗簡潔,屋內僅設了一牀一案,案上置了一把精緻的木製長刀,除卻一硯一盞一刀,整間屋室再無更多物品,更似男子的居所。
他簡單望了望,轉身回至原先的臥房。觀察半晌,瞥眼望見房間角落的幔帳掩攤着一副畫卷。啓手打開來,畫中竟是一個絕代女子,回首翹盼,脣角含訕,眉眼之間的神態像極了慕容素。觀之全貌,竟又有幾分同宋婕妤相似。她一襲白衣如批霜落雪,衣制卻不是燕國的樣式,倒似有幾分前魏的形式。
默默看了一會兒,李復瑾放下了畫卷。望着不遠處的慕容素,輕輕蹙起眉。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
我最愛的是莫鈺……
我的忠犬少年啊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