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的神色孤絕而迷亂,沒了以往的放蕩不恭,猩紅的雙目隱透憂色,褪去了層層虛掩的防備。對酒當歌,明明是該坦蕩灑脫的,然而那一句出自他口,卻總似有種不甘與憂慟,分外揮之不去。
慕容素未曾多慮,心下卻不由狐疑,當真如他所言是此?可若真不曾動過情,又爲何會有這般神情,真實得不似虛擬。
更何況西苑那一苑的桃色,一室的舊衣,陳舊而視若瑰寶的撥浪鼓……更不似無由的鋪排擺設。而那居室背後的主人,想來又是另一段不爲人知的故事,盡數湮沒於紛飛緋雨之中。
只是慕容素已無暇顧及這些,因爲時日未久,另一件事的到來,一瞬擾亂了所有的思緒——
涼開國五載,根基初穩,國泰民安。恰逢閏月年至,天露緋星,司辰監奏傳乃天降福吉之兆。涼帝傳旨,特於歲關之際舉行國宴,舉國共興。
消息傳的飛快,國慶逢佳節,歡賀的氣氛傳遍雲州每個角落。城中街坊酒肆錦綺爲帳,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傳聞此次宴席之盛幾乎可比數年前大燕帝王的壽宴,足見而今涼國之繁華昌盛。
那段時期的雲州城內又見盛況,龐大的都城充斥着八方來客、異地行旅,四夷匯聚,行人似織。每一日子央大街的人流絡繹不絕,一百零八坊琳琅薈萃,情形之盛,仿若年節將臨。
面對府內逐漸漫染的欣悅,慕容素卻無動於衷。依舊如常晨起暮居,處理事宜。她本對這些並無感興趣,直到一日傍晚,李祁景將她叫去。
書房內的香爐白煙嫋嫋,燭火輕漾。她等了良久,終於等到他低聲開口。
“你不是一直想入宮?”
靜默中他只說了這樣一句,昏沉的燈光映着煙氣,他的容顏明滅而不清,“你的機會到了。”
慕容素的心跳頓時停了一拍。
……
復一日,後苑的藝女按例擇訓,休憩之間,一聲喝斷忽地打破散議。閒散一室的衆女立即噤聲站齊,一道人影步入練室,立於衆人之前。
來人竟是嶽忠。衆女子面面相覷,默然少頃,嶽忠靜靜開口。
“王爺口諭。月后皇城宮宴,擇三名藝姬進宮獻藝,技優者先。”他的目光一掃衆人,聲線洪亮而清晰,“時機難得,還望各位姑娘好生把握。”
靜了一剎,四周議音剎起,疑惑歡喜交雜從生。
那一刻,慕容素的目光卻下意識望向一側。
列隊之末,沈妙逸一襲紅衫似火,豔絕衆人。本以爲她會是忻悅自傲的,可這一次,她卻不同於其他女子的驚喜駭異,流露出的卻是異常難以置信。
悄然輕窺,她鳳目明亮,精緻的顏容矜傲而鮮美,面色卻蒼白而僵木,垂至身側的雙手漸漸攥緊,更沒有一絲表情。
凝望很久,慕容素漸漸移開了目光,恍若未覺。
·
李祁景自宮中出來時已臨深夜,萬籟俱寂,微雪輕拂。他徑直踏入鎏金馬車,厚重的錦簾垂落,擋去了車外凜寒的風雪。
“可都籌備好了?”
一入內他立即問詢,嶽忠神色一斂,畢恭畢敬回稟,“回王爺,一切安置妥當。屆時馬車會從西側門入宮,白姑娘的節目貼近軸末,事無鉅細,王爺安心。”
“很好。”他應了一句,旋即又道:“承託的舞坊呢?可靠嗎?”
“是個城外的小舞坊,收了我們一筆銀錢。宮宴過後會立即出都,絕不會連累王府。”
“好。”他微一嘆息,輕輕揉額,眉間隱有倦意,“國宴繁盛,屆時左相必定會加倍提防,極可能背地暗算,一定要小心謹慎。”
“是。”
嶽忠頷首而應。他亦不再言語,透過錦簾隱約顛拂的縫隙,瞥目望向車外。
“王爺。”過了片刻,嶽忠又重新開口。
“嗯。”
微微默了一默,嶽忠道:“您覺得,白姑娘真的可行?”
李祁景似笑非笑,聽出了他話中狐疑的意味,話語清淡無緒,“你在擔心什麼?”
“當初蘇姑娘入宮亦是籌謀良久,卻不至半月便被淇氏清洗。”平平的話音似提醒又似擔憂。白芷雖至蘇菁培養時久,但總算付諸心血,作爲敬北王府的副手,他總不願見主人此番心血復又東流。
“她畢竟與蘇菁不同。”李祁景略一沉吟,禁不住嘆了一聲,“我已爲她鋪路至此,究竟行或不行,便要憑她自身的本事了。”
“……”
“我只但願,她可行……”車窗外燈火通明,燭影搖動,映得他的眉眼幽深難測。一聲低語飄來,落入嶽忠耳際,模糊仿若幻聽。
馬車駛過寬闊的石板路,逐漸穩妥,自府門前漸停。躍下馬車,門口的守衛立即上前,執籠引路。
步過曲折迂迴的夾道迴廊,穿過幾扇月門,臨近東苑,一個暗衛悄悄上前,例行執禮立即稟報,“王爺,沈姑娘求見,此刻倚在東苑門外守候多時。”
沈妙逸?
李祁景眉目微蹙,不知思索了什麼,復而轉過了腳步,“讓她回去吧,不見。”
“可……”暗衛似有些爲難。
“王爺!”他未曾言完,一道輕柔卻低啞的聲音已從身後傳來。
李祁景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
跪在階下,沈妙逸一直未曾擡頭。
院內寒梅延伸,冷香浮動。細雪微飄,地面已積起薄薄一層積雪。她不知跪了多久,美好的容色已略泛青白,挺直的背脊卻巍然不動,隱約透着決絕。
沉默良久,李祁景輕撫額心,輕聲開了口,“你想說什麼?”
一言入耳,沈妙逸的身子略僵了僵,慢慢以額觸地,道:“妙逸——不想入宮。”
他略擡了下眸,卻並未透出意外之色,“爲何?”
“王爺心知肚明。”她慢慢擡睫,冷定的目光透着某種複雜的灼亮,復又俯身下去,“妙逸懇請王爺,妙逸願終生爲奴,只望王爺恩允妙逸此生不入皇廷。”
默然看了她少頃,李祁景脣齒微翕動,淡淡的兩個字漠然吐出,“不行——”
細竹般挺直的身體驀地顫了一顫。
面前的男子面無表情,言語略淡,如浸了肅寒風雪,“此次國宴非同兒戲,後苑舞姬技高人上者,唯你與徐韶冉爲翹楚。入宮——勢在必行。”
“那白芷呢?”她的情緒突然激動,音容有了疾色,神情急切卻無可奈何,“王爺不是早已擇中了白芷?又爲何還——”
“白芷一人勢單力薄,入宮必須他人從旁擇助。”他冷冷截過她的話語,篤定得幾乎毫無回寰的餘地,“而你,最合適。”
蒼白的脣角輕微一動,沈妙逸心中痛切,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李祁景亦不再言語,僵滯很久,緩緩轉過身。
“翩若輕雲出岫,佳人兮步似柳!”
一行清淚沿頰傾墜,沈妙逸忽地起身,孤注般厲喊出口。
李祁景腳步一頓。
“靜如臨花照水,行比風挽扶袖。”一枚斷裂的鑲金鸞簪自袖中取出,她以手拭淚,水汽氤氳的眸目哀婉而悽美,“當初王爺與妙逸紅袖坊初見,以雕金鸞簪相賜,以此詞贊容。王爺亦言,‘天下女子,莫過妙逸’,這些,王爺可是已經忘了?!”
“……我沒忘。”他閉了閉眼,揹着身,面容晦澀不清,“只是,你是否還記得當初應我何求?”
沈妙逸一怔。
“抱歉,妙逸。”停了一瞬,他嘆了一聲,語氣略微有所緩和,“回去吧,我意已定,無需多言。我對你……僅有這一個要求。”
這一句似乎帶着摧折的力量。沈妙逸的神情突然動容了,仿若渾身的力氣一瞬瀉去,徹底陷入絕望。
她跌撞着退了一步,猝然跌坐在地上,大片淚水驀然滑落,無聲卻劇烈地低泣。心似被巨大的悲傷纏繞,悽然而婉傷。
遠處的梅樹煢煢孑立,花枝微動,散落了無數片碎瓣雨。一道素影悄無聲息地隱去,如清風掠拂,轉瞬毫無蹤跡。
·
行吟居外,淡渺的月色氤氳籠罩,微雪朦朧。
夜色寧靜,雪雲敝空。室內燭火如紗,綽映着屋中的淡色身影。
素手摩挲着一個陳舊的木匣,慕容素目光微閃。凝視良久,她默默扣住了木匣,緩緩打開——
狹長的木盒內空空如也,僅置了一枚銀簪。那簪似乎已存很久了,光澤古舊而黯淡。簪尾處的小蝶飄逸蹁躚,指尖過處,觸膚淡淡微涼。
……
我想要。你幫我一下好不好?
不過是一支髮簪,你若想要,等我回去讓內廷司造支一模一樣的給你。
可那不一樣!
……
給你。
你當時……就是爲了這個,才讓如歌如笑帶我先走?
我當時,是真的脫不開身。
那你爲什麼又拿了這個?
你說你喜歡。
……
我沒有什麼可以送你做賀禮。只有這個,希望你喜歡。
你居然一直留着。我明明記得,不小心把它摔壞了。
沒錯。那次你摔壞了它,但丟了可惜,所以後來便修繕了一下。希望你喜歡。
我很喜歡。
……
大婚那天,我一定會帶着它。
……
大婚那天……
我會一直帶着它……
……
…………
“莫鈺。”
“我做到了,我……就要入宮了……”
“如果……”
如果你還活着,如果……你看到如今的我……
你會不會很討厭我,你……會很失望的吧!
茫然地望着那細小的銀簪,不敢細想的過往片片閃現。她的頭腦一片空白,指尖微微顫抖,心中空洞而茫然。
清瑩的淚滴墜下,落上晶瑩翩躚的的蝶翼,還殘留着一絲溫熱。漸漸的,淚水隱去,如一縷隨風而逝的思戀,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