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陛下爲臣女做主!”
汝墳殿內人影雲集,風聲急唳,氣氛猶如三九之天僵冷。
跪在殿下,孫岫香淚涕連連,雖掩着面紗,可透過半露的眉眼仍可見紅腫可怖的瘡痕。大片的淡黃濃瘤浮在臂上,血水浸溼了淡色襟袖,噁心駭人。
她一指旁側的慕容素,銀牙狠咬,疾恨深入骨髓,“白昭儀心思惡毒!故意在露凝膏中下此□□,迫害臣女容貌,臣女祈求陛下,嚴懲白昭儀!還臣女一個公道!”
李復瑾靜坐在上首,聽聞控訴,面沉如水,靜靜望着殿下的一舉一動。
鎮遠將孫震毓是個五旬左右的中年男子。
他入仕數十年,自朝堂內外摸爬滾打,何種風波不曾見過?他本是前朝遺臣,可在這新朝飽受忌疑的環境下游刃有餘,撥弄風雨,足可見起手腕。相比淇嘯天,孫家的勢力雖不如其龐大,卻更爲深晦穩固,不至受帝王忌憚,卻也不容小覷。他自涼復國,一向勢頭中立,互不獲咎,直近些年,才略顯向淇氏靠攏之意。
可惜孫震毓在朝中長袖善舞,家務事卻摒掌得頗爲糟糕。孫府內苑各房夫人姨妾宅鬥喧烈,鬧得他本該子孫滿堂的年紀,卻子嗣凋零。孫震毓原配夫人一生不曾生育,而今的正妻乃十餘年前扶持,十餘年久僅有孫岫香這一嫡女,自是萬般寵愛,任由慣縱。
而今自己視若明珠的女兒卻橫遭禍端,孫震毓自是悲痛至極,亦震怒憤恨。他徐徐下跪,凝肅道:“陛下,老臣不才,膝下子嗣單薄。岫香雖爲女子,但到底尚未出閣,如今岫香容顏毀盡,復原無望,恐怕後生……臣,央祈陛下念臣勞苦,秉公處斷,還岫香、給天下一個公道!”
李復瑾抿起脣。
面無表情地尋過殿中衆人,他的視線落向案上那一盞露凝膏之上。雪白的面膏香氣淡拂,他輕嗅了嗅,凝聲詢問:“鐘太醫,敢問結果如何?”
鐘太醫恭敬頷首,答:“回陛下,此面膏中,確含白皁草。”
李復瑾呼吸一窒。
孫岫香怒火攻心,淚水止不住地落下,拼命叩首,“求陛下做主,求陛下做主!白昭儀嫉妒臣女容貌,暗使宵小迫害臣女,求陛下嚴懲白昭儀這毒婦!”
如珠的淚水涕下沾襟,聞聲又是格外的淒厲,聽得滿堂之人心神慼慼。
“望陛下嚴懲。”孫震毓亦一瞬俯首,低聲請求。
一直靜立旁側的淇玥幽幽一嘆,頷首出言,“陛下,岫香表妹年紀尚輕,容貌盡毀,對於女子是何打擊?如今人證,物證皆全,臣妾懇請陛下,務必嚴懲真兇,以儆效尤!”
這一言一語逼得甚急,李復瑾的心頭平起了幾分煩躁。他眉峰微蹙,瞥眼望向慕容素,那個清顏素衣的女子一直面色沉靜,超乎尋常的冷定淡然,只是面容卻微微泛着蒼白,身體亦是冷硬着。
“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聽見他的問語,她擡了擡眼,目光只是一掃,又迅速落了下去,脣角揚起一分譏嘲,“孫大人與皇妃娘娘話已至此,哪還有臣妾開口的份!”
淇玥冷笑,“是你自己作惡多端,無怪他人。你在露凝膏中下毒,迫害孫岫香,罪大惡極,你可敢認?”
慕容素卻笑了,螓首微偏,淡淡回視她,目光冰涼,“臣妾不曾做過,自然,是不敢的。”
胸口猛然一滯,淇玥只覺一口氣忽地塞在了胸膛,騰地灼起了怒火,“你……”
“陛下!”琉畫跪下來,打斷了淇玥的話,“此事絕非我家娘娘所爲,那露凝膏雖乃娘娘親贈,卻絕未置其他草藥,陛下明鑑!”
“不懂規矩的下婢,這裡豈有你說話的份!”淇玥剎時怒極,言行疾厲,一腳踹過去,“再說,若是你家娘娘所爲,豈會教你知曉?!”
“皇妃娘娘有所不知,贈與孫小姐這露凝膏,乃奴婢親手所遞,期間並未經過娘娘之手。而且這露凝膏,都乃娘娘親制後分裝留存,既是同批所制,怎就娘娘使用尚安然無事,孫小姐那一盞便有毒呢?”
淇玥冷傲地擰着眉,“照你所言,難道這白皁草是孫小姐自導自演的不成?!”
孫岫香聞言大驚,立即躬身下去,哀泣道:“陛下,臣女愛惜容貌,怎會捨己面貌誣害白昭儀?這定是白昭儀一早便下好了藥,妄圖謀害臣女!”
“娘娘怎會提前知曉你會上門討要露凝膏!”琉畫也心急了,不免動了意氣,緊緊握住拳,“再說,昨日娘娘本不願給,是你多番哀求娘娘,這才勉強贈你,怎就被你這般反咬一口!”
淇玥驕冷地哼了一聲,“無論如何,露凝膏出自汝墳殿,白昭儀此番脫不開干係!”
“你……”
“好了。”一道冷淡的音線,漠然低沉,打斷了所有的紛爭。
一室瞬間靜下來。
靜滯片晌,李復瑾倏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從殿上步下來,立在慕容素身前。
“可是你所爲?”
當那一聲問話輕輕落下,慕容素終於忍不住,心中漠然冷嘲。縱使他心中心知肚曉,她即便再蠢,也斷不會蠢到自己在膏中直接置下□□,他依舊是不敢完全信任她。
定了片刻,慕容素斂袂一跪,正色拜了一禮。她仰面凝眸,面容冷定決絕,一字一句,道:“稟陛下,臣妾百口莫辯,但,臣妾未曾做過,陛下明查。”
長久俯視着跪地的人,李復瑾神色混雜,驀地,轉開目光。
“傳朕諭旨,昭儀白氏,涉嫌毒害鎮遠將孫氏幺女,降位婕妤,幽閉汝墳殿,無召不得出入。此案,交由內廷司徹查,欽此!”
“陛下!”淇玥驟驚,努力沉下一口氣,冷着臉頷首道:“白婕妤嫌疑難辨,且證據俱全,臣妾請旨陛下將白婕妤收監等候定奪!”
孫岫香哭泣道:“白婕妤罪無可恕!陛下怎能如此薄懲帶過?豈不包庇……”
“夠了!”冷冷截斷她的話,李復瑾眉目間蘊着怒色,話語堅定清晰,“朕已下令徹查,事情大白之前,此事無需再議。孫小姐既想要一個公道,朕,自會給你一個公道。”
“……”
冷漠的言辭駭靜了衆人,空氣彷彿凝滯了,沒有一人再敢開口。纖白的手指逐漸緊鎖,淇玥緊揪住裙裳,許久俯首,“臣妾……遵旨。”
·
琉畫推開門,自屋外步進來,忍不住抱怨,“娘娘,外面大門已經鎖了,連西南兩側的偏門也都關了,門外守着的,都是陛下和淇氏的人。”
慕容素沒有擡頭,自顧信手擺弄着香灰,淡定自若,“陛下既說要幽禁,自然不會只是說說的,你詫異什麼。”
“奴婢只是看着守衛這般嚴格,想來是無法向王爺傳信了。”她嘆了一聲,偏首望了望窗外陰灰的天色,上前併攏了窗扉。守宮的侍從若都是陛下所置也罷,而今還有淇家與孫家的衛隊,是半隻鴿子都無法飛出去了。
靜滯少頃,到底氣憤不過,心頭又平起了怒意,“這孫家小姐真是無恥!連自己都下得去手,用這法制,真是卑鄙!”
慕容素的手中頓了頓,“你認爲,是孫岫香自己做的?”
“難道不是?”琉畫不相信,“那孫小姐自己也說,露凝膏贈她之後便再未經過他人,既然如此,還能是誰所爲?”
雙指輕捻着醇郁的香灰,慕容素深思暗凝,淡吐了兩個字,“未必。”
琉畫聞言胸口一跳,“娘娘爲何這麼說?”
凝視着一爐的香灰餘燼,她不答反問道:“琉畫,你可知那白皁草是種什麼藥?”
她自然不曉,迷茫地搖搖頭。慕容素道:“這白皁草,本是趨寒致熱的藥物,性味熱灼,雖有蝕膚之毒,但毒性卻不強,起碼只用一夜,絕不至於會潰爛成孫岫香那幅模樣。除非孫岫香除卻用了白皁草之外,又一同用了其他可增強藥性的藥,兩藥相合,催化了白皁草的毒性,纔會如現今一般。”
琉畫心下了然,靜思了一下,問道:“那會不會是這孫小姐故意爲之?在露凝膏中置入白皁草,又用了催化之藥?”
慕容素搖了搖頭,“以孫岫香的膽量,還不敢做這些。她與我並無大怨,毀了容貌只爲陷害我,於她何益?所以想來這膏中有毒,她是不知道的。”
“那會是誰?”
輕嗅着掌中香灰的殘香,她問了另一個問題,“琉畫,這紅檀藥香是幾時入殿的?”
“這個……”琉畫微愕,偏頭想了一會兒,逐漸想起來,“娘娘先前告病,一直身子不爽,內廷司便將平日所焚的薰香換成了紅檀藥香。不過娘娘一直不愛燃香,所以奴婢也就在大殿點了許多,內殿只點了一盞。”
見她一直不說話,琉畫心思惴惴,某種預感升起,“這香可是有問題?”
“香倒是沒問題。”她瞳眸深邃,脣角竟莫名扯笑了一下,平靜道:“只不過在這眼下,這藥香的成分就有些問題了。”
“什麼?”琉畫不懂。
“紅檀藥香含藥較濃,一直有褪疾奇物之稱,不是因爲其他,就是因爲這香最主要的成分,是紅參。”
“紅參……”琉畫怔了怔,漸漸地她似乎省懂了什麼,喃聲脫口,“紅參滋補養分,濃服可有強藥之效,若是與其他相配……藥效可加倍增強!”
“沒錯。”望着她乍變的面容,慕容素冷漠一哂,“而我記得你曾說過,孫岫香體質偏弱,想來閨閣中也不乏這種藥香。這露凝膏與紅檀藥香既齊齊共出在我這汝墳殿內,那這下毒之人要毒的,怕不止孫岫香一人!”
紅檀藥香在殿中已有數月,說明這露凝膏中的白皁草亦大抵有了數月之久。經過這般久的催化,膏中的白皁草早已變質,足以摧毀人的容貌。
清冷的黑眸如刺冷銳,靜靜注視着案上的香爐。
那麼究竟是誰——既能在汝墳殿內悄無聲息擲毒,又知曉汝墳殿與孫岫香身邊有這類可增毒的藥香?這個人此番織了這般大的一幕密網,欲要一舉折損掉她與孫岫香二人,這樣大的胃口……誰最得利?又是誰最有可能?
“淇皇妃?”琉畫一時只能想到這一個,但轉瞬,又被自己否決了,“不可能啊,淇皇妃雖然得利,但她從未踏足過汝墳殿,更無法在露凝膏中下毒。汝墳殿宮人雖多,但自從小蓮和謹書之後,能夠接觸到內殿的,僅有奴婢……既然不是娘娘,不是奴婢,又不是孫小姐,那麼,還會有誰……”
慕容素的心思卻驀地動了動。
……
妙逸,可是倒戈了?
……
我隱約記得,這玲瓏彩穗,是沈妙逸的東西。
……
慕容素的神思暗了,眸光縮斂,長久看着指尖的香灰,慢慢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