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滿院的羣芳乍入眼簾,入鼻桂馥蘭香。
這是王府深處的一處庭院,花草扶疏。已入了秋季,院中的花卻依舊盛放。百種千姿極盡妖嬈,花香沁人,奪目的絢爛。
隨着踏入,整座院落逐入眼底,小院不大,卻格局雅緻分明。一路隨引而行,終在一處屋室前停下來。
“自今日起,你住在這裡。”伸手一指面前的屋宇,雲嬤平聲道。
她大略看了一眼,迅速低斂了神色,“是。”
推門而入,房內整潔如新,陳設簡潔清雅,東西雖少,卻一盞一物皆是上品。她觀視了一圈,簡單收整了行囊,隨同雲嬤步出房門。
“這裡既已非後苑管轄,姑娘自然也再不屬後苑藝婢。此處雖非王府主苑,但總歸是主人之所,院內的下役婢女都可供姑娘差遣,若姑娘有何疑問,也可隨時通知下僕容稟王爺。”
“是。”她靜靜地聽完,斂衽一禮,“多謝嬤嬤。”
女子的神情眉目清冷如昔,雲嬤凝視了片晌,轉身欲去,“那姑娘便早些歇息,老奴告退。”
“嬤嬤請留步。”慕容素卻忽地將她喚住。
步履一停,雲嬤回首。
卻只見她驀地平曳裙裳,屈膝下跪,緩緩叩了一拜,道:“白芷叩謝嬤嬤當日鳳凰臺救命一恩,銘感五內,但求有日相報。”
一抹訝異自雲嬤臉上一閃而過,轉瞬恢復如常,她凝眸看了半晌,“看來,王爺擇中姑娘,並非絲毫無由。”
她靜靜擡起頭,雙睫微揚,一雙瞳仁黑白分明。
“白芷姑娘。”雲嬤正色道:“你我本無多涉,但總歸主僕一場,而今你既可因那一巴掌與老奴道謝,老奴便也有幾句話想說與姑娘。”
“嬤嬤請講。”
默了一默,雲嬤慢慢開口,“老奴不知姑娘與王爺做了怎般的交涉,只知王爺這一局,自立國起便已籌謀。當初,王爺將擇人的大任交於老奴,可實話說,老奴心中一直以來的最佳人選,卻並非姑娘。”
慕容素微微一怔。
“平心而論,姑娘的確容貌傾城,藝技上佳,無論學識膽識,皆是這數十女中最出挑的一個。可僅憑這些,卻只可作爲一時之棋,而不會是那個最關鍵、最無法輕棄的殺着。姑娘今日因此躍衆,可是最終,恐怕也會因此隕沒。”
靜了片刻,慕容素又一俯首,“還請嬤嬤賜教。” Wωω_тт kǎn_c○
淡望了她一眼,雲嬤繼續道:“當日鳳台一召,姑娘以樽作器,一曲酹江月驚豔衆人。可隨後琉璃樽碎,姑娘隨之身陷險境。彼時老奴雖距頗遠,卻心知那琉璃樽是碎於姑娘與沈妙逸間的爭執,絕非姑娘一人之過。可姑娘可知,爲何彼時彼景,在場衆女卻羣指姑娘一人,對沈妙逸卻只口不提?”
她有些錯愕,略一思索,想出一種可能,“沈妙逸自入府前便名聲遠揚,且性情傲嬌霸道,那些女子懼其脾性,或趨炎巴結,自然以她爲上。”
“這僅是其中一面。”雲嬤輕輕搖頭,“正如姑娘所言,沈妙逸頭牌出身,又有絕才仗身,自然有實力去霸凌放縱,表面上看,唯妙逸爲首的一行女子,貌似心懼其性纔不得臣服。可據老奴在暗中這數月的瞭解,這幾月內,沈妙逸時常授技於人,扶持幫襯,甚至在鳳凰臺召前夕,分其脂粉珠絡於衆女。一時的巴結尚許爲忌憚,可這數月,足以證明那些女子對沈妙逸,全然出於心甘。”
慕容素頓時語塞。
“而這,也是沈妙逸與姑娘最大的不同。”雲嬤不禁感慨,“沈妙逸之技不及姑娘,可卻制勝於籠絡人心。姑娘藝高人上,自命清高無可厚非,只是在根基尚淺之時,那些出衆的鋒芒,只會成爲反噬自身的利劍。這世上沒有任何一股勢力可憑一己之力撼動。羣敵與羣擁,二者哪個爲益,老奴不消說,想來姑娘心知。”
淺白的話語擊徹胸扉,慕容素不言,心中卻已然沉斂。
“後來姑娘與王爺的一辯,於常人看來,或許會說姑娘勇敢,可依老奴看,只是無比愚蠢。衝動,只會令對手探到弱點。一場戰役之中,往往傷人的都是看不見的暗箭。要成爲一場棋局中至關重要的一枚暗棋,最需做的,除了隱芒蓄勢,還有便是隱忍。”
“姑娘既然已與王爺攤白,那麼想來心知未來面對的會是怎樣的境況。過往這幾年,王爺並非未曾培養過同姑娘一斑的女子,只是最終都因各式緣由半途折損。這條路的艱難,非常人所能想象。至於姑娘的未來,究竟是身投羅網還是獨步雲間,全憑姑娘自身了。”
“但願王爺此次,沒有擇錯人……”話至尾處,雲嬤微末一嘆。輕微的低語引入風中,模糊難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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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走雲嬤,回至房間,慕容素靜坐了片晌,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考量。雲嬤之言雖直白逆耳,卻無疑一針見血。數月來她獨來獨往,一意孤行,甚少與旁人往來。一直以來她從未覺有何不妥,未曾想在他人看來,早便落了個自負狂妄。
仔細回想,這月久以來的言止舉動的確欠佳,若換位而觀,她自己也定然不喜這般性情的人。孤高衝動或可令自己獨步一時,但最終只會令自己死得更快。而今她既已決定成一顆棋子,一切便都要重新籌謀。而首先要做的,便是先做好這一顆棋的本分。
前路漫漫。
嘆了口氣,揮散掉心頭的繁冗,慕容素步出房門。
這一處的小院名爲“行吟居”,位處王府東苑後的偏閣。院東隔牆便是李祁景的住所,隔西緊鄰西苑。矗立在東西兩苑之間,雜糅了兩苑共有的景色,獨具一番風味。
獨自一人自院內走了一圈,才發覺整個小院別有洞天。看似雖小,屋宇陳設卻格外巧妙。院中亭臺溪池齊聚,花葉繁盛妖冶,甚至自院內花草最盛的深處,圍籠着一汪小小溫泉。溫泉水色青透如碧,望如淡煙懸空。這一處的地勢本無溫水,想來是花耗了不小的力氣自山間引入,纔可在百花凋零的秋季供養了一院的繁花。
一枝細長的楓藤探出院壁,倚連攀爬,慢慢覆着整面灰牆。相織交錯的藤葉間,點點鵝黃星花輕綴,散落在綠藤之上,望之別樣典雅。
龐雜的野蔓生機勃勃,間隙間彷彿隱約有點點天光溢露。越往近走,一股沁暖的香氣越是濃郁,她下意識伸手一探,青灰的石壁竟是空的,只輕輕一推便驀地推開了。
這處小院竟與西苑相連,慕容素有些訝異。西苑一向爲府中禁地,從未有過觸入。被心中的好奇催動,她拂開枝蔓探目而去,剎時一聲驚歎。
——視野所及之處,無數桃花旖旎相連,漫天紛飛。
她慢慢走進去,恍惚間尤若置身花海異境。
府中衆人一向諱莫如深的禁地竟是一處桃花園,實在令人驚訝。這處西苑與東苑同軸相對,自是□□得極其軒敞繁華。院內桃色漫漫,香意縈人,一顆最粗壯的桃樹立於正中,下墜鞦韆,漆色已半殘褪,看勢也有多年。
步進最近的一處居室,期間收整的十分整潔。榻上平鋪着幾件舊衣,是七八歲女孩的衣裙。一個小小的竹哨置在衣上,繫着一根殘舊的紅色絲線。哨口的邊緣已經破裂,塗覆的綠漆也脫落了大半,陳舊得毫不乍眼。
她方要拿起,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響:“姑娘。”
慕容素回眸一望,便見兩個婢女穿牆而過,徑直步過來。
“姑娘怎麼到西苑來了?此處爲府內禁地,除卻王爺,任何人不得擅入。”
她掠了一眼,“你們是?”
“奴婢琉畫。”
“奴婢謹書。”
兩女屈身一拜,立即道:“姑娘還請快些回去吧,若被王爺知曉了,定會多加苛責。”
她四下一顧,問出了心中積澱的疑問,“這裡住的是什麼人?”
兩女相覷一視,名喚琉畫的婢女率先開口,“回姑娘,西苑是空苑,自立府起便一直無人居住。除卻王爺偶時過來,便再沒有其他人了。”
“……”無人居住的禁地?
慕容素心有納異,目光又向室內一盼。
這間小屋整齊明淨,想是常有人來打掃,並不像被廢棄之所。室內的一硯一物全悉舊物,若非敬北王府立府不過三年,她真覺已有人在此居住數十年之久。
“走吧。”草草掠視了一圈,她斂了視線,低聲向兩女吩咐。
謹書琉畫似暗鬆了口氣,忙引着她步出了房間。就在慕容素轉身時,門沿處的一行寥寥小字跳入視線。那字極小,用刀刻於門扉之上,若非細望,極似一道粗劣的劃痕——
坐望桃花微雨處,宛若伊人歸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