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北王府矗立在雲州城南最爲寸金之地,修設得極其雍容繁華,這座恢弘富麗的府邸本是前朝燕國帝王慕容念爲其女慕容素所興建的定國公主府,然而三年前大燕國滅,涼國新帝李祁晟即位稱帝,設立新政,整飭朝綱。涼帝爲念其分離數年的親弟祁景,故將整座府邸翻整修葺,頒爲“敬北王府”。
相傳敬北王府內珠玉遍佈,窮奢極侈,銀磚鋪地,彩琉爲瓦。遠瞧霧氣沼沼,瓦窯四潲,幾乎可同皇城一般壯闊。其中一座最高的高臺聳峙卓立,望之仿若融進天光。
王府佔地極大,足有數百畝,共設九座府苑。東南西北各隔一處,爲四座主苑,風格各異。其中東苑最廣,是敬北王李祁景的起居住所,除卻一些等級較高的近侍婢女,他人無召不得擅入。南北兩苑較東苑稍小,卻佈局精緻,花草沁人,奇草鮮藤遍佈,寧寂清明的環境極適於修身養心。
西苑的苑門一直緊閉着,無人知曉這處院落是何作用,只知這是王府的禁地。苑外粉牆環護,綠柳周垂。從旁行過,襟袖只餘一抹微弱桃香。
除卻東南西北四處大苑,周圍還零落着五處小苑,分被設成了些浣衣房、練武場等雜地。相比其他院落,後苑最爲繁雜,乃府中下僕婢女的居所。百裡挑一的藝女雖迥異於普通奴僕,但在府中仍屬地位低下,自然居於後苑,以一牆之隔出差別。
沿着遊廊一路往前,穿過石子甬路,九曲回橋,終見那處徑直高聳的建築。琉璃彩瓦,清漆朱柱,檐上八角飛翹,層層相壘建得極高。最底的一層掛着巨大的匾額,墨底金字,上書“鳳凰臺”。
引路的嬤嬤步下一停,爲衆人做出講解,“這是鳳凰臺,是府內最高的瞰臺,沒有王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攀上,你們記住。”
走馬觀花地行過了整座府邸,嬤嬤下頜微擡,昂然道:“這裡的規矩繁多,你們要儘快熟悉。入了王府,你們便不再是民間的藝女。在府中行事,少說多做、恭敬遵從方爲上策。你們雖與普通婢子不同,可行至也要遵從府內規矩,否則稍有行差踏錯,可是十個腦袋都不夠賠命的,所以行爲言語都要加倍小心,可明白了?”
衆女哪敢不從,紛紛垂首低聲應了。
再往前便是府內的花園,而今初春,院內暗香疏影,草長鶯飛。沿着旁側方行不久,遠處忽有一陣琴音傳出,聞及若隱若現。
淡淡的琴聲如泓水過溪,引着衆人遁聲而尋。隔着清池,便見遠處亭中珠簾傾瀉,簾後一道人影撥絃撫琴,黛青衣衫,風姿卓立,僅輪廓便盡顯殊然氣質。
衆女早知這府中等級森嚴的規矩,能在府內這般暢所欲行的人,身份可想而知。訝異過後全部化爲一片暗贊。未曾想入府的第一天便可見傳聞中的敬北王,又是這般的姿態俊逸,自然禁不住驚喜。
許是鶯鶯燕燕的談議聲驚到了遠處的人,悠揚的琴聲突然停了,亭中的人遠遠望來一眼,又向身側吩咐了什麼。未已,一個男子朝這邊走來。
領頭的嬤嬤眉目一厲,駭得衆女立即噤了聲色。待人行近,立即屈身施禮,“見過嶽侍衛。老奴不知王爺在此,擾了王爺清修,還望王爺贖罪。”
“雲嬤不必多禮。”男子止住她的動作,目光平平朝衆女一掃,道:“她們便是此次入選的藝女麼?”
“回嶽侍衛,正是。”
嶽忠沉吟,視線在衆女身上流轉片刻,始終不苟言笑,“王爺不喜吵鬧,派我過來吩咐月亭那邊不必去了,待觀過王府,你儘快帶她們迴歸後苑。”
“是。”
一行人立即隨着雲嬤下階出院,無聲地遠離了。行出很遠,嶽忠依舊自原地望着,許久,視線最終落上隊末的白芷。
·
入了深夜,敬北王府的後苑萬籟俱寂,燈火低迷。
後苑的一處偏院內,前廳的大門被猛然推開,數個神色萎靡的女子踉蹌着走進來。經過簡單迅速的沐發洗浴,女子們徑直回房,幾乎倒在榻上便瞬時入眠,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曾說過。
——這處偏院每一天的此刻都是這般場面。
當日數百名藝女中被選責中入府的僅四十名,經過爲期半月的訓擇,最終只餘下十五名,成爲王府內的正式藝姬。
十五個女子被敕令居住在這座狹小偏僻的院落內,每日卯時起,戌時息,除卻用餐入寢,其餘的時間都在訓練中度過。沒特殊旨意,不得擅自出府,更不許踏出後苑一步。自宮內來的典賓每日會教授她們各種舞樂技藝,禁內禮儀,稍有疏懶便會遭遇訓責,嚴苛得無法想象。
入府半月,慕容素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未過多時,也大抵摸透了這些女子的性情。
這十五名女子除她之外,皆是些家世貧寒,自幼被送或被賣入藝場學藝的藝女,極能吃苦,體力與毅力也較普通女子強勁。偶時連續幾個時辰的高強訓練,連一般男子都未必能受,於她們而言卻易如反掌。這些女子們所長各異,特色分明,唯一的共同點,便都是百裡挑一的美人。
而十五女中,僅有一人頗爲特殊。
——擇選當日盛氣凌人,恣意生事的紅衣女子,舉國聞名的紅袖坊頭牌舞姬沈妙逸,是這一種藝女中最爲矚目的焦點。不同於其他十四女,她自入府起便頗受照顧,連日常所居都是獨闢一間,不必同其他女子一般兩人一所。半月以來,她極少出勤,也不常露面,多數都是匆匆到來又匆匆離去,卻從不曾被質責。
又經過了一段時日,慕容素逐漸發覺了些許異象。
十五個女子朝夕相處,外部看似氛圍諧的氛圍,其下卻仿若隱有暗流,竟是逐漸分裂出了兩個小小的黨派。多數以沈妙逸爲首,每日亦步跟隨,鞍前馬後,足令另一些人對其異殊心生妒恨,不願與之爲伍。更少的幾個如她這般,每日獨來獨往保持中立,免不了受兩方拉攏打壓,日子頗爲難過,時日一久,也便有了趨勢。
這座王府的主人當屬敬北王李祁景。自那日遙遠一瞥後,這些藝女便再沒機會見過。初時女子們還心存好奇,紛紛納異他此次徵集了她們要作何作用?更有甚者遐想何日可再一睹俊顏,或能走幸被就此看中,從此飛上枝頭,再不必屈與人下,爲生計而奔波困苦。
可時日一久,更多有關李祁景的傳聞逐漸漫開。府中傳說敬北王生性冷淡,並不好色,身側終日只隨一名侍從,更無貼身侍婢妃眷。日子一天天過去,李祁景始終未曾召見,就連有關正選藝姬的談言都慢慢淡了,漸漸的也便無人談及。
白芷在擇選當日的表現所知之人入府不多,但她以“斬雀”一舞出類拔萃的消息卻不脛而走——這點尤爲令沈妙逸深忌。好在對於慕容素而言,那女子平日的些許爲難掣肘宛若遊戲。自入了王府,她有意隱蔽鋒芒,謹小觀微,事事獨行獨往。這離羣的性情直令其他女子對她遠而避之,日子過得倒還算安妥。
算起來,入府已有數月。如今一切穩定。而她若想再進一步,目前最需做的,便是要先接觸到敬北王——李祁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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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場微雨,天空還蘊着些許灰濛的水汽,空氣清新,漱去了入夏沉鬱的酷熱。
李祁景方自行武場歸來,一身墨青的勁服更顯瀟灑英俊。此刻沿着窄長的院道信步而行,望花賞景,神色疏懶散漫。
身側的嶽忠低聲稟報:“阮氏拉攏謀逆,以權謀私,陛下已下旨,將阮氏三族流放漠北。阮美人雖未降位,但前日被查出自寢殿暗行巫術,目前霜雲宮已封,與冷宮無異。”
“前日巳時,昨日申時,以及今晨朝後,吏部司史張拓,大理寺卿穆慍,以及廣威軍首領司馬偈,皆秘密私入了淇府,恐有倒戈之向。”
“昨夜府衛在府中尋到一可疑人,看勢是安插的暗樁。雖誓死不認,但經探查,應該是蛾網的人。”
……
一則則密報入耳,李祁景默默聽着,似乎不甚在意,“還有嗎?”
“還有一件事……”話語略停,嶽忠儘量讓語氣平常,“右相昨日進宮請旨,但請陛下爲喬氏的二小姐與淇家公子賜婚,陛下……應允了。”
“喬氏?”這一句終於讓他有了反應,側眸望了一眼。
“是。”
靜了少許,李祁景冷笑一聲,“看樣子,喬氏勢要與淇氏公開聯盟了!”
兩相若達成聯盟註定權傾朝野,屆時之勢於皇權可謂滔天的威脅。嶽忠細想了一番,低聲開口,“王爺,你看要不要……”
“罷了。”他彈了彈手,拂去袖上一片碎瓣,“皇兄既已應允,想來自有策略。先不必動作,看看這淇喬兩家究竟要做什麼。”
“是。”
近來涼國的朝野可謂跌宕詭譎,變換莫測。
六部官員逐一落水,九卿明哲保身視若未見。恰逢邊界滋事頻生,異國屢犯邊境尋釁。權利更迭,內憂外患,教人人心惶惶。
左相淇嘯天一手遮天,右相從旁推波助瀾,更是將整個朝局一面傾壓。如此局態之下,根基尚淺的帝王隱忍不發,看似更像是兩相操控的傀儡,輕輕撥弄即可聊控驅策。
看來……
眉目的冷鷙一閃而逝,他繼續緩步前行,“近來後苑那邊狀況如何?”
嶽忠自然知曉他問的是什麼,立即回答:“目前順利,無日或斷,王爺放心。”
“成果如何?”
“據云嬤回報,此次的藝女條件皆優,不乏出類拔萃者。例如紅袖坊的舞姬沈妙逸基礎牢靠,天資超羣;一坊同出的徐韶冉身纖體柔,可塑性強;以及樂女中的荊家姐妹,都屬條件上佳者。”
靜了一靜,李祁景似隨口問道:“那個白芷呢?”他猶記得他曾說過那個女子技壓沈妙逸。想來非常。
“白芷……”
嶽忠的話語略頓了頓,李祁景多了一絲興趣,“怎麼?”
沉了口氣,嶽忠說道:“不瞞王爺,那個白芷有些奇怪。”
李祁景眉目一挑,“爲何?”
“回王爺。”仔細思索了一下,他低聲回答:“照雲嬤所言,擇選當天以白芷之技,按理說當稱衆女之首。可據昨日雲嬤回稟,按近段時日的訓練來看,那白芷卻表現中正平白無奇,雖無錯處,可也並不出彩,甚至在十五人中也僅排名末端。憑她現在的技藝,逐她出府都不足爲奇,雲嬤也是念在她當日表現驚人,想再觀察些時日才額外破例。可是照現下的狀況,卻的確教人奇怪。”
表現平庸?
李祁景有些訝異。默然細思了片刻,慢慢的竟淡笑了起來。
嶽忠只能想出一種可能,“王爺,您說會不會是這白芷本就平庸無奇,僅是精熟那‘斬雀’一舞?”若當真如此,恐怕以欺瞞之罪將她論處都不爲過,逐出王府都是輕了。
“未必。”李祁景隔了少頃開口,語意中卻隱含歎賞,“鳳落雞羣,先隱其芒。只怕你們都被表象矇蔽了。”
嶽忠怔了一瞬,“王爺是說,白芷是故意表現如此?”
“有可能。”
“爲什麼?”他愣瞪了半晌,始終不理解。
撫弄着腰際間似雪的佩玉,李祁景無聲而笑,“那些女子貌美善妒,抱團生事,她若技藝超羣,又天性清傲不願與之爲伍,恐怕只會淪爲衆矢之的。爲避繁難,也只有先隱藏實力,等根基穩固再做他算。”說着他忽地哼了一聲,似乎有些微諷,“也不知道是聰明還是愚蠢。”
嶽忠恍然了悟,似又突然思及什麼,面龐透出疑惑,“那這樣一來,我們又如何知曉她真實實力?王爺不是正——”瞥眼望見主人的目光驟然微厲,他未說完的話立即又隱了下去。
李祁景微微一默。
“怕什麼,她若真有實力,實力隱現也是遲早的事,何必急於一時?”
眸中忽地劃過一抹精銳,他微微笑起來,“左右她已入了府,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鳳凰,還是野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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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至東苑,一名暗衛已等候良久。見至來人,立即按例施禮,旋即低聲上前,“稟王爺,有線索了。”
李祁景的眸光微動了一下。
一個狹長的紫檀木盒立即遞至跟前。
木盒三尺餘長,入手微沉。平滑的紫檀木上未刻一物。他未曾打開,反覆地掂望許久,淡淡垂下眸。